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英法最近之意见龃龉
△上西里西亚问题之复杂
△英首相之国会演说
△态度强硬之法总理
△英法舆论之一般
德国赔款问题，自上星期柏林政府承认协约国最近之要求后，可谓暂告一结束矣。法国占领鲁尔流域之计划，坐是竟未能达，其遗憾为何如，而内幕则又为英法外交策略互异之结果也。德法本世仇，历史上往迹，历历可数。近五十年来因普法战役结果，法人尤恨德入骨。大战开始，德人之残虐法人、毁践法土者，亦无不为已甚。远仇犹可忘，近恨实不易解除。故胜德以后，德〔2〕人一切要求，咸含有报复与钳制两种用意。法人之用心良苦，而怨毒之结亦愈深，但此犹可曰：是德人自取之咎也。德人负战事之责最多，故应受和约之惩罚，无诚意履行和约，便当以严重警戒继其后，以监视德人之跳梁脱绊，是理或然矣。惟法人将何以自解于今日暗助波兰，违反和约规定夺取上西里西亚之举耶？
上西里西亚本德地也，巴黎议和时，以其地居民多波兰人，经波兰代表一意要求割并，乃定为由居民投票公决，此盖适用民族自决主义于德国领土内也。在未投票公决以前，由协约国派兵镇守，保护秩序，惟不侵其人民自治权。今岁三月二十实行投票，结果赞成属德者七十万四千五百七十九票，赞成属波者四十七万一千五百二十三票，依和约规定，德既以多数属意，上西里西亚当然为德旧土无疑矣，然内情殊复杂非易决者。当上西里西亚之定为民族自决也，本非新兴之波兰所能争得，内幕之关系，乃在协约国之私心别有所注。波兰之得独立，其自动之精神，与长久之奋斗，因有以玉其成。而协约国利用之北蔽赤俄，西分德势，亦为最要原因。故上西里西亚之票决，亦协约国用波兰分德势之余音也。主此事最力者，自以法为首。上西里西亚居民人数不及二百万，据德之调查，云德人多于波人，波人之调查乃反是，兹事本难定。上西里西亚属于普鲁士，数百年于兹矣。波兰人数不易与德人敌，乃意中事。波人所以倾全力以争之者，在其地为产业极盛之区，煤矿尤富。是区面积约六千方英里，包含十数城，地当德国极东端，波兰之南，捷克之北，三国交界中心也。投票结果，德人虽得多数，然波人殊不平，其所争执，云德人之投票者，多有由柏林及其他区域赶至者，其在上西里西亚并无住所及职业，不应允其投票。其实此类德人均生于上西里西亚，于故乡当然有公决权，此固协约国承认者也。且波兰人有生于上西里西亚而转至他处者，亦都归来投票，特其数不及德人之多耳，故有是异议。波人又云，投票之总数虽属德，地方分决则有数处波票多于德票者，是类地方应属波人，其意盖指是区中产业兴盛诸地。因上西里西亚之波人多为劳动者，产业兴盛地多工人，波人视之殊有把握也。惟利之所在，赴之者争先恐后，波人重视是区，德人讵甘退让耶。三月初伦敦赔款会议，德代表且以得是区为赔款应允之一条件，其亦重视是区可知；逮票决结果既属德，德人要求按和约规定施行，更振振有词。协约国虽欲助波，亦苦于不易反汗[讦]。最终结果，乃迟迟未能实现。有持调停之道者，主分上西里四亚邻近波兰之璞里斯、锐白利克二地与波，此外再将邻波边界略为改正，其所根据则在此诸处之波人实较德为多故也。但波人视此殊不足偿其欲望，其所希冀在得全上西里西亚之煤产区域，使此议确定，其所获仅十之一二耳。争之既不得，波人乃取破坏激烈手段以进行。近一周中，上西里西亚乃大不安，波籍工人罢工，波人暴动，劫杀德人，甚至伤害协约国军人，凡兹事件，日日有所闻见。戍守上西里西亚之军队本为法、意两国，上级军官则英、法、意诸国均有也。波人暴动本非自今日始，票决时便已发见，协约国军队既以保护秩序为名，胡不负镇压之责耶？曰镇压固镇压矣，然愈压愈乱，是盖有暗中为之助者。〔3〕
