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八月五日)
赖: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情,是你对国务卿罗杰斯所发表的声明是否感到惊奇。依照新华社的报道说,美国政府讲的是一套,干的是另一套,所以我猜想,你是否不仅感到惊奇,而且还觉得受了骗,是不是基辛格博士曾经导致你相信了一些在罗杰斯的声明中没有兑现的东西?
周:此刻我不准备给你作一比较。中国政府的立场一贯都是很明确的。在过去十六年间先后在日内瓦和华沙举行的中美大使级谈判中,我们始终采取这一立场,这立场亦可见于最近我们所发表的一系列的声明中。美国国务卿的声明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办法,它是在日本政府和蒋介石的代表于东京会谈的压力下拟订出来的,这一点当然必须由我们的报章来指出。至于我们政府的立场,那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也许你从我们的法国友人那里已听到一点消息了吧,因为不久前我和法国国会代表团交谈过,也和一些关心亚洲问题学者委员会的美国友人交谈过。你要我再复述一次我们的立场吗?
赖:我心目中的核心问题是:你是否认为罗杰斯先生的声明在某方面干扰了正在展开的一个使中美关系正常化的运动呢?
周:至少这不是向前跨出的一步,而且在联合国和国际的角逐场上,势将出现一场混乱的辩论,到了那时,我们将被迫发言。
赖:我想,坦白说,罗杰斯和尼克松总统的做法是被误解了。我想总统在联合国开会之前寻求与你们作会谈,是对那些在过去跟随我们路线或犹豫不决的联合国会员国说:我们的政策已经改变了,我们希望中华人民共和国得到联合国的席位。这样他就开展了一个过程,它将不可避免地导致你们政府取得联合国的席位。特别是他在第三点上指出,他显然不会使用美国在安全理事会内的否决权。可是,新华社忽略了这一点。
周:该声明的中心点是美国要保留蒋在联合国的代表权,这就是说,我们将不可能进入联合国。
赖:或者现在谈这个题目是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结果吧。也许这问题太微妙复杂了,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希望你告诉我,好让我们谈一些别的事情。
周:你不准备从各方面来清楚了解我们的立场吗?
赖:我是要这样做的,我的意思是……
周:从你跟我们的友人的谈话看来,你的建议是:美国既然将要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它就应该放弃台湾的代表。
赖:坦白地讲,我相信我们正处于历史上一个不寻常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在你或我的一生中将不可复见。我自己的国家正在经历一个巨大的哲学和政治的转变。在欧洲,当英国快要加入共同市场的这个时候,我们正寻求一个(政策上的)改变;在中东,有更多的迹象使我们相信各方面都不欲诉诸武力;只有俄罗斯在捷克那里使用了武力。所以我这次来是想知道,在中国一直没有参与联合国和其他地方的活动这个长时期里,你们对这个正在经历着一个巨大的改变的世界怎样看法?你们真是如我一样地相信美国已准备作改变了吗?还是如你们的报章所显示的那样,你们认为我们只是为一些帝国主义的企图而重新策划部署?
周:我们承认我们也看到了一些转变,正如你对我们的友人所说的,你也看到了中国在转变中。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不会拿原则来交换,所以一提到这个问题,争辩是在所不免的。至于台湾,谁在占据着台湾呢?所以如果你们想有所转变,就应该依一句中国谚语:“解铃还须系铃人”去做。最近日台间的商讨,显然就是为阻止我们进入联合国而制造出来的一个障碍;罗杰斯发表了声明之后,日本的代外相木村俊夫和执政的自民党的书记长保利茂都发表了近似的声明。
木村和保利茂都说,美国这个基本的政策是经过美日双方多次磋商才决定下来的,而日本的要求也是在蒋的代表与佐藤先后于七月底和八月一日举行的两次秘密会谈之后才提出的,所以蒋介石的所谓外交部所发表的声明,并无提及罗杰斯的声明,而只是集中抨击阿尔巴尼亚的提案。
日本对台湾是怀有野心的。日本要把台湾操纵在它的手中,所以日本在联合国中支持台湾,这件事并不简单。
事实上,我们还可以追寻下去,这不仅是‘两个中国’,或者‘一中一台”的问题,他们甚至会试图将台湾从中国割裂出去,然后在日本的指导和美国某些圈子的支持下,炮制出一个所谓独立的台湾。正因为如此,我们不得不非常明显地表明态度。我们已经很清楚地讲明:在联合国中如果出现“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或任何企图将台湾从中国割裂出去而制造出一个所谓独立台湾的荒谬情形,我们将坚决反对,而且在这种情形下,我们绝对不会进入联合国。
无疑地这个世界正在转变着,但这些转变绝不能给中国人民带来更多的损害。在过去二十多年中,我们并没有损害任何人,但美国政府就一直把祸害加诸一些国家和人民之上。我们已经等待了二十多年,多等一年也可以,那是没关系的,但是一定要有一个公平的解决办法。
赖:我想请问,如果你目前这个看法被证实是过于悲观,而联合国大会和安全理事会在美国不使用其否决权的情况下决定了要求中国加入联合国,那末当安全理事会开会时,你本人是否会到纽约去代表中国出席大会?
