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几天前，从华北战场上传来了一个哀讯，我英勇忠贞的左权〔2〕同志——第十八集团军副参谋长，在反扫荡战中，悲壮地殉国了。这一哀讯，震动了十八集团军的全体将士，打动了华北敌后广大人民的心弦，同时，也必然会引起全国抗战军民的注意和悼念。
在抗战中，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牺牲在敌人炮火烧杀中的，已不知有多少，更何况左权是抗战军人，身临前线，战死疆场，正是尽了他的天职，也是革命军人之荣。只是左权同志死在壮年，以他的志行才力，经验学识，所能贡献于国家民族，尽力于革命军队者正大，今一旦壮烈牺牲，对于抗战事业，尤其是对于十八集团军和敌后人民，真是一个无可补偿的损失。概自抗战军兴，高级将领牺牲于前线者前有郝梦龄、王铭章〔3〕诸将军，后有张自忠、唐淮源〔4〕诸将军，今左权同志以十八集团军副参谋长之地位，于敌后支撑抗战，将近五年，终至以身殉国，斯真不愧跻于高级将领之列，且足为高级幕僚争光。
左权同志湘人，早岁习军事于广东湘军讲武堂。时湘军在谭组庵、程颂云〔5〕两先生领导下参加国民革命，故有讲武堂的训练组织，颂云先生实为之长。讲武堂中多二湘七泽间子弟，以湖南的革命前辈训练湖南的革命青年于革命的策源地广东，真所谓相得益彰。左权同志的革命信念，便由此起。不久，湘军讲武堂归并于黄埔军校〔6〕，全体学生编为第五队，与前期队同为一期生毕业。在一期同学中，湖南人特多，知名者如蒋先云（战死于北伐时代河南战役〔7〕中）、李默庵、宋希濂、贺衷寒、刘云、刘戡、霍揆彰、陈启科、陈赓、赵自选〔8〕诸同学，而左权同志便为其中之一员。缅怀当年同学，今日同袍，风雨同舟，能无故人之感！？
左权同志毕业黄埔军校后，即参加东征及回师广州〔9〕诸役。未几，与陈启科同志在广州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遂转往苏联留学。其后左权同志又与刘伯承〔10〕、刘云、陈启科转入苏联陆军大学攻读。民国十九年毕业归来，刘陈两同志相继牺牲，左权、刘伯承两同志则先后驰抵江西军中。从此时起，整整十一年，左权同志未尝一日离开军队，而抗战五年，左权同志更未尝一日离开前线。在近二十年的军事生活中，由军校到军队，最后更战死军中，左权同志是真能与革命军队共始终者。他这种革命军人自我牺牲的精神，实无忝于黄埔同学，更配称得起蒋委员长的抗战部属、革命学生。
抗战五年了，中经多变，但每当事变时，常常有人幻想敌人可以不打中国，而专心一意去南进或北进，这种想法，我们屡次指出不仅不合事实，而且有害于抗战和争取胜利。太平洋战争〔11〕起后，敌人既有事于南洋，亦未放松于北进的准备，但同时却在华中进攻长沙，在华北“扫荡”山地。缅甸既陷〔12〕，敌人立即转其凶焰，侵我滇边，同时更用兵于浙赣，转移“扫荡”于华北平原。可见敌人一日不退出中国，我固不能止抗战之火，即敌人亦不能熄侵略毒焰。
又有人想，敌人在中国战场上可以有所选择，即是说有所打，亦有所不打。这种想法，更是有毒素的。固然，敌人时常在想分化中国内部，挑拨中国内乱。但敌人终究是敌人，中国人终究是中国人，当敌决意进攻之时，他又何尝分别过你是哪类的中国人，我是哪类的中国人，他又是哪类的中国人！？这次晋豫冀边太行南端的战斗〔13〕，恰发生在缅甸方陷，浙赣战争〔14〕紧张之际，而战斗激烈直逼至十八集团军总部指挥所在。左权同志就在这九天的战斗中，亲自指挥所部突破敌人的重围，而自己却光荣地牺牲了。左权同志的战死，正足以说明这一真理：在敌人心目中，不论于你属于何党何派，只要你不投降日寇，他就需要消灭你。
敌人既无所选择，我们岂容有所规避，而且岂忍有所规避？所以，有人曾经故意说某某军队在敌后是不打仗的，不论其居心如何，我们只有笑其无知。军队在敌后支撑抗战如果不打仗何能站得住，一月一日都难支持，何况支撑五年之久。足兵足食发械的军队，敌人固然要打，兵食不足，饷械两缺，而又深入敌后的军队，敌人更要打。五年来十八集团军在敌后的战绩，伤亡及其所遇到的困难，拿左副参谋长五年苦战的功劳和最后殉国的壮烈为印证，就可以例其余了。我们谨在此向全世界反法西斯的战友，向全中国的同胞同袍申明：我们是至死不会离开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我们决心要将沦陷的河山从百战中夺回的。无论如何，我们要战胜敌人，我们要准备流尽最后一滴血来争取它，左权同志便是我们最好的榜样。
左权同志不仅是革命军人，而且是革命党员。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黄埔时代，这成为他以后近二十年政治生活中的准绳。他之牺牲，证明他无愧于他所信仰者，而且足以为党之模范。左权同志又是一个有理论修养同时有实践经验的军事家。他在军中，经常喜欢研究，喜欢译著，同时，他又勤于工作，忠于职守。他习于游击战争，但他也不忘正规战术，所以他在军队正规化的口号下，尽了他最大的责任。沉毅坚忍，是他个性中的特长，也就成为他在党内、在军中、在社会上读书治事，练兵作战、立身处世时的特点。在这方面，足供同志们战友们追念回忆之事甚多，于此不及备述。
我与左权同志相识近二十年，不幸抗战以还，我因远离前线，不克与其同生死共患难者竟达四年之久。今左权同志殉国了。遥望大河以北，请缨有愿；困处夔门之内，杀敌无缘。这虽因岗位有别，但髀肉复生的我，遥闻哀耗，究不能无动于衷。
左权同志已作先驱了，万千个左权同志的化身将继着起来，千百万的人民和军队将踏着他的血迹前进。华北抗战已近五年，胜利之期已不在远，行见太行之巅，高树起左权同志的胜利旗帜，数十万八路健儿，北下平津，东出榆关，那便是我们的复仇期了。
左权同志精神不死！
中国抗战胜利万岁！
民国三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
【出处】
根据一九四二年六月三十日延安《解放日报》刊印。
【注释】
〔1〕这是周恩来为悼念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写的文章，原载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三日重庆《新华日报》。
