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八月十六日)
【题解】
这是在文化部召开的音乐舞蹈座谈会上就音乐舞蹈的民族化、大众化等问题所作的讲话。
【正文】
十四年来,我们在文艺战线上有很大的建树,音乐舞蹈方面也有很大成绩。但我觉得音乐舞蹈工作总有些疙瘩,没有完全解开。到底有什么毛病,如不挖一下,就不能贯彻方向,事业就不能更快地发展。
《小刀会》、《宝莲灯》想不到也有洋里洋气的东西,芭蕾舞的动作很多。我并不否定芭蕾舞,我们可以办芭蕾舞学校,成立芭蕾舞剧团,这表示中国人也可以学西方的东西,但这只能是少数,多数还是民族的歌舞。要创造出民族歌舞的完整形式来。
从这两个节目,联想到一系列问题。一个基本的问题,就是基本功问题。我们始终没有理出一个方针来。一切问题在于教育,责任在我们,不能怪演员。为什么不分开来?现在教育方针不明确,音乐学院把民族与西洋的混在一起。舞蹈也是这样,开始就混,混到现在。总是想采取改良主义,不采取革命主义的办法。总觉得兼而有之有好处,殊不知基本功是两条线。芭蕾在西方是带国际性的,但是,这总是舞台剧,反正到农村中还得跳民族舞蹈。把芭蕾舞作为我们舞蹈的基本功,就不统一,不和谐。将来,世界大同,是另一个问题,今天还是民族化大众化重要。从这一点出发,我们的教育就没有从根本上把几个基本原则解决好。音乐也如此,交响乐跟中国的民族音乐总是有很大的距离。中国的民族音乐总要从另一个基本功来学。艺术是精神产品,更加应从本民族出发,先分清界限,把基本功巩固,然后才能讲融合。
艺术还是要立足于国内,在我们民族的基础上发展。不然,人民通不过,工农兵通不过,你有什么办法呢?
就是要创造,也得基本功好。王存柏〔1〕手断了,硬是接上了。如果医生没有这个基本功,四大血管,多少条神经,在血肉模糊之下,怎么敢设想能接呢?这是第一。第二,为什么得出应该接的结论?这是因为他们经常到工厂劳动,有了阶级感情。有了这种感情,有了这个本事,全院动员起来,就成功了。
艺术创作也是如此,音乐舞蹈要有基本训练。把基本功的教育分开,就是暂时分不开学校,也可以分成两部分人教。有人说,没有芭蕾舞的底子,就不能成为很好的舞蹈家。我不同意。这等于说,不会交响乐的乐队就不能合奏好。这一点我要争到底。中国民族在东方生活几千年了,也还可以活下去,始终战斗不息,取得今天的胜利。并不因为没有芭蕾舞,没有交响乐,不能生活。搞芭蕾舞的,必须学芭蕾舞的基本功,我不反对。学民族舞蹈的,就不要这样。中国的民族舞蹈,从孔子时代就讲了,从春秋、战国到秦,中国就有乐有舞,有载歌载舞了。那时没有芭蕾,东方舞蹈也不把脚尖翘起来,也不托举,一样是美。你说芭蕾也美,中国民族舞蹈也美,我不反对。不能只说那个高,我们自己就不行,妄自菲薄,怎能增强民族自信心呢?至于这两种舞蹈将来怎样融合,怎样吸收,那是你们专家的事。
钢琴、小提琴,当然要照西方的方法训练。它的基本功是从西方来的。如马思聪〔2〕,我赞成还是保留原来的风格,不勉强一定搞中国调子。刘诗昆〔3〕弹《白毛女》,我觉得不大顺手,那些风呀、雨呀,情景是用西方的方法表现的,这就不统一了。至于交响乐,比如《梁祝》,我也不那么喜欢。熟悉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改它?如果说,工人可以听懂《梁祝》,那也好,但可以把中西两者放下去比一比,看哪一个更受欢迎。小提琴到农村,那当然可以奏《梁祝》,这一点我不反对。应该说,第一还是用中国乐器,唱中国调子。多数还是用中国乐器,唱中国调子。外国乐器,外国调子应是少数,我不排除少数。
基本功也要发展,传统的东西要批判接受,有些低级的东西,青年也不喜欢学。
要把教育方针、教学计划、教育制度定下来,一切的一切,还是从教育入手。歌舞团的整顿也是大事。我们是不会犯错误的,因为我们不取消芭蕾舞,也不取消外国乐器,也不取消外国的唱法,我们只是把它分开。
为什么要提倡音乐舞蹈的改革问题呢?因为我们现在从基本功到演出,还没有搞出一个称心的东西来。《白毛女》原来我们还觉得满意,但是现在它有发展变化,不那么满意了。为什么要用很大的乐队把歌唱压倒呢?