周:蒋介石仍在不在那里(联合国里)呢?
赖:不在,假定他不在。
周:他已经离开了?
赖:是的。
台湾问题的解决
周:只有当他真的是已经离开了,我才能表明态度,而且台湾必须是中国的一部分。但如果在联合国的决案中有任何台湾归属未定的提法,我们将不加入。
赖:这我明白,但我的问题是:假定在联合国大会中阿尔巴尼亚的提案能令你满意地获得通过,跟着你们被投票通过进入安全理事会,而台湾则被驱逐出去,在这个情形下,你本人会到纽约去吗?
周:但是我是在问:他们是否仍将认为台湾归属未定或台湾归属的问题仍然存在?你现在没法回答这一个问题吧,那我也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赖:我不相信(你)那问题需由联合国来解决,到那时,问题将决定于你们和台湾人。早在一九五五年你就讲过,这是一个内部的问题,应该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当地的政权来解决。现在你仍然认为是应该这样来解决吗?第二个问题是:斯诺说过他相信人民政府和台湾官方已有接触,他这话有什么实在根据吗?
周:我在很多的场合上已经讲过,解放台湾是中国的内部问题,不容外国干预,我们现在仍持这个立场;同时我也讲过,美国侵略并占据着中国领土台湾省和台湾海峡,所以我们愿意坐下来同美国政府进行谈判,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谈判已进行了十六年,起初是在日内瓦,后来则在华沙。而且我讲过,中国人民对美国人民是友善的,两国人民在过去保持着友谊的关系,将来他们更应该友善地相处下去,因为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以上的话都是早在一九五五年在万隆会议上讲过的了,随后,我们曾尝试接受一些美国新闻界人士访华的要求,可是在杜勒斯管理下的国务院不同意。这样一来,既然美国政府堵死了这条路,我们这方面也不要求作这类的接触了,所以我们就被隔绝了二十多年,但这没关系。
现在世界上既然起了一些转变,我们应该留意不将损害加到任何人身上去,过去曾被歪曲损害过的一方,我们应该表示关注,以免这一方一再被歪曲损害下去。因此,台湾这问题不单是一个内部问题,如果只是一个内部问题,我们自己就能予以解决。这个内政问题的解决被阻碍了二十一年,事情已经起了一些转变,在这期间,某国已开始孕育了野心,这是相当明显的。
赖:你是指日本吗?
周:是。
钡:请你把原则重述一次。过去你对此是十分明确的——一九六○年你曾对斯诺(我相信是)这样说:原则之一,在我们之间,台湾问题将不用武力或在武力的威胁下解决。原则之二,只能有一个中国。要解决的就只有这两个原则了,是吗?撤军的问题怎样?关于华盛顿与台北签订的条约这个问题又怎样?
周:你所讲的“我们”是否指中国和美国?
赖:是的,就是美国跟中国。
周:只有当美军撤出,台湾才能归还祖国,否则它怎能归还祖国呢?如果美军全部撤离台湾和台湾海峡,美蒋间的共同防御条约——我们向来视这条约为非法的——自然就无效了。
赖:我明白。我想既然罗杰斯的声明引起了分歧,在你和总统会见之前,显然要做一番清理杂草的工作。从现在到总统来华之前,是否需有一些较低层的、初步技术性的商谈,这些商谈会在何时何地举行?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呢?
周:这(初步商谈)是可能的。但如果这一类问题需要解决,那就只有当总统他本人来到后才能解决。他表示了想来,我们就邀请他来。
赖:我可以问最后的一个关于中国与联合国的问题吗?在你的心目中,联合国的基本原则,即国与国之间的争论不应以武力或在武力的威胁下解决,这条原则与你们政府所抱的革命原则和对各民族解放运动的支持,两者之间有没有矛盾呢?
