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用假证件
在重庆一个月期间,思想发生急剧变化,使我回忆到长沙大火之夜,在我之前,有一个年纪比我大将近十岁的同学,他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当中央团部秘书汤如炎询问他愿不愿意到沦陷区工作时,他坚决表示希望留在中央团部工作,我暗中讥笑他是一个懦夫和老奸巨猾。这次,我到了中央,才发现世界之大,不是我这个地方性的小干部所可以想象的。那位自请留在中央团部工作的同学,因为有好的资历,已经当了组织处一个组的副组长,手握全国工作干部的升迁调补,趾高气扬,已没有一点同学的情谊。而其他珞珈山的同学中,也有六七位被中央团部保送到复旦大学(重庆)、四川大学(成都)、武汉大学(乐山)。他们一个个神采奕奕,一旦大学毕业,就跟一九八年代一旦取得博士学位一样,前途似锦。而我不过是一个高中二年级肄业的地方性土包子小干部,我发现当初长官们勉励我们献身革命、不必继续读书的训话(因为革命就是大学),是一种欺诈。这使我改变志向,一定要上大学,即令是上一天大学,只要履历表上学历栏可以写上“大学肄业”,也比“高中肄业”体面。
在离开重庆前的那几天,我疯狂地寻觅上大学的路径,终于发现根本不可能,因为我没有高中毕业或高中二年级肄业期满的证件,而且,即使有,中央团部也不可能无缘无故保送千里外的一个低级地方干部。
我绝望地回到偃师,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我不甘心这样被低学历所吞没,所以继续不断地解决我的困难,决定参加明年“西北区大专院校联合招考”。于是,我重新收拾起我那残破不堪的功课,故技重施,再演习一遍几何,再背一篇英文作文。我刻苦到连晚上睡觉,都不停地自言自语。其次,我要找一个假证件报名。一个朋友把我辗转介绍到洛阳城南五公里一个村子里的另一位朋友,说他可以给我一张证件,只要花五块钱银元就可以了。我千难万难地凑了五块银元,到了月底取件的那一天,拿着银元徒步前往,一路上心跳不断加速,这是决定我一生前途的一张纸。我不知道是哪个学校,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到手,万一对方没有呢?那我怎么办?我从来没有这样焦虑过。原野上行人很少,小径旁边就有一座小小的土地神庙,我站在庙前,用最虔敬的心情祈祷:
“请你保佑,给我一张证件吧!”
我买到的证件是一张甘肃省立天水中学二年级肄业期满证书。甘肃在哪里?天水在哪里?都远在西疆天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我就用这个证件,参加西北区大专联考。
考过之后,静等着放榜,这是人生最难度的一刻。我坐卧不安,吃不下饭,而且一想到不被录取后的日子,就一阵阵地晕眩。
就在发榜的前一天,信步走到一个市场,看见一间小屋里有一位算命先生,我不安地走进去,问说:
“先生,考学校的事可以问吗?”
那位盲卜师声如洪钟地说:
“可以。”
我交过钱,摇过六爻课。盲卜师根据我正面(字)、反面(闷)的口述,仔细推敲,然后说:
“考什么学校?”
“我参加西北区大专联考,不知道能不能考取。”
“可以考取,”盲卜师用扇子敲着桌面说,“不过,很靠后了!”
我狂喜地跳起来,又回头问一声:
“你的卦准吗?”
“当然准!”盲卜师严肃地说,“不准,砸我的摊子。”
盲卜师的自信,也感染到了我。可是,出门走了几步,又恢复了茫然。算卦到底是算卦,万一考不取,砸了摊子又有什么用?我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第二天,我前去看榜,发现我被分发到省立甘肃学院(若干年后改为国立兰州大学)法律系。我当然高兴,但也若有所失,再想不到盲卜师的“很靠后面”指的是学校名次,不是指个人名次。西北共有九个院校——国立西北大学、国立河南大学、国立西北农学院……而甘肃学院是所有院校中最末尾的一个。兰州在西部一千多公里以外,那时候还没有铁路可通,坐长途汽车要整整四天。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决定抛弃一切,西奔前程。
我到了甘肃学院,就在办理注册登记时,注册组一位组员翻看我的文件,露出很深的困惑神色,问我说:
“你在天水中学念过书吗?”
“念过!”但我心跳起来。
“民国二十八年有二年级吗?”他沉吟说。
“有。”我开始浑身发毛。
那组员继续沉吟说:
“我是天水中学毕业的学生,仿佛那一年还没有二年级。”
“有。”我舌头都硬了。
“好吧!等我查查看。”
很明显地,假证件已露出破绽。我把行李提到宿舍,坐在那里发怔。这挫折是我不能克服的,只有被开除的份。但同时我也在安慰自己,那事最快也要到一年以后才能查出来,一年时间,又该有多少的变化?我为读书受了很多折磨,开封高中的往事,又重现面前,我无心听课,也无心游玩,日坐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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