首页 > 传记文学 > 陈永贵:毛泽东的农民 > 第一部 走向中南海 十二、陈当家的之三:公私之斗
集体化时期,几乎每个村庄都发生过干部与猪和鸡的战争。一些社员有意无意地把猪或鸡撒出去,这些家伙便大模大样地进了集体的庄稼地,吃饱了肚子再摇摇摆摆地回家下蛋。因此北方农村有流传颇广的“鸡嘴巴对准集体,鸡屁股对准自己”之说。队干部们对于鸡和猪的进犯通常是高度警惕的,稍有松懈就可能导致全村的猪和鸡倾巢而出。
大寨的社员也有私心,也玩撒鸡放猪一类的占小便宜的把戏。一天,陈永贵针锋相对地宣布了一条规定:各家各户一律把家里的猪关好,从明天起,只要在庄稼地里逮住了猪,不管是谁家的,一律罚玉茭一斗。
第二天,陈永贵叫他老婆把猪放出去。他夫人不愿意,说了几句,陈永贵急了,一瞪眼:“叫你放你就放!”说完就出了门,召集了几个干部绕着村检查新制度的执行情况。
这一圈转到一半,陈永贵家的猪也到了庄稼地。这些干部们彼此极熟,认谁家的猪几乎像认谁家的孩子一样准确。一位村里的干部低声对陈永贵说:“老陈,你家的猪……就算了吧?”陈永贵没说话,甩开大步直奔大队的库房。另位几位干部在后边跟着。
进了库房,陈永贵提上斗,说:“走,到我家装玉茭去。”
从此大寨便结束了干部与猪和鸡的战争。
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的冲突经常地体现在每天的生产劳动上。大寨的社员也想多挣工分少出力。
1961年夏季的一天傍晚,陈永贵像往常一样在收工之后绕着道往家走,一路上看着庄稼和农活质量。半路上,陈永贵遇见了二队队长,便聊起了当天的营生。二队长似乎是有意等着他,一开口就诉苦,说是定额太高,社员们铆着劲干一天也就能锄七分地,叫他反映反映,把定额调低点。陈永贵瞥了二队长一眼,问:“你的看法哩?”二队长说:“恐怕是定额高。”陈永贵沉默了一会儿,说:“咱们试试看。”
第二天,陈永贵扛着家伙跟二队上地干活了。他和社员们打着哈哈说着嗄话,还闹了一次比赛。欢欢喜喜地一天干下来,二队人均锄地1.2亩。
收工后,陈永贵跟二队长一道走,陈永贵问道:“你看是什么原因?”二队长张了张嘴,却找不着话说,干脆耷拉着头不吭声了。B44
陈永贵“斗私”的基本手段似乎就是以身作则。这一手往往令人惭愧从而大获全胜。
1961年春季锄小麦时,队干部们把各个地块都号了分,社员们掂量着工分挑肥拣瘦。离村不远有一块二亩大小的麦地,几位社员说好了要锄这块。走到地头一看,发现这片地里的草多,便后悔了,躲到别的地块去了,摞下这块麦田没人管。陈永贵过来也没说什么,自己挑了这片麦田锄了起来。
那几位社员见陈永贵黑着脸闷头干活,心知不妙,预感到阴天之后就要打雷下雨。一位社员预言道:“这下可该挨训了。”没想到阴渐多云最后转晴,陈永贵不但没训人,反而做了几句检讨。他说:“定额搞得不合理,是我们干部主观,脱离实际。如果大家去锄了就要吃亏。”这几位社员听了如此通情达理的话顿时惭愧起来,赶紧让着说,“是我们不对,不该挑肥拣瘦。”B45
陈永贵也有彻底翻脸的时候。尤其是这个公私之争涉及到制度,涉及到国家利益。
1956年至1957年,毛泽东主席在全国范围内搞了一阵子大鸣大放,动员老百姓给共产党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陈永贵几乎是每场运动都要冲在前头的,这次鸣放部署下来之后,他也向县委领导表示要搞好。搞好的关键呢,陈永贵对县里的干部说,就是看能不能动员社员们给他本人提出有分量的意见来。谁在大寨代表共产党?这是明摆着的。
陈永贵当真动员了几次,号召大家给他提意见,可是成效不大。陈永贵想了几天,冒出来一个主意,就找县里派来的驻队干部郝兑元商量。陈永贵说:“我给咱装起下台的势来,不要参加会,你到大会可以宣布。群众要问永贵怎么没来呀,不用多说,你就高声地说:他还能参加会呀?就这么一句话就行啦。”B46
郝兑元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确实挺不错,既没有骗人说陈永贵下台,又造成了一个下台的架式,还真是一个打开局面的办法。他忽然又想起党内的鸣放来,便问支部会该怎么办。
“支部会我也不要去参加,”陈永贵说,“开支部会要是寻我,你就说群众会还不能参加,还让他参加什么支部会呢?”