〔2〕左权，一九二四年入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后去苏联陆军大学学习。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三○年回国，历任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五军政治委员和军长，第一军团参谋长和代军团长等职。抗日战争爆发后，任八路军副参谋长。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在山西辽县（今左权县）麻田指挥部队与日本侵略军作战中牺牲。
〔3〕郝梦龄，原任国民党军第九军军长，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二日在忻口战役中牺牲。王铭章，原任国民党军第四十一军前敌总指挥，一九三八年三月指挥部队抗击日本侵略军进犯腾县县城时牺牲。
〔4〕张自忠，原任国民党军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总指挥兼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一九四○年五月十五日在枣宜战役中牺牲。唐淮源，原任国民党军陆军第三军军长。一九四一年率部与日军激战于中条山，损失惨重，五月十二日自杀身亡。
〔5〕谭组庵，即谭延闿，字组庵，曾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长，一九三○年九月病故。程颂云，即程潜、字颂云，当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
〔6〕黄埔军校，指设在广州黄埔的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后改称国民党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它是一九二四年孙中山在中国共产党和苏联的帮助下创办的。孙中山兼任军校总理，廖仲恺任校党代表，蒋介石任校长。中国共产党曾派周恩来、恽代英、萧楚女、聂荣臻、熊雄等到该校工作，为当时的革命军队培养了大批骨干，其中包括不少的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一九二七年蒋介石背叛革命以前，黄埔军校是一所国共合作的学校。
〔7〕这里指一九二七年五月中旬，唐生智率国民革命军五万余人与奉军约七万人在河南临颍的一次战斗。五月二十八日唐部占领临颍。
〔8〕蒋先云，一九二一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二四年入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后留校任秘书，一九二六年任北伐军总部秘书、一九二七年任第十一军二十六师七十七团团长兼党代表，五月二十八日在河南临颍战役中牺牲。李默庵，当时任国民党军第三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当时任国民党军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兼昆明市防守司令。贺衷寒，当时任国民党行政院国家总动员会议人力组主任。刘云，一九二二年在巴黎加入中国少年共产党，后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九二四年入黄埔军校第一期，一九二五年赴苏联学习，一九三○年回国后任中共中央长江局军委委员，同年九月二日在武汉被捕，六日就义。刘戡，当时任国民党中央军校第七分校第十三总队总队长。霍揆彰，当时任国民党军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陈启科，一九二四年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后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二六年赴苏联学习，一九三○年回国后被任命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军团参谋长，赴任途经武汉时因叛徒告密被捕，一九三○年十月五日在武昌就义。陈赓，当时任八路军第一二九师三八六旅旅长。赵自选，一九二二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一九二四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后任中共中央南方局军事委员会委员，一九二七年参加广州起义，后任中共广东省委委员、东江军事特派员，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在进攻海丰县城战斗中牺牲。
〔9〕一九二五年春，广东革命政府为统一和巩固广东革命根据地组织了以黄埔军校学生为骨干的革命军队，从广州出发东征，打败了盘距在东江地区的军阀陈烱明的主力。五月东征军回师广州，平定滇、桂军阀杨希闵、刘震寰叛乱，陈烱明残部又于九月重新占领了东江的潮州、汕头、海丰、陆丰等地，并向广州进攻。十月至十一月广东革命政府举行了第二次东征，消灭了陈烱明在东江的全部势力。
〔10〕刘伯承，当时任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长。
〔11〕太平洋战争，见本卷第389页注〔2〕。
〔12〕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二日，缅甸被日军侵占。
〔13〕晋豫冀边太行南端的战斗，指一九四二年五月太行、太岳抗日根据地军民的夏季反“扫荡”作战中的一役。五月十九日，日军以二万五千余人的兵力分四路合围八路军总部机关。二十五日，在分散突围中，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同志在山西辽县十字岭光荣殉职。
〔14〕浙赣战争，指浙赣会战。见本卷第402页注〔2〕。
2007/09/10
左权同志精神不死！〔1〕（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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