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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奢靡二说〔1〕(一九一六年十一月)

  【正文】

  世恒言曰,一国文明之进退,视其国民生活程度之高低以为衡。英霸全球,工艺、商业执大地之牛耳。其国民之生活,亦较他国为高。德、美文化居于后起,勇往直追,其国民生活遂亦亚于英。至若扶桑,则其维新不及半纪,文明新机,方在萌芽时期,故其国民生活远逊于西邦。其他亡国之民,若埃及、若印度、若安南、若朝鲜,其生活程度之低,非可与英、美相较而语。而其国之文明,亦黯淡无光,永无发轫之望。是国民生活之高低,与其国文明之进退,实处于相维系之境也。返观我国,开放门户四十余年,而所谓国魂所凭,国性所寄之文化,非仅无进步可言,且模效无着,凭依失所。大多数之国民生活,几与埃及、印度、安南、朝鲜同其高低。呜呼!兴邦之道耶?覆国之象耶?是固不待智者测也。然吾又闻诸今之忧时者言曰:国匮民贫,由于世风奢靡。诚若是也,英、美、德、日国民生活程度之高于我者,国宜匮矣,民宜贫矣,而蒸蒸日上,林于强国者,何哉?埃及、印度、安南、朝鲜国民生活程度之低于我者,国宜强矣,民宜富矣。而日就式微,寝至国亡种弱者又何哉?由是观之,世风奢靡,由于人种习性,生活程度之高低,与之固无关也。盖世界文化,有进无退,人工之时代,进而为役物之时代。十指所勤,毕生所经,本能所具有也。以物互市,以信交易,资本之无营,利息之无着也,故其时无所谓生活之程度也。逮人类渐繁,人力乏效,于是驾车有马,耕地有牛,司晨有鸡,守户有犬,富而贵者役物之力伟,贫而贱者役物之力微,而生活之问题斯起矣。及于今,役物之时代,进而为汽力之时代。盖世界无穷,人愿无尽。动物以有穷有尽之本能,供役其间,行见有左支右绌之象,故汽力兴以代物力。一物之微,经若干手续始成寻常之品,务极其巧思,以求合用,无所谓敷衍,无所谓勉强也;生活程度遂亦因之以增高。人工束手,但尽巧思,此现代之文化也。按诸英、德,有倡电力、光力以代兴汽力者,艰而未见实行。至在吾国,则汽力之兴,仅见诸二三工厂,他何有焉。此英、德、美、日所以趋于强盛,而吾国所以日就于衰弱也。英、德、美、日之奢靡所以出于正,而吾国之奢靡所以出于劣也。夫奢靡,习性之恶者。然而施之于文化进步之国,则其因生活程度之高,虽奢靡不得谓之奢靡矣。至若吾国,文化黑暗,生活低微,举国痴顽,如入昏梦;虽欲与世界诸强同其步趋,亦将谓之为奢靡。矧财隐于地,货弃于途,流离颠沛,满目荒凉,而国民耗费金钱,又远超于文化进步之邦。此而不为奢靡,天下宁复有奢靡之事乎?且奢靡之中于吾人习性,非自今日始也。桀、纣、幽、厉,三代之主也。德不足以服人,功不足以惊世,而其服御之华,宫室之美,姬妾之众,狗马之嗜,直超历代帝王而上之,当世未闻有起而抗者。逮忠退良隐,贤死谏醢,暴声大著于大下。汤武犬戎,始得吊民伐罪。设桀、纣、幽、厉有知机之明也,龙逄不死,比干不杀,烽火不兴,则汤武犬戎无征讨之名,桀、纣、幽、厉虽肆其奢靡不为害也。是故一代之兴,宫室车马,姬妾服御之增,亦因其势为转移。宋祖之遵母训,明祖之爱惜民物,盖仅见也。富贵之家,入不逾黄金百镒,而出支已浮原额;贫贱者力本不足,犹摇尾以厕富贵之列,好高务远,从事奢靡,非生活程度之有以使之,实国人之习性然也。按之于波利比阿奢靡由于习惯,纪夏井奢靡由于性质之说,益恍然于国人之奢靡由来矣。或曰:二氏之说,容有异乎?噫,是岂知言也哉!夫人性本善,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世风浇漓,习俗日偷,故今之习恶者易于古之习恶者。习久成性,恶风遂被于社会,而世人亦不以为怪。是以唐虞之世盛行者,今人转以为非。其所恶者,今人方盛行之矣。孰谓天下之习惯易改,而性质难掩也。且波利比阿,马其顿之士也,是时希腊方亡,文化新产,人性犹真,故希腊末季奢靡之风,波氏惧染之马其顿,遂不惜大声疾呼,明奢靡为习惯,冀国民知返本舍华。奢靡为身外之虚假,故欧人及今,犹不失为俭朴之民于生活高尚之中也。至纪夏井,则日本之士也,去今未逾半纪,距上古醇俗厚风之世,已将望尘不及。故其发为言也,则日奢靡出于性质。盖习久成性,奢靡本属习惯,及今则无所谓习矣,性焉而已。矧日本地狭民稠,设奢风普于三岛,则图强非易行,且流于贫弊之邦矣。故纪氏虑日人之不求文化,步武欧美,而惟生活高尚是务也。于是揭性质之帜,以冀日人聆斯言有所动于中,知性质之非易革,而遂致力于俭朴,以力矫之也。瞩目东瀛,其国民勤俭朴实之风,未始非纪氏之力也。夫二氏之居心既若是,其所见诸言论者乃有所判。实则习久成性,习惯也,性质也,固一而二、二而一也。况奢靡用之于文化日进之国,则其奢靡且足以助文化之进步,非徒无害已也。若盛行于吾文化蔽塞之邦,则吾行见其促国于亡,以应夫忧时者之言而已。呜呼!习惯也,性质也,奢靡也,炎黄苗裔,将持之以增进文化,与英、美、德、日同林于富强之境,生活高优之所耶!抑采之为匮国贫民,与埃及、印度、安南、朝鲜同厕于亡国之列,生活低微之邦耶?从波,从纪,是故在吾人之自择也,非二氏所得而过问矣。

  【注释】

  〔1〕本文是一篇作文(据手稿),写于1916年11月。原题目为《今之忧时者,佥谓国匮民贫,由于世风奢靡,然泰西学者研究奢靡问题,界说不一。波利比阿谓奢靡由于习惯,纪夏井谓奢靡由于性质。二说然否?试探本言之》,编者作了简化。

  波利比阿(约公元前205一约前125),古希腊历史学家,曾任亚加亚联盟外交官和骑兵指挥官,后周游地中海两岸各地,收集史料,著《通史》40卷。今仅有前5卷及其他部分残篇。

  纪夏井,日本平安时代官吏,生卒年不详。公元850年,任少内记,后升至赞歧守。865年转肥后守。他为官清正,翌年因应天门事变连坐,发配土佐国,濒行,沿途百姓悲哭。

  文后有教师评语:“前后大照应,中间大关键,中外史事熟于胸中,是谓真经济,是谓大文章。”1916年11月29日《校风》第48期曾发表此文。

  2007/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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