当五月一日伦敦会议，法总理曾主张德人果再不承诺此次通牒，当占领鲁尔及上西里西亚两区，惟以不得英意等国之同意，遂将领占上西里西亚之动议取消。然上西里西亚非属德即属波也，法既主占是区，是表示好意于波兰，波人乌能不倾全力以争之。故入月以来，上西里西亚之暴动，乃益剧烈，且动乱之发，非纯由群众随意而为，实有人指使操纵，为之首者波兰官吏高尔方狄也。高氏居上西里西亚，以执行公务之身，亲自与闻暴动之举，是其所恃，不仅在波政府，且有强国为助也明矣。上西里西亚邻波境界，其守卒为法人者，波人入境，多少护照之盘查，其故意放纵可知。暴动群众，多为此新来自波兰之人，伤害之事，德人既首当其冲，死伤自不待言。英、意军人为执行职务故，亦多蒙损害，而法人则被害者甚少，且常坐视不问，英意军官，对此殊愤愤。德人因死伤之事日有所闻，协约国军队既无法镇压，声言将遣德兵入境。最近数日，各国戍西军官，乃连电各国政府请示办法。各国政府意见何若耶，是不得不一言今日西欧外交之枢纽。
今之西欧，一英法争雄之场也。两国同以为是者，他人不得以为非；两国同以为非者，他人不得以为是。两国果异其趋者，则拥其他各国赞同之意见以为抗，或折中而定之，或竟屈一方以从之，常不易得其平也。一月底巴黎会议，赔款数目，英主少而法主多，结果法胜英。一百一十三万万金镑赔款，外附征出口货税百分之十二又半之通牒送达柏林，经一月之考量，三月初伦敦会议，德代表态度强硬，不允协约所求，谈判决裂，于是占城侵地之举，征收德税之议，一一见诸实行，是盖〔4〕法之主张也，英又负矣。惟英素以外交手腕狡猾胜世界，劳特乔治又为其中之翘楚，是岂易与者，英之让法，盖有待耳。果法占德城后，一月有半，德人应交纳之定期赔款又至期矣。德人四方呼援，声诉其苦情，求协约国减削款额，以冀力能担负，而英人亦若即若离以应之。同时大西洋对岸亦有作同情之声者，其音虽微，然足动此岸政治家之听。故哈丁氏对德回答，有希望德国提议果能准乎情理，当易于得协约国之赞同，达圆满解决之途等言。劳特乔治乃得凭藉之以操英国之胜利。四月下旬林圃里会议未决，五月一日伦敦再会议，卒达英人少索之目的，改赔款额为六十六万万金镑。于五月五日以哀的美敦书送达柏林，结果德遂屈服。是役也，法志在占地，以赔款之定，德人决无诚意交纳，与其徒费口舌，莫若取直接手段为愈，此报复钳制之念有以使之也。英人则不然，其于德也，非如法之有深仇者，其恨德在争霸，将夺其世界商权。今德既败，竞争者别有人在，眼光遂亦别有所注，故对德态度乃不若法之强硬，转而折衷于其间，以示好德人。再英人重利，以为与其定庞大无垠之赔额，不得德人之承诺，曷若减少赔额，而能得德人之真实担保为佳。且占地事，乃最后不得已之手段，强取德税，徒增德人之怨毒，成功与否尚未敢料。因是劳氏对法占地之意见，以其气盛不易抑服，乃转而一意图偿额之削减。法总理白里安氏，虽明知减款，非法人之愿，然因法人需英助者甚多，且太固执易遭美人之訾议，失协约诸国同情，遂不得不屈于英，但法犹未及料德之遽尔承诺也。故月初议定后，法人尚亟亟召还退伍兵役，遣派守戍莱因军士，一若德国仍将拒绝要求，鲁尔流域转瞬可得者。反观英国，则通牒至德后，劳氏曾为一度之国会报告，此外并无所谓最后预备。岂英人视赔款之重不及法人耶，亦英人胸有成竹耳，此法总理白氏之智终在劳氏下矣。英既胜法，法人又岂能甘其积怒，乃不得志于西者转而泄之于东，阴助波兰，在西区暴动，以冀达其上西里西亚归波之主张。然此变更和约之事，法虽可以一手掩弱小诸邦之目，终不能无所忌惮于英也。其注意英政府之态度，自在意中。〔5〕