侵略者
周:没有。是谁在侵略别国呢?中国没有。在我们人民共和国二十二年的历史中,我们只出外帮助过朝鲜,而且那是在某些情形下实行的,事前我们对由十六国组织、被美国所领导的所谓联合国司令部清楚地讲明,我们说:如果他们进迫鸭绿江,我们决不会坐视不理。而当时美国的第七舰队和空军已经霸占了我国的台湾和台湾海峡。
是美国首先侵犯中国,而不是中国侵犯美国。只在美军攻到鸭绿江边之后,我们才派出中国人民志愿军去帮助朝鲜抵抗美国侵略者。
至于对世界其他国家;我们也只当他们受到侵略时才给予支援。依照联合国的观点,侵略是不对的,应该被制止;我们只不过是帮助他们抵抗侵略。从联合国的观点来看,是应该支持他们的。
越南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我们将继续支援越南,直至美军全部撤出为止。在当前,越南仍然是最紧急的问题。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对关心亚洲学者委员会的学者们说,我们把解决越南和印支问题、而不是台湾或其他的问题放在首位。
这是因为台湾的现状已经维持了二十一年,那里并没有发生战事,这是由于我们这一边有所节制。越南的情形就不同了,美国不但派军队进行侵略,而且还把战争扩大。尼克松总统上任后开始撤出一部分军队,这总算是一种转变;可是到了去年三月,本来是平静的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政权受到了渗透和颠覆,跟着美军就开了进去,甚至你们的《纽约时报》也批评了该项行动哩。
赖:特别是《纽约时报》。
周:后来在今年的对第九号公路发动进攻,那不是把战争扩大吗?
赖:是的,我觉得是。
周:这就是把更多的祸害带给越南人民和所有的印支人民了。像印支这么一小块地方,人口也并不多,你们竟投下了如此巨大的钱财!美国政府自己承认,在过去十年间,他们投下了一千二百亿美元,并蒙受到惨重的伤亡。美国的伤亡在美国人民来说是很不愉快的事。从我们这边看来,这是不必要的伤亡。但是越南人民的伤亡可惨重得多了。
赖:我同意。
周:只要看一看你就会明白,我们不应该同情他们吗?
赖:绝对应该,这真是一个悲剧。
周:这样为什么美国不停止它的侵略呢?
赖:是的,你想我们应该怎样来停止这场战争呢?一九五三年我从板门店跑到越南去,从那时起我一直都在反对我国介入这场战争。事实上,一九五三年我在西贡碰上了一个在那里当观察员的美国旅长,我问他,西方国家有什么足以对付越盟——萄之是当时对他们的叫法——的办法呢?他说有的,可能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如果你想找到越盟,你必须给他们以特别是坦克一类的外国军事援助,这是惟一的办法。他说西方永远不能在那个地方赢得一场战争。
周:你们《纽约时报》也出了一份力量,你们发表了一部分的五角大楼秘密文件。
赖:是的。
周:其实早在杜鲁门的时候,美国政府已开始帮助法国在印支进行侵略和殖民地战争,在杜勒斯继艾奇逊就任国务卿之后,这关系就更加深发展了。
赖:在这同一时期之内,有没有什么未曾发表的关于这场战争的北京文件呢?如有的话,《纽约时报》可以适应你们的要求而代为发表。
周:我们没有那一类的秘密文件。但我们的确曾把武器供应给越南人,以帮助他们抵抗侵略,这事法国政府也知道。我们的人民政府成立不到半年,就已经承认了由胡志明主席领导的越南民主共和国。事实上当时法国政府已准备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但为了这件事,法国就打消此意,一直等到戴高乐将军上台后才重提承认的事。这就是个文件,但并不是秘密文件。
赖:是的。前些日子,你们的评论员曾经清楚地指出过,你们的政府是坚决反对用日内瓦会议来解决印度支那的问题的。不过你是否认为应该把寮国与柬埔寨的问题和越南的问题分开来解决?
周:这一问题是越南民主共和国政府、越南南方共和临时革命政府、柬埔寨王国民族团结政府和老挝爱国战线党的主权范围内的问题,因此应由他们自己来解决。至于是分开来解决,还是整个地来解决印度支那的问题,让他们自己决定好了。但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既然越南问题现在已进行谈判,那么越南的问题可能是会先得到解决的。至于柬埔寨,美国拒绝承认西哈努克亲王的政府。西哈努克亲王在他的告同胞书(第二十四号)内,已清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我并没有听到有超出这个范围的说法。至于老挝的问题,他们已经计划互相谈判。梭发那,富马亲王和苏发努冯亲王之间,都互有函件来往。而老挝爱国战线党也提出了一个五项提案,其中的一项是在老挝全境停火。我们支持老挝爱国战线党的这个提案。
至于是否需要开一个印度支那人民的高峰会议。去年四月,三个国家的四个有关方面,曾经发表了一项声明,他们要求所有外国的军队都撤离印度支那,让印度支那的人民自己来解决所有的争执。我们支持这项原则。
赖:你们想不想肩负起调解美国与北越和越共的争执呢?
