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天讲军队中之政治工作的问题，第一部分，讲军队之组织。关于军队呢，我们要知道军队的本身完全在兵士，因为有广大的兵士群众，才能够成为一个军队。兵士群众是不是个阶级呢？这是需要弄明白的。我们常常说“工农商学兵”，看看兵士究竟能不能成为一个阶级？我们先来解答这个问题。
梁启超〔2〕说过一句话：中国有有枪阶级与无枪阶级，有枪阶级是压迫者，无枪阶级是被压迫者。这话说得对不对？如果兵士群众不能成为一个阶级，那么兵士在阶级中有种什么作用？
我们要明白军队能否成为一个阶级，须先了解阶级的意义。我们要知道阶级的意义，不是一群人生活相同就可以说他们是个阶级。比如学生群众在他们的生活中，可以找出很多相同之点，就说他们是一个阶级。因此，我们说军阀掌握中的军队，资本家、帝国主义的军队，劳农政府之下的军队，他们的生活都有相同之点，这样也可以说军队是个阶级么？不是这样的！阶级的意义不是这样简单！
要明白阶级的意义，须看清楚生产的问题、阶级的来源、生产的分化。在原始人类的时候，生活的方式很简单，只用手与棍棒就可以得到野兽来饮它的血，吃它的肉。这时每人都有生产力，彼此都能满足他生活的需要。可是，因为人类生活的环境不同，如温带、寒带、山地、平原地方的不同，于是分出人类的强弱。强有力的便征服弱者。一部分人（强有力的）寄托在普通的生产者上，就是占有另一部分人的生产，造成一个压迫阶级出来。生产者成为被压迫阶级。原始社会，强有力的仗他的威力抢有较弱者生产的一部分，弱者受他的支配，于是强者就成为酋长，这是很明显的阶级造成的原因。
从渔猎社会进到封建社会的时候，成为天子、诸侯王的统治阶级，他有一切的统治权和支配生产权。土地全是他的。一般农人要在天子、诸侯、士大夫手里去请求田土来耕种，生产全是由他们统治阶级来支配，结果便把人类分出一部分是统治阶级，另一部分是被统治阶级。从封建社会进到资本主义社会，更不用说。资产阶级尽量地掠夺剩余、压迫农工，乡村里的农人受大地主的压迫，城市里的工人受资本家、工厂主的压迫。这样，便造成一个资产阶级压迫无产阶级的社会。
封建社会破坏后，军阀掌握政权，中国或其他的殖民地的工农的生活品，受军阀或帝国主义者的支配和享用。凡在军阀与帝国主义者的势力之下的民众，无论工农商学，都成了被压迫者。
在这个阶级的意义中，我们可以找出两个定义：第一，社会上的阶级不是生产的阶级，便是掠夺生产的阶级；不是压迫的统治阶级，便是被压迫、被统治的阶级。从上古酋长时代一直到现在，天子、诸侯、士大夫、军阀、资本家、地主都是掠夺生产的阶级，是压迫人民的阶级。第二，凡是压迫别人的阶级，至少于他们的本身都是很有利的。比方酋长压迫奴隶，而酋长的生活一定要比较好。天子、诸侯、士大夫的封建社会，压迫乡村的农人及城市的商人、工人，而天子、诸侯、士大夫的生活一定比乡村的农人和城市的工人、商人好得多！至于现在的军阀、官僚、资本家、大地主的生活，那更不待说了！根据这两个定义，看看兵士成不成为一个阶级呢？
第一个定义应用到军队来，诚然军队是可以拿来压迫人的，可以拿来压迫群众的；可是军队的本身，不是生产的群众，而又不是掠夺别人生产成为自己所有，如酋长掠夺农奴，天子、诸侯掠夺臣民，地主、资本家掠夺农工一样。这在第一个问题上就发生问题了，并且在被压迫者的本身组织起来的武力，也并不是压迫人的，而成为解放人的武力了。如中国南方的国民革命军，苏俄劳农政府的红军。这第一个定义是说不通的了。再看第二个定义怎样？就是说：“兵士的生活是否压迫别人的生活于自己有利？”你们都是从军队中做过工作出来的，自然不待说也很知道。兵士的生活比农工的生活更坏！自然国家有时也给他们以优待，改良兵士的生活。但与其他的比较起来，还是赶不上被压迫的农工群众生活。这样说来，说军队是个阶级，对第二个定义推论起来也是不成立的了。然则说军队究竟是什么？我可以这样说：“军队是工具，不是一个阶级。”压迫者拿这工具去压迫人，如酋长以其工具去压迫奴隶，天子、诸侯王拿这工具去压迫乡村的农奴和城市的市民，又如现在的军阀、资本家、大地主利用这工具去压迫农工或其他的群众。但被压迫阶级也可利用这工具去反抗他们的压迫者，推翻压迫者的势力。酋长制度的社会，奴隶起来赶跑了压迫他的酋长；封建社会破裂，资产阶级起来赶跑压迫他的天子、诸侯王；资本主义社会，一些最受压迫的无产阶级，会起来打破资本主义社会，打倒资产阶级的压迫。在帝国主义与军阀压迫和支配之下的工农商学，也会起来利用武力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所以，军队不是一个阶级，乃是工具。