本月十三日劳特乔治有国会之演说，其言大可注意，其劈头两句便言西里西亚问题，实为欧洲之平和问题，欧洲平和问题亦即产业不安问题，其重视此问题可想而知。其演说大要首提上西里西亚之不属波兰，已六百年于兹，最近因是区矿业振兴，波人始有往其地为矿工者。据和约所规定，是区归德归波，一以人民投票公决为定。今票决结果，德以六与四之比例胜波。当按约章，归德无疑。今是区忽生暴动矣，是影响于欧洲平和者甚大，果使欧洲平和为其妨害，彼将不忍言世界上因之所发生之若何影响。彼甚惧，彼尤惧此等事实竟不可免，欧洲之平和将恃产业之恢复，为达到目的唯一之途径，今竟有人不惜毁其初基，是最可痛。彼复继言和约为彼等所手订，宜坚守此约，始终勿渝，且凡尔赛和约为恢复波兰人自由者，今波兰人竟思反约而为，岂非数典忘祖？波兰人并非战胜此和约者，当战争时，波兰之疆土尚在分崩中，今日之独立波兰，彼时固有一半人民执枪反向协约者，协约国若法、若英、若意亦曾有为波人枪毙之军士，波人受德、奥之命，与协约诸邦战，直至战终，波人亦曾忆诸？今德人军备受限制矣，将无所得助于协约诸邦，于是波人乃起言曰：“吾人宜为上西里西亚问题与凡尔赛和约抗争。”此高尔方狄固曾言：“吾在上西里西亚之波中宁死勿降也。”彼等（指波人）使果有争自由之念，则曷不当战争中，少刃英、法、意诸国军士，向德国作反戈之举！何至直至今日德国一无能力时，始倡言争自由耶！波人宜有以解此。今上西里西亚区内有公然为波兰军队所占者，协约诸邦熟视若未睹，叩之波人，则波兰政府固曰：“此非有吾人保证者，吾人实未尝使其为此。”但此等武装之波人及其官吏，实自波境越入者，又讵能谓其仅为暴徒，而推其与政府无干耶？昔段吕迪防曾占费美矣，意政府初亦甚轻视，继知有损国家信用，乃执行最后手段，兹事足可为波兰取法。至于协约诸邦，正宜重视和约。和平前途，虽甚黑暗，然苟一点一点使和约完全实行无憾，和平亦自可期。且和约之实行，亦非仅责德人以守约，即协约诸邦，亦宜勿使有憾。非然者，何不可转问德人协约〔6〕“汝等之定斯和约，盖专以范吾耳，波人不守约章，汝等毋奈彼何，是知然也。”使如此，协约将何辞以对德人？协约国军队在上西里西亚者，亟宜恢复旧有秩序，责任固使然也。今后解决波人暴动事件，非协约国使和约坚实有效，便将允德人要求派兵入境。但德人行动终须俟此事正式决定后。盖今日英人最高权威，宜告德人：“是而地可为汝属，是而地非为汝属，是事汝宜按和约规定力行。”同时固亦宜使和约得实现波兰方面也。劳氏之言大略如此，其不满意波人之举动不待言矣，处处为德人着想，是图见好于德人者，亦易使人知。而其中词锋所指，醉翁之意，固非在波德，实对法为极反对之宣言也。通篇所言，其注意点在不守和约规定。法尝以上西里西亚归波为言矣，法尝暗助波矣，今劳氏公然揭破，法人受打击不小。英人反对上西里西亚归波，法盖能料之，惟劳氏演说若是之昌然不讳，殊为法人所不及料也。
英之态度如此，是予法人以难堪，法政府又焉甘缄默！于是次日（十四日）便向外交新闻界发表强硬宣言，是完全对劳氏先一日演说而发，宣言大概之要点如下：
（一）法意军队在上西里西亚，甚能负保护之责。
（二）法总理敢担负法军队不负责任之事，实纯系捏造。
（三）法国甚坚守凡尔赛条约，并决不破坏丝毫。
（四）但条约中却未曾言波兰工人之投票权，不及德国产业主为有价值。
（五）设使德国竟干涉此事，法国殊不能旁观。
（六）无论何国，决不易使别国完全听其指挥，法国因与别国相同者。法国尤愿今后与各国互相监视。
（七）法总理深信，无论何人决不轻言德国对于法国在上西里西亚所取之意志敢倡言反对，而取其他独立行动。
