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廷芳苦笑着点点头,想不到费了老大的劲,得到的却是一番书生之见。他已精疲力尽,想把这球踢还给黎元洪,就竭力鼓动蔡元培去总统府赴宴。
蔡元培也看出他的难处,风趣地说:“我们也算是多年老友了,这样吧,我来写份复函,让你回去也好交个差。”
见他摸出一管狼毫,将大总统的帖子翻了个身写道:
“奉示知承大总统招与怀仁堂之宴会,不甚荣幸。惟同日同时,元培已有南洋公学同学会之约,订定在先,未便取消。敬心领大总统之盛情,谢谢!”
翌日,英国公使馆里一片肃静,连花园里的那只鹦鹉也竖起脑袋,隐隐传来朱尔典愤怒的训斥声。伍廷芳的电话令他非常生气,他是位异常敏感的人,与其相信这是蔡元培给他的最后态度,不如怀疑这是中国的亲美派政客对他此时处境的蔑视。正在这时,那两位不知趣的英国人又找上门来打听消息,正好倒楣地遭受一场倾盆大雨式的训斥。说句公道话,他倒是一位严厉的外交官,管教下属也非常严格,每天都会要求他们完成大量的工作。他很清楚这两位英国教员的劣迹,只是碍于帝国的利益和面子才会如此趁机发难。
当客厅里只剩他一人时,一个顽强的信念又摄住了那颗自尊的心——
大英帝国的落日不能在中国沉没!不能!
墙上仿佛浮现出蔡元培的面容,他仔细研究起这位对手的心思。左思右想半天,竟对他产生了一丝朦胧的好感。这是一位受过西方文明教育的有教养的绅士,兴许自己亲自上门拜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凭着多年在中国的声望,他可能会卖个面子呢。
他就是这样决定了去北大拜访蔡元培,穿上笔挺的燕尾服,精心在镜子前修饰了一番,揣着一线希望上了汽车。
此刻,在蔡元培的校长室里却是另一种气氛。
他刚进办公室,就有一位心仪已久的青年学者来访。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梁漱滨。
因初次见面,梁漱溟有些拘谨。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已是司法总长张镕西的秘书了。承蒙范源廉介绍,想来认识一下蔡先生。
蔡元培饶有兴趣地注视起这位额头微秃的年轻人,觉得他的长脸有点蒙古血统,更有点像印度的僧人。见他恭敬地递上范源廉的推荐信,忙笑着举手示意道:
“不用介绍了,我在去年回国途经上海时,就在《东方杂志》拜读了连载的《究元决疑论》。大作以近世西洋学说阐扬印度佛家理论,功力深厚,立论精辟,想不到你却这般年轻哩。我和仲甫先生都已商量过了,想请你来北大讲印度哲学课呢。哈哈!正好你今天来了,也算是一份佛缘吧?”
梁漱溟的脸上掠过一阵惊诧,对于一个完全靠自学的读书人,能进北大求学已很神往了。现在居然请他来担任讲席,更何况有些学生年纪都要比自己大。他慌忙起身向蔡先生鞠躬,连连摇手道:
“感谢知遇之恩,但此事万万不敢答应。我只不过初涉佛典,对此外的印度哲学实无所知呀!”
蔡元培宽厚地笑了,反问道:“你说你教不了印度哲学,好,那你知道有谁能教呢?”
梁漱溟想了想只能说不知道,据闻在欧洲和日本,一般所谓的印度哲学并不包括佛学,而是指“六派哲学”而言。而自己对“六派哲学”素不留意,如何来教书呢?
蔡元培又笑了,用一种慈爱的语调推心置腹地说:
“还是你来吧!既然我们还没有找到真能教印度哲学的人,说明横竖彼此都差不多。你不是爱好哲学吗?我这次来北大,就是想把许多爱好哲学的朋友都聚拢来,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怎么可以不来呢?你不要当是老师来教人嘛,你就当是来合作研究,来学习好了,这样心里就会轻松一些。”
面对着先生那诚挚的眼神,那父辈般和蔼可亲的关照,梁漱溟的心终于被打动了,他不好再推托了,只得先应承下来。但他还是想了想,提了一个要求。
“蔡先生,我进北大后,除了替释迦、孔子发挥外,不做旁的事行吗?”