中国有句话，“知识阶级”。这也是不对的。知识分子也是工具，他不生产，同时也不是掠夺别人生产而成为自己的生产的。完全不是个阶级，只可说他是知识分子或知识界。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有大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而没有知识阶级。压迫者利用知识分子来想法压迫人，被压迫者也可利用知识分子起来反抗压迫者。
资本主义自然有它的经济理论，但被压迫者也有他的经济理论。所以，西方有马克思的理论，东方就有我们的总理〔3〕，因为不但压迫阶级要有经济理论来延长他的寿命，而被压迫阶级也需要有种理论去反抗他的压迫者。
从上面看起来，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就是说：“军队是一种工具，知识分子也是一种工具，而不是一个阶级。”
第一步既懂得军队是一种工具——武器，谁也可用的。那么，第二步我们须知道这工具怎么拿来使用。普通的工具都是压迫者拿来用的。如像古时的酋长，他利用奴隶去打他们的兄弟，来造成他更大的势力；封建社会的天子、诸侯王，要同别个争土地，也用乡村的农奴或城市的民众，利用他们来打他们的兄弟，扩张他的权势；至于资本主义社会那更不用说了！资本家拿起军队去压迫工农，帝国主义者拿起军队去镇压殖民地的革命运动，逞他的声威，或压迫本国的革命运动。如英国工人罢工，政府拿起军队去威吓镇压；印度图谋独立，他也拿起军队去镇压屠杀。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压迫阶级利用这被压迫者造成的武力来打他的兄弟，造成他更大的势力。但不是永恒不变的。被压迫阶级觉悟的时候，这例子便冲破了！压迫阶级压迫过甚，即是说资本家、大地主压迫工农过甚，被压迫的工农也会起来利用武力了。反过来说，工农受了过甚的压迫，必然会觉悟起来利用武力去反抗压迫者。例如，俄国十月革命〔4〕，工农利用武力推翻了俄皇贵族。同样，中国被压迫的民族及其他被压迫的弱小民族，觉悟到帝国主义者和军阀的压迫的时候，也会从他们本身造出的武力用来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现在世界也进化到了压迫阶级利用武力打他的兄弟的时候了。西方是无产阶级革命，东方是国民革命，会合起来成为一个世界革命。这世界革命成功，便进于世界大同。这样说来，军队的组织更有重大的意义！这军队便是实现我们理论的先锋！
刚才说过，军队这工具压迫阶级可利用，被压迫阶级也可以利用拿来造成他本身的武力，达到世界革命的成功。从这两部分分析看来，军队的组织得到两个新的意义。军队的分子是怎样集成的呢？刚才知道军队里的兵士都是被压迫阶级的分子。酋长要同他的仇敌作战，便指挥他的奴隶去拼命；封建社会的天子、诸侯王不能亲身去杀敌，也必利用兵士去替他打仗，去为他牺牲的；资本家、大地主不能亲自到战场去冲锋，也必利用兵士替他去挡炮子，替他去抛掷头颅。这是欧洲战争告诉我们的。军阀打仗，哪个亲自去上火线？通通的是兵士！由此，可知道军队通通是由被压迫的兵士集成出来的。中国有句话，“好人不当兵”。什么是好人？凡是一个社会都没有永远不变的道德，道德、宗教、文化、习惯，通通都是依着当时的社会环境而变迁的。酋长时代一切风俗、习惯、道德都合意于酋长，而不合意于被压迫的奴隶。