郝兑元说:“沾,就这么干。”他便在会上很像那么回事地演了一回。这一下果然热闹,用陈永贵的话说,“可就放了一个透,放透啦。”
据说开会的时候陈永贵就蹲在窗外听着。会场上的农民们不知中计,七嘴八舌的什么都说,还觉得挺痛快。这些年来大寨的农民也积了不少怨气,特别是在办社和卖粮这两个大问题上。复员军人、共产党员赵启福在外边闯荡过,回到村里后一直自负得紧,却又不得志。他便带头跳出来替众人出气。
赵启福首先热血沸腾地骂了一通陈永贵等村干部向国家卖粮太多。卖粮多自然农民吃亏就多,这一骂很得人心,当下就有不少人插嘴附和。赵启福得意起来,骂完了陈永贵卖粮又骂陈永贵办高级社。“高级社算个甚?”赵启福问道,“一切财务都归公!甚也得听他陈永贵的!劳动生产也不由人了。高级社不就是富户背穷户么!”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反对公有制提倡单干。
会场上的穷户不少,富户们也不好多说。不过在卖粮问题上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众人就专说卖粮。
“陈永贵的胳膊弯不是往里曲,是往外曲哩!”
“哎!陈永贵卖粮有他的目的哩!”有人笑骂道,“他卖粮是为了上太原吃白馍馍哩!”
有人恨恨地把陈永贵是外来户的老底也联系起来了:“在大寨他学会了啥?他甚也没学会,就学会个卖粮!他除了卖粮还会干啥?”
“别的地方的狗是咬外,大寨喂下的狗是咬自己人!”
陈永贵听了心里当然不是滋味,不过他忍住了,最后甚至是挂着笑脸出现在瞠目结舌恨不得拔腿溜走的众人面前。他笑道:“我拥护大家,同志们对我关心,对我的帮助很大。我首先表明态度,绝对不报复,除了不报复还要表扬大家,对我很好,很关心……”接着又向众人解释卖粮问题。
很难判断陈永贵这么说是不是也打算这么做。因为上边的风向变了。1957年5月15日,毛泽东主席写道:“事情正在起变化。”“现在大批的鱼自己浮到水面上来了,并不要钓。这种鱼不是普通的鱼,大概是鲨鱼吧,具有利牙,喜欢吃人。人们吃的鱼翅,就是这种鱼的浮游工具。”B47不久,将55万条“鲨鱼”一网打尽的反右斗争开始了。回头看去,毛泽东最初的鼓励鸣放,竟然是一个陷阱,一个漂亮的引蛇出洞。
陈永贵也立即组织反击。据1959年8月22日中共昔阳基层干部训练班党总支印发的《大寨管理区党支部领导群众改变山区贫困面貌的经验》介绍:“支部及时组织社员,摆明事实提出问题,……狠狠地对资本主义思想进行了批判,党内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赵启福开除出党,歪风邪气压下去,朝气勃勃的社会主义正气迅速上升。”于是,回头看去,陈永贵也玩了个漂亮的引蛇出洞。
这件事后来也成了大寨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事例之一。1969年11月13日,陈永贵在山西省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会议提到此事时说:“五七年大鸣大放,那一小撮阶级敌人把我说成什么狗!别的地方的狗是咬外,大寨喂下的狗是咬自己人!”怨愤之情依然不减当年。
合作化之后,毛泽东主席最感愤恨的现象之一就是基层干部的蜕化变质、以权谋私,不参加劳动还要多记工分。在他看来,这是背叛中国革命的传统,重新骑在人民头上当官做老爷。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中国共产党人为之奋斗了30多年的消灭阶级剥削和压迫的社会理想就有沦为笑谈的危险。毛泽东主席三令五申,中共中央也专门发出指示,要求“农业合作社干部必须参加生产劳动”。B48
28岁就当了昔阳县委书记的张怀英爱写诗。他下乡视察合作社,发现基层干部们普遍不参加劳动,派完一天的营生就回家歇着去了。一位社员跟他发牢骚说:“过去是一个人坐轿四个人抬,现在是一伙人坐轿一伙人抬。”合作社“养活不了干部,拖拉不起累户”。张怀英听了也恨恨的,便提笔写了一首诗,其中的两句是:“男女老幼齐生产,干部天天不上地。”