不作调解人
周:我们不希望在任何情况下肩负起调解人的责任。在第一次会议时,我们是大大地受骗了。不过假如你对这一件事有兴趣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深入地谈谈。但如果你没有兴趣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在吃饭的时候再讨论。
赖:是的,我很想在吃饭的时候听听有关你和杜勒斯针锋相对的情形。自从来到这里,没有一件事像你们对日本的高度警惕性那样令我惊讶的了。
周:你也受过日本军国主义的害的。但你又说美国人很善忘。不过我知道你还记得珍珠港事件。
赖:是的。但是以我个人的看法,我认为善忘是美国人的一种美德。照常理,他们就算不十分憎恨日本和德国,也应该有所不满。但是事实上,我们并不憎恨日本或德国。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是这件事使我有点困扰,那就是你们的对内政策是朝着二十一世纪前进的,但是你们的外交政策,却抓着一些旧的纠纷不放。这使我感到难过。你认为我的这种看法,对你们是不是有欠公平?因为我并不想有欠公平。
周:你的看法是有欠公平的。因为你并没有和我们直接地讨论过有关我们的外交政策。你只是听了一些我们的口号而已。
为什么美国人会有这种情绪呢?因为美国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都得到很大的利益,而美国的损失却是少之又少。为什么美国人民对美国在越南的侵略战争有着这么深刻的印象呢?因为他们受害很深,因此美国人民要求政府撤军。美国人民并不是不会总结经验的。
因此我不十分同意你刚才所说的,美国人民很善忘这一论断。每一个国家必须经常地总结他们自己的历史经验。就在昨天,我碰见一位前不久从美国来的朋友,他说美国人现在对黑人的态度有着显著的改进。这是好事。这显示出,美国许多白人已觉悟到,他们再也不能继续那历史遗留下来的、#恣意地剥削和压迫黑人的态度了。你说这不是历史经验的总结吗?这很好。
赖:是的。
周:我们反对日本反动派。但这并不是说我们憎恨日本人民。在太平洋战争结束后,我们并没有停止和日本人民的接触。新中国从来也没有封锁过日本。日本人民一直有人访问中国,我们也愿意去访问。
日本人民是一个勤劳和勇敢的民族,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只是美国政府在战后大力扶植了日本反动派的力量。现在他们已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势必走上军国主义的道路。
单看日本的经济发展好了。根据你们总统七月六日在肯萨斯城所说的,日本的钢铁产量很快的就会追上美国。为什么日本会发展得那么快?我听说你也承认过,其理由是因为,日本不但无须交付战争赔偿,同时又得到军事保障,还得到了原料、市场、资金和技术。还有另外一件事。那就是,美国无限期延长“美日安保条约”来促成日本走向军国主义。日本人民是反对这一个条约的。根据美国议员们去日本调查后所作出的报告,日本的第四次五年扩军计划的军费预算,如果是用来作自卫的话,根本就无须这么庞大。这军事预算高逾一百六十亿美元。你们的国防部长赖尔德自己承认,根据日本现时的经济和技术能力,日本无须用五年(一九七二——七六)来完成这个计划,两年至两年半就够了。
赖尔德在日本、在南朝鲜以及他回到华盛顿后,他说尼克松主义有三条支柱:第一是军事扶植你们的“伙伴”,以日本为主。第二是核弹保护。而谈判却是第三条。还有,他表明,要从实力地位进行谈判。假如没有第一和第二条支柱,也就没有第三条支柱。
赖:请问,那么你们想怎样来对付日本呢?照我的看法,美国的处境是两面做人难。一方面,我们要把日本当为盟友,对它有一些控制,尤其是在核子方面的控制;但另一方面,假如我们废除“美日安保条约”,那么你是不是会认为日本将更容易发展它的军事力量?
