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目下这样夜静时的心情,能这样平静地写这
封信给你,你也许会奇怪我罢!我已不是从前呜咽哀
号,颓丧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
间的哀痛,而努力去寻求生命的真确的战士……
你一定愿意知道一点,关于弟弟全德的消息。前
几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信,他现在是被你们那古旧
的家庭囚闭着,所以他已失学一年多了。这种情形,自
然你会伤感的,假如你要活着,他绝对不能受这样的
苦痛,因为你是能帮助他脱却一切桎槁而创造新生命
的。如今他极愤激,和你当日同家庭暗斗的情形一样。
而我也很相信全德弟能觅到他的光明的前途的,或者
你所企望的一切事业志愿,他都能给你有圆满的完成。
宇哥,认识我们的要好朋友,现在大半都云散四
方,去创造追求各个的生命希望去了。
我原也想南下革命去的,但是后来终于滞留北京。
写了几篇小说,也引起了军警密探的注视。我在《白
云庵》这篇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宇哥。我写给你
看:“人生的悲剧,都是生活和理想的矛盾所造成的。
理想和现实永远不能调和,人类的痛苦因之也永无休
止。我们都在这不完善的社会中生活,处处现实和理
想是在冲突,要解决这冲突的原因,自然只有革命,改
变社会的生活和秩序。不过这不是几个人、几十年就
能成功的,尤其因为人生是流动的进步的,今天改了,
明天还会发现新问题,还要再改。革了这个社会的命,
几年后又需要再革命。”
因为文字而入狱而杀头的,在中国古已有之。你
熟识的朋友邵飘萍就是因为文字而被押往天桥枪决
的。
这世界,这世界,四处都是荆棘,四处都是刀兵,
四处都是屠杀,四处都是喘息着生和死的呻吟,四处
都洒滴着血和泪的遗痕。我是掌着这弱小的身躯,投
入在这腥风血雨中搏战着走向前去的战士,直到我倒
毙在战场上为止。
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我是深谢着你是我生命的
盾牌,你是我灵魂的主宰。从此我是自在的流,平静
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宇哥,几年里,我是在
辗转哀吟,流连痛苦,搏风击雨之中,我能告诉你的,
大概只有这些话……
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灵魂呵!
我致献这一篇哀词于你的孤冢前!
宇哥!宇哥!我的生生死死的恋人呵!
第四十五章
秋天。又是西山叶红时。
暑假后,石评梅终于从女一中的寄宿舍花神殿,迁寓孔德学校。但是不久,她又搬到女青年会,没过几天又迁到西栓马桩一位师大女同学唐家。因为环境不安宁,这样屡迁不定,使她感到特别烦闷。
评梅应庐隐的约请,答应去西山游览,散心。到当年高君宇题诗红叶的地方踟躇凭吊,洒一掬追悔的热泪,祭献她深深的思恋之情。
这天下午,庐隐到西栓马桩8号评梅的寓所去看望她。进了大门,经过两个院落,便到了评梅的住房。那是很宽敞的三间东房,窗前有几棵树,夕阳照着,很是好看。庐隐刚刚走到屋门外,便觉得屋里气氛异常,似乎有许多人,似乎有人在说着安慰的话,似乎有人在低泣。
站在门外的庐隐,心里一沉,赶忙推门进屋。屋里,评梅躺在床上,雪帐撩起挂在两边。她的脸上,浮着一层明显的红晕。她的三五个朋友已经在那里。一问才知道,评梅午后上体操,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头疼,慢慢地支持不住了!雇了车子,回了家,头疼得更加厉害了!
第二天,庐隐、林砺儒他们把评梅送到旧刑部街西口的山本医院。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医院。
没过两天,评梅已经开始昏迷。病情十分危险。医院的走廊里,站满了来看望评梅的人。
庐隐他们怕山本医院误事,和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又把评梅转到协和医院。恰巧又是当年高君宇病逝前住的那问病房。然而评梅是在昏迷状态,她已经不知此事。虽然生前,她曾经一再对朋友们宣称;我有病,宁死不到协和医院!
评梅原本白皙的脸膛,现在变得更加惨白。她没流一滴眼泪。她的泪,也许终于流尽了吧?
是的,评梅的泪已经流干了:
君宇,三年来,不管春夏秋冬,每个礼拜日,每个清明节,石评梅都到陶然亭畔去悼你,哭你,她终于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到了你的坟头!君宇,你的灵魂可以安息了吧?
君宇,三年来,评梅已经把你的遗著全部整理完,全部重抄、誊清,就要给你出版了!你的遗志,她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君宇,你的灵魂可以安息了吧?
哦,君宇!评梅就要去陶然亭畔永远地陪伴你了!你再不会感到孤独,感到寂寞了。君宇,你的生生死死的恋人,终于实现了她的诺言,她将带着一颗圣洁的心,一具冰清玉洁的身躯,和少女全部真挚沉深的爱,去到陶然亭畔,永远地陪伴你了!
“呢……君宇……我是……我是……”
坐在评梅床边的庐陷,突然听到评梅咕哝嘴,仿佛说:“我是……”我是什么?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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