现在讲几个原则问题:
一关于文艺工作的方针问题
过去我们强调“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后来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大跃进时又提出“薄古厚今”。我觉得把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百家争鸣,薄古厚今,四句话结合起来讲,就比较完整了。
尽管你拥护社会主义,但你这个花对今天的社会主义不利,或者虽然无关,但积极作用不够,那还得推陈出新。当然,不是把陈的推了出去就不要原来的基础了。百家争鸣,是各种意见都可以争鸣,都可写文章,但是有个重点,到底还是要以今天的为主,中国的为主。外国的也要以今为主。百家争鸣,总是以今为主,还要看到前途,总是要薄古厚今。这样我们才能发展,才能为社会主义服务。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百家争鸣,薄古厚今,这四句话要成为文艺工作的方针,座右铭。
二关于阶级性、战斗性、民族化、现代化问题
上次在文艺座谈会上,我讲了阶级性、战斗性、民族化、现代化问题。这四个问题就是:阶级问题,革命问题,中外问题,古今问题。这四个问题不限于音乐舞蹈,一切艺术都包括在内。
第一,阶级问题。
阶级和阶级斗争这个大前提,大家都是承认的。对于我们来说,阶级性也就是人民性。当年封建社会的时候,阶级性就是要站在农民方面,站在被压迫阶级方面,这才能表示出当时的人民性。我对《晴雯》这个戏有意见,它到底是以反映阶级矛盾为主,还是主奴恋爱为主?贾宝玉实际上是个半革命者,只能反抗到最后出家。我们对曹雪芹〔4〕应有足够的估价,但他有缺点,因为时代限制了他。《晴雯》应该是反映阶级斗争为主。贾宝玉做个配角也不要紧。一个作品,总要用点脑子想一想。阶级问题,对于我们写作品,是个基本问题。这个问题还要强调。北京学得还不够深刻,不然,为什么《晴雯》一出来,说好的人这样多呀!
第二,革命问题。
革命问题,也是战斗性问题。我们提倡作品一要有阶级性,二要有战斗性。战斗性和抒情性也不矛盾。战斗性不是从开头一直打到底,到了急时就得缓,快慢要均匀,劳逸结合,有紧有松,刚柔相济。问题在于是立足于战斗性,还是立足于颓废。战斗性,就是要是非分明,敌我分明,爱憎分明。战斗性要表现在剧情的一切发展中。我总喜欢唱“洪湖水,浪打浪”,那个歌是带抒情味道的。但是,那个抒情里面表现了阶级,表现了生产斗争、阶级斗争,表现了劳动人民的情感,表现了对党、对劳动的热爱,表现了阶级观点、劳动观点、革命观点、集体观点。一出戏,在战斗的基础上,也要有抒情。我们反对黄色的、低级的东西。《第四十一》中一个女兵抓到俘虏后就爱上了敌人的眼睛,简直不成话,这是一种艺术上的堕落。
第三,中外问题。
这是个民族化问题。民族化就是大众化,就是要以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工农兵为基础,要立足于国内。人家把我们的艺术品,当作中国的看,并不当作世界的艺术品看。你的艺术品站得住了,就成为世界艺术品的一部分了,但也还是中国的艺术品。民族化跟民族主义是两回事。民族主义是资产阶级的产品,是资产阶级少数人的特权,是个人优越感,少数人代表的民族优越感。民族主义反对外来侵略,也有它的进步性,革命性。所以民族主义有两面性。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民族化和国际化是统一的,互相结合的。我们要立足于中国民族的基础上,来想我们对国际的贡献。比如建设,一定要把自己搞好,并且不断地援助世界革命,将来我们发展了,援助将更多。艺术也是如此。要以六亿人民为出发点。在六亿人中又要从工农兵出发,以他们的喜闻乐见为主要方面。其他也不排除,但要放在第二位。民族化就是大众化。大众就是工农兵,这是划等号的。这跟国际主义并不矛盾。当然,要防止发生一种民族主义情绪,发生一种民族主义错误,更不应该发生大国沙文主义。我们自己提倡民族化,也要尊重人家的民族化。
第四,古今问题。