照我的看法,日本在太平洋面对着两大核子势力——中国和苏联。而假如我们不和日本联盟,那么日本必然会制造它自己的核子武器的。你认为是吗?因此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认为“美日安保条约”的废除是这样的重要。
日本的扩张
周:你的论调有点强词夺理。就是没有这个条约,日本的现有工业能力也足够制造出核武器来了。它已能制造地对空、地对地、和从海洋到地面的导弹。至于轰炸机,它们早已经能够制造了。它们惟一缺乏的是核弹头。
现在日本的核能力日益增长。美国供给日本的铀并不够它使用,它向其他的国家购买。因此,它随时都可以制造出核武器来。你们的“美日安保条约”并不能阻止它。因为你们已帮助了日本的工业发展到这一地步,它必然会对外扩张的。
经济扩张必然会导致军事扩张。条约并不能限制这种扩张。就看看你们在日本的核子基地吧。就算你们把全部的核武器都搬走,但是基地还在那儿,而日本当然会利用这些基地的。
你说日本没有军国主义,而又认为我们的看法不对。那么就请你告诉我,你怎样解释那些我们刚才放给你看的日本电影,和最近自杀的三岛由纪夫的事件呢?
当你有病在北京医治时,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说,日本的一架军机和一架民航机相撞的事。这次惨剧死了很多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的?因为日本的空中走廊很狭窄。你是去过日本的,你知道日本的空中走廊是分成几层的,最高的那层是供波音飞机使用的,而最低的那层是给有螺旋桨飞机使用的。日本空军的军机越来越多,因此他们上下乱飞。那个驾驶军机的飞机师安全地跳降落伞逃了生,却让那架军机撞向民航机。后来有人问教练员,为什么他们这样做,他说他们没有空间来练习,这有什么办法呢?
这种行为当然引起群众很大的反感。许多人都指责说这是走军国主义道路的后果,连日本在野的反对党和执政党的一些人士也这么说。你看,这不单是中国人说的,他们自己也这样说。
赖:你们的确是很担心日本,是不是?
周:你知道我们受日本的侵略有五十年这么久。我相信我们和日本的人民是可以防止这种事件的重演的。
日本在野的四个反对党,只有日本共产党和我们的看法不一致。日共在这问题上是支持佐藤政府的。日本社会党承认日本军国主义已经复活。公明党承认日本军国主义正在复活。民社党并不反对这一事实。而自民党的反主流人士也承认这一点。
当你针对可能会发生的危险的时候,你应该在危险刚萌芽就采取防止步骤。只有这样做,你才能使群众觉悟起来。但假使你等到那危险发展成熟,那么防止就很费功夫了。假使我们希望远东的局势真正缓和下来,假使日本放弃对朝鲜和我国的台湾的侵略野心,那么,中国、日本就可以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签订一项互不侵犯条约的。
赖:我是否可以进一步问问:照你看,这样的条约会不会发展为包括美国和苏联在内?
周:这要经过许多步骤。我现在不可能给你一个直接的答复。因为现在美、苏这两个超级大国在全世界都有插手,因此想解决这些世界大事并不容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愿意和你们的总统进行讨论。
赖:讨论这个问题?
周:许多问题可以谈,但这可能是其中的一项。
赖:这当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是不应该轻率地忽视它的。照你以往一贯的做法——这时常给人以很大的帮助——你能否说明,在达成四项互不侵犯条约这一高瞻远瞩的行动之前,先要提一些什么原则。
周:这一问题要到事情发生时才能考虑。因为国际问题是很复杂的。光是提我们所拥护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那很容易。如果我们仔细地看一下,这五项原则是否已被遵守,问题就多了。
例如,我们是和印度首先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达成协议的。因为印度和中国都是很大的国家。以往我们从来也没有互相侵犯过,除了成吉思汗的后裔们,他们曾经进入印度次大陆,但他们住了下来,和当地居民通婚。
至于我国和印度人民,我们世代都友好相处。边界的问题,是英帝遗留下来的东西。但就在这边界的问题上,他们同我们发生了争执。
在这个问题上,是印度侵占了中国的领土,他们甚至越过了那条所谓麦克马洪线。我们却没有向前推进。我们提议用谈判的方式来解决边界问题。至于西部的阿克塞钦,那地方一向是我们的领土。过去,那块地方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但是他们突然提出西部边界问题要讨论。
为了商谈边界事件,我曾到印度去过三次,但都没有结果。还有,他们还想霸占那所谓麦克马洪线北部的地区。你可能不大清楚这件事。但现在你应该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了。有一个英国的作家,叫麦克斯维尔的,他写了一本书,他对这件事提出了许多很好的证据。
赖:是的。
周:那本书就像你们报纸刊载的五角大楼密件那样,没有引用任何中国方面的文件。全部的文件都是从印度方面得来的。
赖:我是否可以问一下,先生,你是怎样来看核子武器的控制这一问题的?你们已是核大国之一了。
周:不,我们不是核大国。我们还在试验阶段。从一九六四年到现在,一共是七年,情况都是如此。假如没有需要的话,我们是不会试验的,因为我们知道这是很昂贵和浪费的;并且对我们人民的生计也毫无益处。
我们清楚地知道,美国和苏联这两个超级大国,既然走上了大规模制造核武器的道路,他们现在是下不了马。但他们这样就可以垄断核武器了吗叼互,他们不可能。
我们自己制成了核武器。我们自己在制造核武器。我们被迫制造核武器是为了打破核垄断,我们的目的是完全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所以每当我们作核试验时,我们都宣布我们永远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你会看到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
赖:你是不是希望有一个世界性的会议来讨论这个问题?当全世界每年在军火上花费二千二百亿美元的时候,这个可怕的问题怎么能解决?这是对人类智慧的羞辱。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怎么做?中国可以做些什么来帮助解决呢?