以上意见为法总理白里安代表法政府之言也，一二两项为辩白，三项为声明，四项为波兰鸣不平，五、七两项即为反对德人出兵入西之议，至六项则暗示英人，法不欲强波，英亦不能强德也。〔7〕
劳氏之主张，在协约军队若不能保守上西里西亚秩序，则当听德人自理。白氏之言，则极信前者为可能，后者之议，彼力持反对。劳氏曾以彼之意见告诸白氏，约于法地开一会议，商决此事。白氏昨日致回文于劳氏，云会议之开，将俟白氏所报告上次伦敦会议结果得议会赞助后，始能规定。此回答也，于白氏在伦敦会议之失败，对西问题与英国意见大异，均有极大关系。然英法终不能不商榷也，最后之决定如何，是又视两国外交手腕如何为定，然以和约关系，恐法人终无以屈英人，是固敢断言者。至若一二地方之归波，小节之出入，恐亦不免耳。法总理昨日复有一直接文书致德，声言德国若不听法国劝阻，出兵往西，法国将认德国有意破坏和约。设德兵竟入西境，则法国便实用法波之军事协定，在西部行动。此行动于西部何所指，辞气甚含浑，恐仍不外法人月初所预备不及实现之遣兵入鲁尔，遣舰入海口诸计划耳。野心正炽，西欧之祸乱恐未易言平。昨早波外交总长又与法总理为秘密之接洽，是亦兴风作浪者也。
欧战停后，国际联盟产生，是世界渐趋于联合之兆也。然有一相反之象亦同时出现，曰是豪杰式之武力割据也。在过去有段吕迪阿之占费美，在今有高尔方狄之暴动于上西里西亚。段氏当时本得其国人同情，嗣因协约国之反对，意政府终不能不驱逐之。今高氏不但得其国人同情，且有强国为之助，而与之敌者，乃为战败之德，一举动间已足贻人口实，其不足为高氏敌若方兴之南斯拉夫之与段氏争也明矣，则高氏之煽其族人有以长上西里西亚之乱者，恐将较费美之乱尤烈。成则归之波兰，不成恐将酿成一时纷乱，使法军人坐视不管，则亦割据之势也。就情势论，后者尤较前者易于实现。
此事究竟，现尚不能论断，惟英法两方舆论，则已对垒相攻。英国报纸持极端或急进政见者，反对法人举动无论矣。即素以保守稳和著名之伦敦《泰晤士报》，亦大著攻法之论，新闻中且连揭上西里西亚波人暴动，法人暗助之事实。法国报纸若巴黎《晨报》极不得意劳特乔治之演说，其言曰：“吾人当自定主张，行吾所是，不当乞怜于劳氏。”至若《议事报》则声言无人信上西里西亚将为德国之一州者，其意盖极反对西区属德也。呜呼！欧事乱如麻，调解大不易，威尔逊之民族自决主义，本为极公平办法，乃欧[人]用之，反益纷纠，言政治者将何以解我。〔8〕
【注释】
〔1〕本文原载一九二一年7月9—12日天津《益世报》，署名“恩来”。
〔2〕此“德”字按文意应是“法”字之误。
〔3〕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7月9日天津《益世报》。
〔4〕原件在“盖”字后有一“德”字，此当是排印误增。
〔5〕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7月10日天津《益世报》。
〔6〕《益世报》原文如此，疑为“德人何不可转问协约”。
〔7〕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7月11日天津《益世报》。
〔8〕以上原载一九二一年7月12日天津《益世报》。
2007/09/10
英法最近之意见龃龉〔1〕（一九二一年五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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