蔡元培一怔,机械地点了点头,他想起了陈独秀对他的评价。那天他说起了梁漱溟才二十三四岁,比胡适还小,想请他来北大任讲师。一个教中国哲学史,一个教印度哲学和佛学,也算是兼容互补吧。只是他没有学历,不知意下如何云云。
陈独秀曾微皱眉宇想了想说:“听说此人对批孔好像有异词呵,不过先生连辜鸿铭和刘师培都想聘,还有何人不能聘呢?”
在校长室里,两人谈起有关佛学的事,梁漱溟想起了一个人,说:
“有一个叫张克诚的,对佛学也很有研究,现在在西四牌楼的广济寺自愿宣讲,先生如有兴趣,我可以陪你去听听。”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朱尔典来访的通报。梁漱滨忙起身告辞,蔡元培却语音镇静地说:
“不是讲好去听佛学宣讲吗?你先在外边接待室坐一会,待会儿我还想叫仲甫一起去广济寺呢。”
朱尔典一走进校长接待室,就觉得眼睛一阵晕眩。定睛一看,只见陈列柜里几枚炸弹赫然在目。他的心一阵狂跳,好半天才镇静下来。这可不是好兆头呵!但他还是佯作镇静地走进了校长室。
梁漱溟与朱尔典擦肩而过,校长室的门重重地关上了。他忐忑不安地坐在木靠椅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可什么也听不清楚。这位职业老外交官可不会随便来串门子的,他来北京大学究竟为了什么呢?还有,这位蔡先生倒是一位天性喜欢学问的人,他这么忙竟还有兴趣去听人宣讲佛学。又这么敢于提携后学,将来有他指引,在学问上很快就会登堂入室的。只是这司法部的秘书一时还脱不开身,张公待自己也不薄,每天为处理机要函件总是忙到深夜,又如何来编讲义备课呢?看来还得先找人代一段时间课才行。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校长室的门又重重地推开了。朱尔典面色混怒地走了出来,看来会谈很不愉快,朱尔典又回转身重重地问了一句:
“如果大学被克德莱控告,阁下愿意作为证人出庭吗?”
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如果按照法律,需要我作证,我也许会出庭的。”
朱尔典终于沮丧地出了门。临上车前,他又环顾了一眼校园,仰天叫嚷道:“蔡元培看来不想当校长了!”
11
1917年5月23日,真是个不平常的日子。黎元洪终于下令免去了段祺瑞的职务,“府院之争”暂时划上了一个句号。恼羞成怒的段祺瑞只能以国务院的名义致电各省,宣称这个命令未经总理副署无效,以示抗拒。然后,便带着随员移师天津,打出了一块“各省军务参谋处”的招牌。霎时间,他的住处又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就在这天上午,蔡元培踏上了去天津的火车。同行的还有李石曾和吴玉章,他们是应南开中学邀请,陪同蔡先生前去演讲的。
李吴二人来京后一直忙于华法教育会的具体会务,一个作为书记总揽事务,一个作为会计料理财务,很快就打开了局面。火车上,他们向担任会长的蔡元培谈起了近况,都是好消息。教育部已立案批准了华法教育会,一批名流像张元济、范源廉等也承诺担任名誉会员,打算创办的留法俭学会预备学校,已公布了章程,有许多人前来报名呢,如顺利的话秋季就可以开学了。李石曾一谈起勤工俭学就神采飞扬,这也是他答应来北大任教的主要目的。可蔡元培今天好像心不在焉,似乎有什么心事,眼神不时闪出一丝忧虑。吴玉章是位细心人,几番相问,先生才缓缓说出心中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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