“圈套”
周:我们不同意苏联召开五个核大国会议的建议。他们想用这个办法来使我们上他们的圈套。我们已经表示不赞成。英国说它不会参加这个会议,法国现在也说不会参加。
我们主张召开包括全世界所有大小国家在内的会议(因为世界上一切国家,不论大小,应该是平等的),目的是为了达到完全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作为第一步,首先要达成不使用核武器的协议。假如大家都同意不使用核武器,那么又有什么需要来生产核武器呢?
赖:为什么你用“圈套”这个词?
周:当我说“圈套”,意思就是说假如他们拖我们进去,他们首先会要求我们在“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上签字,在“防止扩散核武器”条约上签字,等等。我们怎么能在那些条约上签字呢?
但是我们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全世界的人民实际上已经注意到这两个大国在核武器上花了太多的钱。
你们的国防部长赖尔德自己承认,有了这么多核武器,美国和苏联间不可能打核子战。两国人民会反对这样的战争。
赖:确实如此。
周:既然你们不想有核战争,那么美国和苏联应该首先直截了当地宣布他们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然后再讨论其他事务。因为有了这一协议,人民就安了心。像赖尔德所说那样,美国现在应该准备对付常规战。所以赖尔德叫日本加强日本常规武器的现代化。
赖:所谓尼克松主义或关岛主义,和现在旨在和中国和解的努力之间,有没有矛盾呢?我的意思是说:我恐怕这里有一点令人迷惘和困恼:当我们试图在太平洋减少我们的承诺时,我们鼓励日本及其他国家担任较大的军事角色,这反过来又令中国感到更大的沮丧与焦虑。
这里是不是有矛盾?这是不是当尼克松总统来北京时与他讨论的事情之一?
周:你讲得不错,这的确是一个矛盾。我也发现了这个矛盾。因为这会鼓励日本军国主义化。所有有关各国都应该有使局势和缓的努力。事实上存在很多问题。你知道在罗杰斯发表了他的声明以后,你们的总统在四日对记者们谈了话。我们还没有看到谈话的全文,我们只看到了部分记录。你看到了吗?
赖:你意思是说罗杰斯的?
周:不,尼克松的。
赖:不,我还没有见过。
周:我只收到了十分零碎的报告,可能今天晚上能有全文。尼克松总统说将来的对华谈判并没有任何先决条件。任何一方也没有作什么承诺。这就是说,双方之间并没有预先达成的默契。
赖:我想,澄清这一点很有用处,因为我想你们和我们的盟友对这一点都有些疑心。
周:中国被美国封锁了二十多年。现在,既然要来看看中国,可以啊!既然要谈,我们也准备谈。当然,不用说,我们双方的立场是不同的,我们的观点之间有很多的差异。
为了达到局势的缓和,一定要有对它的一致的要求。所以各种问题都要研究,所有这些问题都可以讨论。
我们不期望所有问题都能一下子解决。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实际的。但是有了互相接触,我们就能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出发点。
尼克松的性格
赖:总理先生,你知道我们是很没有耐心的民族。你认为,通情达理的人要多久才能解决这些台湾、越南问题,解决原则问题,然后着手于两国间的外交关系?