这就是现代化问题,或者说时代性问题。艺术总要有时代性,现在的时代性应以现代化为主。是为今天的人民服务,不是为古人、外国人服务。当然,好的古典文学作品,古代革命故事,具有人民性的古典艺术品,我们也不排斥。近代革命史(近代又分近代、现代,至少二十世纪是属于现代),从鸦片战争到解放前的革命斗争也要表现。但是重点放在现在。即使写古代的东西,也要跟今天的时代相配合。当然不能把古代的事情写成和现代一样,那是歪曲历史。但是要拿今天的观点,马列主义观点,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去分析。我们对古代的东西,也一定要批判地接受,不要囫囵吞枣。不然,对今天就会失去教育意义,而且还会起相反的结果。在分量上,总是尽量提倡现代的,但不能把古代、近代的一笔勾销,那样是不许可的。当然有些剧种,如京、昆,难于一下子变,容许慢慢变。新生的东西总是粗糙的,也不要随便否定,要慢慢培养。
音乐舞蹈总要以表现现在为主。我们现在是搞新歌剧、新舞剧,但是不能说中国传统的歌舞是低级的。又歌又舞是中国的创造,过去中国就是载歌载舞的。京、昆都是又歌又舞,有道白,有动作,又有武打,这就是综合的。不能说综合的叫“低级”,分工才叫“高级”。我觉得可以分工,也可以综合,两种各有所长,不要分上下。真正好的中医是最综合的。说近代科学分工越来越细,这话也对,可是还得综合才能成功。导弹上天还不是综合工艺?最精密的工艺品常常是最综合的,人的头脑是最综合的,所以不能否认综合的作用。综合与分工是结合起来,互相作用,是辩证的发展。因此,我觉得所有艺术应该以现代化为主,但不要用粗暴的办法,把古代的一律取消。对古代的东西,要分析鉴定。新歌剧、舞剧、歌舞剧、民族乐、交响乐、芭蕾舞,都应该能够很好地反映现代。反映古代,也应反映带革命性的东西。《巴黎圣母院》比《泪泉》要好得多。《泪泉》的思想意义就成问题,那是普希金〔5〕的偏爱。当然《泪泉》也有它的时代性,我们也不否认。现代化与时代性,要还它以历史的本来面目。
阶级性、战斗性、民族性、现代化(或叫时代性),这四个问题,实际上回答了阶级、革命、中外、古今这四个问题。我们讲一切艺术的思想内容的时候,必须从这个基本观点出发。有了这样思想内容的尺度,就容易提出艺术作品的标准的尺度了。
三关于艺术作品的标准问题
对于艺术作品的标准的衡量,我提出四个标准:
第一,好坏的标准。
一个东西是好还是坏,主要还是阶级标准问题。我们总是要站在无产阶级、被压迫阶级、被压迫人民当中,从全世界说,就是站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当中,其中包含一部分有革命性的民族资产阶级和革命的知识分子。好坏的标准要从阶级出发,看它对今天的革命阶级是歌颂,还是咒骂?是有利还是不利?当然,至少应是无害的。我们现在不是要求每一个现代剧目都是阶级性很强的,因为一下子写不出那么多来。所以,无害的也要保存,有害的就不应该允许了。
第二,高低的标准。
这个标准是民族化问题。中国本民族绝大多数人喜闻乐见,水平就高;否则,不能叫高。到底交响乐水平高,还是中国的民族协奏乐高?我看不要去争论,它有它的高,我们有我们的高。我并不是说训练嗓子的基本功不要了,但总要研究民族的歌唱,民族的发音方法,我们要研究出一套来,不要混同。将来还可以多唱些西方歌曲,亚、非、拉的也要唱,这也是国际交往的一种任务。但这总是少数。对外国音乐或歌唱有专长的,我们也应该尊重他们,比如刘诗昆、刘淑芳〔6〕等这些花,应该保持,不应使他们泄气。普及与提高也是一个重要问题。为大众服务一定要大众化,在普及基础上提高。而不是把外国的东西搬来就是提高,本国的东西叫普及。说不通,也做不通。本国的东西,也有高低,说大众化,首先要普及。在我们现在人民能够接受的,传统的东西的基础上也要提高。我们现今的东西,是传统继承下来的,必须要批判,必须要发展。古琴、古筝要恢复起来,也要奏通俗的曲子,否则就“曲高和寡”了。外国乐器,管弦乐队,可以搞外国歌剧、舞剧,新歌曲也完全可以用管弦乐队,国歌用管弦乐很好嘛。钢琴、小提琴、手风琴也可奏中国曲调。
第三,好恶的标准。
以人民的喜爱为标准,这也是战斗性问题。我们的艺术如果失去了战斗性,只是风花雪月,才子佳人,不行。什么提倡,什么不提倡,应有所区别。讲爱情的戏也得好恶分明,爱憎分明。当然有时可以是尖锐的斗争,有时可以是很迂回的抒情,都是许可的。
第四,多少的标准。
现代化的应占多数,古代的应占少数;中国的多,外国的少;这就比较合适了。
好坏问题、高低问题、好恶问题、多少问题,一句话,总要拿阶级观点、革命观点、民族化观点、现代化的观点来衡量,这样才有标准。
四关于创作的表现形式问题
现在讲创作的表现形式。不论音乐、歌舞,一个完整的作品,就有这么几个问题。