视察到了大寨,张怀英觉得眼睛一亮,他发现大寨的干部都参加劳动,与别处大不相同。梁便良号称“铁肩膀”,宋立英人称“长不闲”,贾进才钢筋铁骨任劳任怨自不必说了,按照规定可以脱产的陈永贵也带头下地苦干。贾承富说:“永贵到地一个人顶两个人干,带得别人能顶一个半干。”
张怀英由此得了一个大灵感,随后就干了一件大事,数年后竟博得了大诗人毛泽东的喝彩叫好。
张怀英开始狠抓干部参加劳动。“我把这当成主要矛盾来抓,一抓抓了三年。”张怀英说。
他号召干部们向大寨学习,向陈永贵学习,派人去大寨总结材料,同时他自己也下去劳动。乡里和公社一级的干部见县委书记到他们这里来劳动,也只好跟着去劳动。村里的干部也只得去劳动。一时间大会小会、大材料小材料全在说干部参加劳动。
下面是1959年的一份题为《一个模范的党支部书记》的材料,里面这样描写陈永贵的日常生活:
“永贵同志一贯劳动就积极肯干,他每天总是十二点以后休息,早上四点起床,白天劳动总在12个钟头以上,每天三顿饭就是他处理一切问题的工作时间。……如4月23日下雨后社员都准备要休息,觉得不能干活,永贵同志却担了一担朴兰去积肥,社员们都跟随前去,一下午就积肥400担。……在前段营生紧张的情况下,永贵同志提出了‘起早午不息,一天两担饭,夜里要加班,一天劳动14点’的号召,在他本人带动下,突破了前段营生紧张关。”
“他总抢着干别人不乐意干的活。天热了挖厕所,带上党员,挖了个遍。”
经过数年的宣传呼吁,昔阳的干部参加劳动成了风气。张怀英在诗中写道:“社员看了哈哈,现在的官民一球样。”此时,陈永贵又冒了一次头,他引人注目地取消了大寨的干部工分补贴,每个干部不下地就没饭吃。这一手实在是太激进了,一时昔阳无人能出其右。
1960年,张怀英调到刘胡兰的老家山西文水县当县委书记。一天他下乡,见一块地里有几个妇女在锄草,地头坐着一个男人。张怀英下了车,那男人见张怀英一副干部模样,又是从小车上下来的,便向他汇报,怎么记分,怎么分工等等。张怀英问:“你咋不去锄”?那男人答道:“她们给我锄了么。”
“就三四个妇女你就这样?”张怀英有点上火,“这不是剥削么?!”
那男人很不服气,说:“噢,那我就白管记工呀?”
“你也锄锄么,”张怀英说,“记几个工还不好记?”
张怀英挺生气地回到车上,一位干部告诉他:“这人算是不错的,下地了么。”原来这里不仅大队干部不下地,小队干部也不下地。于是张怀英又在文水大讲干部参加劳动。
正巧当时的华北局书记李雪峰到文水检查工作,叫张怀英汇报,张怀英就说了一通干部参加劳动问题,还提到昔阳的情况。李雪峰听了极为赞赏,让他马上拿出面材料来。过了不久,李雪峰就把写有陈永贵的事迹的材料送给了毛泽东。
这时毛泽东已经把注意力从人民公社、总路线和大跃进这三面红旗转开去,一方面在考虑怎样领导中国发展生产摆脱饥荒,一方面又开始为中国的防修反修大业操心。读了昔阳干部参加劳动的材料,毛泽东主席不知怎么联想起《红楼梦》中的贾家,又从贾家的衰落联想到他亲手创建的人民共和国的命运。神思飞转之中,毛泽东提笔而书。
1963年3月,中共中央批转了昔阳干部参加劳动的材料,毛泽东本人的议论也转达到地委书记一级。原文大致如下:“昔阳土质不好,生产上来了,就是干部参加劳动。贾家怎么败下来了呢?他们主仆上下,安福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
陈永贵不谋私利。毛泽东把谋私利与修正主义和中国革命的变质联系起来,把干部不谋私利与中国的独树一帜的发展道路联系起来。在这个意义上,陈永贵的名字初上毛泽东的案头,就碰着了革命领袖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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