周:我们希望印支问题能先解决,因为那里还在打仗。我看过几篇你的文章,在其中一篇文章里你说你觉得你们的总统缺乏勇气。不过,当然,现在决定到中国来是一件连反对党也说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所以在这点上他有点勇气。曼斯菲尔德先生自己曾这么说。
赖:有勇气或缺乏勇气,二者都是有争论性的名词。我想说的就是我不以为他是有大智大勇的人,好像戴高乐说以下的话的时候那样:“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我以前是错了。所以我现在就悬崖勒马,把它改过来。”
我以为总统对越南和中国的想法的方向是大胆的,甚至是对的。他的时机上的选择和政策却颇含糊。这就是我想说的——不是缺乏勇气,而是在停止杀戮,停止孤立中国这件蠢事上欠明确,欠大胆。
你以前问我,当我说亲近中国和终止与台湾的关系时,我的意思是什么。这很简单。没有中国我们不能解决世界上的问题。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台湾我们也能解决世界上的问题。这不是情感问题。这是一个现实与力量的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这能解决,在一个全国准备解决的时刻加以解决、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中国的通讯社和它那天晚上的报道感到焦虑。假使我们把事情交给记者们办,那么天下就会一团糟。最后还得用平静的外交。
周:有些事能够平平静静去办,但是当有些事已经被对方再三公开地表示了态度之后,那末一定也要在报上公开回答。
我同意你对尼克松总统的性格的估计,当然也得考虑他现在的处境。那时候戴高乐将军在法国的处境又有些不同。但是既然我们之间会有会谈,我希望他会清楚地看到将来,就像你说的那样:“向前看”。
譬如说,全面撤出越南会是一件相当体面的事,有什么不体面呢?我想这是最体面的。当戴高乐将军从阿尔及利亚撤军时,全世界一致赞扬,阿尔及利亚人民也表示赞扬。在戴高乐任内,法国和阿尔及利亚的关系有了进展。
赖:有一件事我要私下里告诉你。你说要向前看,我认为这很重要。我认为总统是在向前看。我认为有两件关于他的事特别有意思。
第一,他是加里福尼亚人,他朝着太平洋看,那种特别看法是我们住在大陆另一边的人所没有的。
第二,他有一个野心。他的野心是想在一九七六年主持独立宣言二百周年的庆典。对此,有一点小障碍,那就是他在一九七二年一定要能连任。此外我认为他是浪漫主义者,我认为他对中国问题极度认真。
我认为,他看到了一个历史性的时机已经来临来补救已经加于中国的损害,甚至是已经加于中国的不公平;在他自己来说,也许他在某种程度上在非难自己的过去,觉得他或许能够在他任内用一种不平凡和慷慨的步骤来联合太平洋区各国人民,并以此来改变他在冷战中曾经担任过的角色。
周: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你的动机是对全世界局势的关心。
赖:是的。人们到国外,不是为了批评自己的总统而去的,我也不这么做。这是美国的不可思议的一部分。我想这是真的:白宫,(威尔逊总统曾说过,一个人进了白宫,不是真长胖了,就是被吹胖了。)会使大多数人变得更高贵了。我认为尼克松总统把注意力集中于中国,是因为他在这个问题上看到了历史性的角色。我认为这在心理上非常重要。
周:我们已经注意到了。
赖:我能不能够再说一些,因为我不想勉强你听或使你疲累。假如你愿意的话,有一件事想请你澄清一下。你看,我们能够讨论哲学问题,这很有意思。但是假如我们深入和当我想到自从我到北京后所听到的一切具体条件时,我不禁感到十分沮丧。
我了解对越南的条件,我想这是可以接受的。
对台湾的条件和周恩来原则,我想可以接受的。
但是当我听到说我们应该从菲律宾撤出去,从日本撤出去,从泰国撤出去时,我想这就是说要我们从太平洋撤出去。在这一点上我感到沮丧,因为对我来说这不是任何一位总统所能接受的现实的基础。
周:要是在全世界范围内获得和缓,而不是日益紧张,则不仅是美军,所有外国军队,都应该由他们占领的地方撤走,使各国人民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是一个原则问题。至于什么时候撤走,怎样撤走,或从哪里开始撤走,则应和各该国政府讨论,达成协议,这些都是实际问题。
当原则提出来了,如果真要朝着那个方向走,则很多补充原则的具体问题是需要讨论的。
赖:我有一个感觉,或者我们就此停止比较好些。今天,世界上有两大动向。一个动向是美国从越南撤走,并重新考虑它对海外承担的责任;而另一个,我以为是十分明显的,则是苏联越过中东,把势力增强,扩展至地中海南岸,一旦苏伊士运河重开,则伸至印度洋和太平洋。
在你看来,我们应该对苏联的行动引以为忧吗?你对此关注吗?