第一,主题问题。
作品总有个主题思想,解决个什么问题。当然,主题不能孤立,好花还要绿叶扶持。有主有从,不能喧宾夺主。京剧《雁荡山》是个哑剧,主题思想还是很清楚的。有一些舞蹈剧,常常是在主题以外派生了很多复杂的情节,这大概是从西方舞剧学来的。《巴黎圣母院》比较严谨一些,也合乎吉普赛的民族舞蹈。《天鹅湖》却是万国来朝,能加多少就加多少,可以搞得无限的大,无限的杂。不要因为迎合一部分观众,模糊了主题。作者不要到处添花。
第二,冲突问题。
剧本要写冲突,要写矛盾。冲突本身必然要发展,不然形不成高潮。从头到尾冲突不突出,或突出而不发展,都不好。《霓虹灯下的哨兵》的好处,就是有认识的发展。因此写冲突,一要突出,二要发展。
第三,人物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要注意:一、人物要典型。不要把本来的人物搬上舞台,原人上台是最难的。影射也不好。典型化了可以。二、一定要有群像。我们的戏剧特点,不是个人突出,而是群众观点,是集体的。创作也要民主讨论,当然也要一人执笔。舞台上更不能一人突出,要配合、协作,就是做螺丝钉。我们党政领导人,可上可下,可前可后,要培养这样一个民主风气。一出戏要好,一定要把群像塑造好。典型人物和群像结合起来,人物才算完全。
第四,时间问题。
舞台戏有个时间问题,总不能太长,使演员、观众都不要太累,看完后才觉得余味未尽,有个咀嚼。时间问题,也就是整个剧本的结构问题。
另外,唱腔、动作、灯光、音乐、布景道具、服装六个问题,总要统一和谐。
动作,要用京剧带打,在京剧带打的基础上发展,不要用芭蕾。
灯光,当然可以有明暗之分,但基本上是明朗的。因为要让人看动作和表情,并不是要进入自然主义。
音乐,用民族调子,就一切服从民族调子,旋律要比较民族化,不要搞一点西洋调子进来。当然,像《茶花女》,就得纯粹是西洋唱法。
布景道具,又有真门,又有假门,一会儿真,一会儿假,看着不舒服。
服装,总要跟剧情统一,还有个时代问题。
以上各点,最低限度是统一和谐,进一步还要明确生动,目的性非常清楚。不能弄得晦暗,要人来猜。艺术的表现形式,要统一、和谐、明确、生动。这样才能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才能教育我们同时代人和后一代青年。
总之,我们文艺队伍中的每个同志,不仅要做一个有阶级觉悟的革命的文艺工作者,还要把自己训练成为有文化水平的,有健全体质的文艺劳动者。要使自己向劳动知识分子的目标去锻炼,在一定时期参加生产劳动,通过生产劳动来丰富自己的思想感情。蹲点要成为制度。作者、指挥、导演、作曲、演员、舞台工作者,统统应该这样做。
阶级觉悟的提高,文化水平的提高,没有一个健全的体质不行。所谓健全的体质,更正确地说是一个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结合在一起的体质。所谓文化水平,也不是只有本行的知识,还要有其他文化知识、科学知识、艺术修养来丰富自己。有了这样的知识,你的体质也会健全,情操、作风就会高尚起来。
【注释】
〔1〕王存柏
王存柏是上海机床钢模厂工人。一九六三年一月二日,他在工作中右手被机器完全轧断。经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全力抢救,断手被重新接活。当时这种“前臂完全性创作性截肢再植手术”,是世界医学界少见的,在中国也是第一次施行成功。
〔2〕马思聪
马思聪,作曲家、小提琴演奏家。当时任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
〔3〕刘诗昆
刘诗昆,钢琴演奏家。当时是中央音乐学院教员、钢琴独奏演员。
〔4〕曹雪芹
曹雪芹,清代小说家。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红楼梦》等。
〔5〕普希金
普希金,俄国作家、诗人。曾在流放期间写出《泪泉》等浪漫主义叙事诗。
〔6〕刘淑芳
刘淑芳,歌唱家。当时是中央乐团独唱演员、艺术委员会主任。
2007/09/10
关于文艺工作的几个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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