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隧道惨案
到洛阳后,我被派到偃师县分团当干事。“主任”的官衔没有了,对有些人而言,这或许是一个打击,但我在官场上有迟钝的一面,对于这项贬职,无动于衷,真的认为,一个革命青年不应该计较任何名分。不过,不久我从内心里开始改变,这改变虽不能使我重视官位,但却发现上进的重要,人生最大、最新的诱惑,在引导着我踉跄迈步。
那时候,战时陪都重庆,有一个中央训练团。这是国民党培养干部的基地,分别从全国各地选拔党、政、军优秀干部,到重庆参加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三个月的中央训练团,使他们能和中央高级官员亲近,产生一种敬畏的向心力。我不久就被保送受训,坐火车到宝鸡(就是秦穆公发现神鸡的地方),在宝鸡转乘四天路程的长途汽车,到达重庆。
重庆这个战时首都,街道像旧金山一样,高高低低,一年之中,约有六个月的漫长时间大雾迷漫,对健康非常不利。可是,抗战初期,用雷达投掷炸弹的设备还没有发明,全靠飞行员的目击,所以雾季反而成了这个山城的保护网,至少六个月内,不会发生空袭。而另外六个月的晴朗天气,则是“跑警报”季节。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防空袋,里面装着一天的民生必需用品,机关职员甚至于还带着必须处理的公文。每天早上都先仰望山头挂的警报风球:当出现一个球时,表示日本飞机已从武汉机场起飞;当出现两个球时,表示日机已进入四川省境;当出现三个球时,表示日机已接近重庆,或已在重庆上空。往往,太阳还没有出山,一个球已经升起,空袭警报发出像受伤的野狼一样的哀号,然后,全城的人都逃出家门,奔向附近的防空洞。重庆建筑在山脊两侧,所以防空洞既普遍又坚硬,从来没有发生被炸塌的事情。
可是,就在我去的那年六月,碰上大隧道惨案。大隧道是指重庆山脊惟一的一条防空洞,几乎是把山掏空,从西方的入口到东方的出口,长度大约有好几公里,每隔一段距离,开一个洞门,供民众进出。惨案发生的那天,日本飞机从上午即行轰炸,全城在隆隆巨响之下发抖。那时候的中国,已经没有防空的能力,日军有时候只保持一架轰炸机或战斗机在上空盘旋,就足以使山城变成死城。大隧道中既潮湿,空气又不流通,避难的人又拥挤不堪,空气不足,每一个洞口都放下栅栏,加上铁锁,防止市民在空袭期间到街上乱跑,引起日机的投弹和扫射。到了下午时分,隧道里的男女发出呼号,要求出来。可是,把守洞口的士兵没有一个人动心。等到晚上,日机离去时,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活着出来了。这是中国防空史上最大的一个耻辱,事后好像只把卫戍司令刘峙免职。刘峙是国民政府中有名的饭桶将军,他除了拍马逢迎外,什么都不会。惨案虽然使他去职,但依照传统官场文化,他不久就另有新职,而且是升了官。
最感荣耀的一件事,是和蒋中正躲在同一个防空洞。那次空袭,发生在上午十时,中央训练团在重庆浮图关下,警报响起时,我们被带进一个庞大无比的半隧道之中,三面都是天然岩石,侧面开向山谷,面积足有几十个足球场那么大。当我们在所携带的小凳子上坐定以后,看到蒋中正在护卫之下走进来,洞的深处摆了张大桌子,桌子旁有一张藤椅,他就在那藤椅上坐下,卫士们四周站立。不久,轰炸开始,大家可以听到远远的重庆市区的爆炸声。我仔细地观察领袖,发现他镇定如恒。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如果这次把他炸死,历史上不知道怎么样描述这一幕,又怎么描述我们这些陪死的无名小卒。
中央训练团使学员产生向心力,蒋中正把他的照片送给每一个学员,而且亲自一一点名。送给学员的照片,确实使人动容,最高领袖权势大到没有极限的时代,家里如果挂一张蒋中正签名盖章的照片(当然是别人代签代盖),不但是一种光荣,也多少有一点保护作用,使一些小头小脸的牛鬼蛇神有所顾忌。至于点名,那就跟普通军队里、学校里的点名一样,蒋中正拿着十行纸写出的名册,然后一一呼叫:
“张三同志!”
“李四同志!”
张三、李四就立正,举起右手,高声答应:
“有!”
然后,蒋中正就往张三、李四脸上、身上,打量一两秒钟,在名册上用红笔点上一点,或打一个勾。那些来自低层的干部,没有比这时候跟英明领袖更亲近了。这种点名方法比赠送照片,更能使人产生预期的效果。有一次,一个在陕西工作的同学,在吃饭的时候还在喜不自胜地呢喃着说:
“点名之后,领袖对我有了印象。”
突然之间,我反应说:
“放心吧,领袖对你不会有印象,点名是叫你对领袖有印象。”
一句话说完,全桌同学都呆住了。有的人急忙把筷子放下,好像大祸就要临头,我也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这时候,同桌上一位官阶上校的分队长,用筷子做个手势,叫大家继续吃饭。然后,他莞尔一笑,对我说:
“你的嘴太快了,已快到足以断送自己的地步。”
我只是想一语点破那位同学的冥顽,全没有想到它的危险性。我赶紧低下头,以这位分队长的话作为勉励,立志不再多嘴。可惜,我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个性使我不吐不快。后来,遇事不但仍然说出来,更糟糕的是,甚至还用笔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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