周:当然啦,对我们来说,这是更迫切的问题。你们报社的副总编辑萨里斯伯里先生曾到蒙古,他证明有大量军队在我们的北面集结。因此,总的来说,我们要求一切外国军队都要撤回本国去,使各国人民可以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这是个原则问题。当然啦,要使它实现,需要一个过程。一句话,过去二十五年,首先是美国,试图管理全世界的事务,自从赫鲁晓夫执政后,就变成两个超级大国争霸的局面。那个所谓裁军会议实际上是扩军会议。虽然没有世界大战,但小战从没有停止过。我们不是只要求美国撤军,而苏联不撤军,这是不公平的。这是我们的总提法,至于具体问题,则具体解决。因此如果你说要和缓局势,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理由是他们有多几个原子弹。但我们中国人不怕原子弹。我们准备应付他们进攻,应付他们的突然袭击。这是我们挖地道的原因。你可能知道了吧?
赖:我知道。说句实话,北京有个巨大的地道网。
周:不仅在北京,我们大部分大、中型城市都有地道网。
(至此,会见因晚饭停止。晚饭后,虽然过了午夜,周先生邀请我们继续讨论。正式的会谈又再恢复。)
朝鲜问题
周:我忘记提及一件事。刚才我们讨论了日本问题而忘记了朝鲜问题。你知道,朝鲜只有停火协定,而没有和约。在这方面,我们要说到杜勒斯。
日内瓦会议的第一部分是有关朝鲜问题的。朝鲜停火协定的签订,在你们的一方是出于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决定。你们中的一位将军承认,朝鲜战争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的错误的战争。
赖:奥马·布莱德雷将军。
周:一九五四年的日内瓦会议,应该对朝鲜问题达成协议,最低限度,要作出在将来继续会谈的决定。但是就是这样也为杜勒斯所干扰。所以直到现在还有非军事区、停战委员会,每一两个星期在板门店开会一次。
在你们的一方,有一个美国的代表和一个我们认为是傀儡的南朝鲜政府的代表;在北京则有一个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代表和一个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代表。因此战争状态还没结束,你可能回忆起间谍船普韦布罗号和谍机被击落的事件吧。
赖:我记得。
周:因此局势继续紧张,这是需要讨论的问题。
赖:是的。要是你能够把你的观点告诉我,我将十分愉快的把它报道。
周:我们的志愿军已于一九五八年撤退。所谓联合国指挥的各国军队都已撤走,只有美国军队赖着不走。在当时留在朝鲜的六万或多一些的美军中,二万人撤走了,剩下了四万或多一些。所有美军都应该撤走。要解决朝鲜问题,应该找出使朝鲜双方接触,应该获得朝鲜和平统一的方法。这是需要时间的,但要求是合理的。
现在,联合国内,还有所谓统一和重建朝鲜委员会,这完全是单方面的,它只包括在朝鲜战争时参与所谓联合国指挥部队的国家,并不包括双方面。
这也是一个问题。朝鲜问题因而与日本军国主义问题联系起来。如果事情搞得不好,日本可能利用它和南朝鲜所订的条件——即“日韩条约”——当美军撤走时立即进驻南朝鲜。
赖:这样的观点是十分有用处的。因为有一点,就是我们不能够把问题找出来,我以为这就是其中一个。这问题真的要列入尼克松总统来这里时的议程。
周:朝鲜问题也和防止日本军国主义兴起的问题有关。如果日本军国主义向外扩张,它首先对准两翼,台湾和这一翼(朝鲜)。我刚才只谈了台湾问题,所以我要加上这一点。
赖:谢谢你,总理先生。我想向你提个问题,我希望有机会会见毛泽东主席,不知道这是否有些过分?
周:这一次不大可能了,主席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处理。你下一次当然可以和你们的总统一起来。
赖:我不以为我会这样做。从现在起直到那个时候,我会替他担心。当他来了这里之后,就该由你替他操心了。
(原载(美)埃德加·斯诺等著《周恩来纪念集》第346—370页,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77年5月版)
【注释】
〔1〕1971年8月5日,周恩来会见了美国《纽约时报》副社长和专栏作家詹姆斯·赖斯顿,长谈了五小时。本文是谈话记录,译自香港《南华早报》。——编者注
2007/09/10
同美国专栏作家詹姆斯·赖斯顿的谈话〔1〕
子午书屋(www.ziwushuw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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