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陶然亭。
北京城西南,永定河畔,黑窑厂南面,有一座宫殿式样的庙宇,这就是有名的“古刹慈悲禅林”,即慈悲庵。慈悲庵是一座四合院式的建筑,东西南北诸殿各有三间。南殿为前殿,也是正式的山门。
山门内檐,垂挂着江藻手书的“陶然”两个鎏金大字木匾。清代康熙年间,充当窑厂监督的工部郎中江藻,在慈悲庵正殿西跨院内建了三间西厅,供他休息。他从白居易的“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诗中,取其“陶然”二字,将此西厅命名为“陶然亭”。
这里,城南,没有市里的喧嚣却有城郊的沉静。且有荷花亭亭,芦荡环绕,泉声潺潺,新水浅绿,树木森森,景致幽绝。骚人墨客,商旅游人,借读的赶考举子,失意落魄的秀才,每每汇集于此,把酒赋诗,尽情陶然。
陶然亭畔便是荒野,从清末到民初,这里,新坟旧墓,遍地累累,片片芦苇,森森树木,杂草蔓延,蚊蝇滋生。真可谓四野萧条,八荒凄凉。
然而,荒野僻静,却易于隐蔽。陶然亭成了仁人志士进行革命活动的好地方。
戊戌变法中的康有为①、梁启超②、谭嗣同②,辛亥革命前后的秋瑾、章太炎④,都在这里留下过他们的足迹。1920年,二十七岁的毛泽东,从长沙来到北京,1月18号和湖南辅社同人,就是在这里聚会的。同年8月,二十二岁的周恩来,领导天津觉悟社,来到北京,和李大钊领导的少年中国学会等五个革命团体,也是在这里开会商讨中国革命前途的。这里,是李大创、高君宇、恽代英⑤、邓中夏等多次召集秘密会议,进行革命活动的地方。
①康有为(1858~1927)广东南海人。原名祖怡,字广厦,号长素。1895年联合六百举人举行公车上书,要求变法。1898年支持光绪帝发动百日维新。主张保皇,反对共和,攻击群众运动。1927年病故青岛。其思想对近代思想界有重要影响,著作甚丰。
②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字卓如,号饮冰室主人。从学于康有为,随其师发动公车上书。参与百日维新,失败后逃亡日本。1913年归国拥护袁世凯,出任司法总长。后策动蔡锷反袁,出任段祺瑞政府财政总长。新文化运动时期,开白话文风气之先。1929年病逝北京。一生著作基本,有《饮冰室合集》行世。
②谭嗣同(1865~1898)湖南浏阳人。字复生,号仕飞。清末成为维新运动的激进派,失败被捕。1898年9月28日与林旭等六人在北京莱市口就义,为戊戌六君子之一。有《谭嗣同全集》行世。
④章太炎(1869~1936)浙江余杭人。名炳麟,字校叔,号太炎。清末反清志士。后反对新文化运动,反对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九一八事变后赞助抗日救亡运动。1936病逝苏州。著有《章氏丛书》等。
⑤恽代英(1895~1931)湖北武昌人,祖籍江苏武进。字子毅。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在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任黄埔军官学校政治部主任教官。中共五大中央委员。参与领导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1930年被捕。次年4月被国民党当局杀害于南京监狱。
这天下午,石评梅来到陶然亭,老远就看见高君宇从慈悲庵梯形的高台上,疾步跑下来,迎接她。
“这个地方,好偏僻呀!”到了跟前,评梅不经意地说。
其实,她来过这里,岂止十次八次,不过,那都是纯粹为了来游玩的。
君宇笑道:“是的,是偏僻。”
“你常来?”
“常来。”
“你也是来玩的吗?”
“也玩。”
评梅转过脸看看高君宇,她的脸上,微微显出些疑惑的神色。君宇明白,她是在那个“也”字上发生了疑问的吧?
君宇陪着评梅走进底内,走进陶然亭侧旁的一个临湖配屋里。
这间临湖屋子的窗外,有一对男女青年依偎着,坐在窗台上,正在擦肩磨背,情意绵绵,窃窃私语。评梅瞥了一眼,推想这是两个不顾风刀雪剑躲到僻静的郊外,来谈情说爱的青年。大约,还要准备动手动脚一番吧!
屋里,早已经来了七八个人。除了其中一个穿得体面一些而外,其余都穿得并不好,一看就知道是些干苦力活的工人。
评梅跨进屋,停住了脚。高君宇忙也跨进屋里,指着那些人,对评梅说:“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他们听高君宇这么一说,都纷纷站起来。高君宇一一给评梅做了介绍。他先介绍那个穿得体面些的长方脸青年,说他叫邓中夏,北京大学的学生。其他那些:史文彬,杨宝昆,王俊,葛树贵,陈励茂①……介绍一个,他们就给评梅鞠一躬,喊一声“石先生”。介绍完,高君宇说,他们都是长辛店的铁路工人,都是工人领袖。
①史文彬(1887~1942)山东音城人。字志卿。1921年任长辛店机车厂工人俱乐部委员长,同年加入共产党。1922年参与领导长辛店铁路工人罢工。1923年任京汉铁路总工会副委员长。1926年到广州率铁道大队参加北伐战争。中共六届候补中央委员。因反对王明被开除出党,回乡,1942年病逝。
葛树贵、杨宝昆、王俊、陈励茂等均为长辛店工人领袖,共产党成立后第一批工人党员。
评梅听了一愣:领袖?他们?
面庞清瘦、文质彬彬的邓中夏,看出了评梅疑惑的神情,往后捋了捋自己那头浓密的黑发,笑道:“君宇说的不错。他们都是长辛店的工人领袖。前年一月,他们成立了——个‘劳动补习学校’,君宇和我,都去给他们讲过课。石女士,如果您愿意,他们也非常想请您去给他们讲课。”
长一副大嘴岔、两眼略微有些凹陷的中年工人史文彬.这会儿,把他头上戴的毡帽头儿,往脑后推了推,说道:“邓先生说的是,俺们工人特别希望石女士去给俺们讲课。高先生常说石女士多才多艺,特别有学问。”
评梅瞥了高君宇一眼。
葛树贵他们也都附和史文彬的话,七嘴八舌,热情地欢迎评梅去给他们讲课。评梅谦虚了一阵子,说自己才疏学浅,只怕胜任不了。
史文彬又说,石女士在报刊上发表的好多诗,俺们也都看了不老少,写的确实有儿味。可是……可是……有味儿是有味儿。就是不大够劲儿!史文彬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又赶忙陪着笑脸往回收:“嗯……哦……呢……我这个人是个大直筒子,说话不会拐弯,请您别介意。”
够劲儿?什么叫够劲儿不够劲儿?评梅不太理解。她宽容地笑笑,态度十分温和,十分亲切,请他们说得具体些,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作品中的问题。
史文彬说,指不出她作品中的具体问题,不过,他可以把长辛店工人当中唱的几首歌词说给她听听,他觉得那词儿写的就够劲儿。说着,他就哼哼起来:
如今世界不太平,重重压迫我劳工,一生一世作
牛马,思想起来好苦情。
红雄一举千里明,铁锤一举山河动,只要我们团
结紧啊,冲破乌云满天红。
说着说着,史文彬就变调儿了,紧跟着又唱了一首歌:
美哉自由,世界明星,拼吾热血,为他牺牲,
要把强权制度一切扫除尽,记取五月一日之良展。
红旗飞舞,走上光明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不分富贵贫贱,责任唯互助,愿大家努力齐进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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