至于封建社会的一切风俗、习惯、文化、道德，当然是合意于天子、诸侯王、士大夫的。中国封建社会被破坏，军阀承继了这种残局，被军阀造成了骄奢淫逸的风俗，逢迎媚上的习惯，造成这种卑鄙堕落的社会。由此知道，凡是一个社会的风俗、习惯、道德，都是用来束缚和压制被压迫者。他们所谓“好人不当兵”，封建社会的“好人”，是天子、诸侯、士大夫，他们是瞧不起农人的，把农人看作不是人的。至于无产游民，那更不是人了。所以，天子、诸侯、士大夫的儿子是不拿去当兵的，只有读书做官。至于农人，因别的原因受了生活逼迫的原故，只有去当兵，不然便没饭吃了。因此，一般人都争跑到士大夫阶级去，不愿在受人蔑视的农人里，或军队的队伍里去当一个兵士。这种人给他一个名词，就叫做“阶级的叛徒”。他本身再受痛苦，饿死可也，却不愿当兵。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家、大地主，都把农工看做顽民、暴徒或叛贼。但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军队，还是要这些所谓顽民、暴徒、叛贼去当兵的。从这点看来，军队中的兵士都是被压迫阶级的农工，所谓不好的人去干的。但我们要认清什么是好人！
军队有种种集成的方式，简单说起来有“拘捕”、“招募”、“征兵”三种。什么时候需要拘捕？什么时候需要招募？什么时候需要征兵？则也要根据时代环境产生的。在古时游牧时代当兵的都是奴隶，这很明显的证明是拘捕的。为什么呢？我曾经讲过，那时生产自由，人人都有生活的能力，而且地土广大，人口稀少，这时要拉别个来替他打仗，是不容易的。于是强有力的打败了别的人，就捉他来指挥他去打仗，所以那时非拘捕不成功。到了封建时代就不同，天子、诸侯、士大夫都有生产分配一切的支配权。换句话说，那时所有臣民通是他们的奴隶；那时生产方法简单，一遇天灾水旱的时候，就有饥荒的事情发生，于是有失业工人、农人、手工业者，即成为“流匪”，甚至于酿成社会上极大的变动。中国所谓“天道百年必变”，这就是说遇了大的饥荒，常常有些游民没法生活而又不愿饿死的，只有去当兵，或者起来造反。有了这个变动，而天子、诸侯王便招募兵去平乱，古来亡国之君不一定比开国者坏，不是天子、诸侯才能的问题，是社会上经济起了变动的结果。东汉末因有了大的饥荒，结果造出兵匪等。
明末张献忠〔5〕、李自成〔6〕造出很大的变动，由此可知道农业社会里遇到了灾的时候，常常会引起变的。还有好大喜功的君主，不但中国是这样，就是西方也是这样，俄国农民失业，大彼得〔7〕扩充兵力到西伯利亚。要知道在农业社会里农人生活无保障，常常会迫着他去当兵的。中国现在还是农业社会破产、封建社会崩溃的时候，所以好招兵。他不当兵，便不能生活。
为什么工业社会不适宜招募的方式，而适用征兵的方式呢？因大工厂发展，农民和乡村中的手工业者，都跑到城市去当工钱奴隶，集中在城市的工厂里去了。兵士生活是很苦的，而且作工所得的报酬较多，如没有特别的原因，他一定不愿意牺牲他几毛钱一天的工资去找那不到两毛子一天、而且常常都有挡炮子的危险的事干的。所以，这样就须用征兵制了。资产阶级造出个口号，欺骗农、工说：“人人平等，有当兵义务。”但资本家的儿子可以出钱去免除兵役，倒霉的还是农、工呵！这就是军队集成的三种方式，这方式是根据社会环境各时代的生产方式产生出来的，在某时代他用某种的方法来集成他的军队，造成他的工具。
今天所解释的概括拢来是：
1、军队不是阶级，是一种工具。
2、军队是压迫阶级的工具，而也可以作被压迫阶级的工具。
3、军队的组织有很重大的意义，是实现我们的理论的先锋。
4、军队有种种集成的方式，这方式是依社会环境各时代的生产方式而变迁的。
【出处】
根据《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四期毕业同学纪念册》刊印。
【注释】
〔1〕这是周恩来在第一次东征军回师途中向黄埔军校学生作的《军队中的政治工作》讲演的节录。周恩来在青年时代接触马克思主义之后，即认识到军队对于中国革命的重要性，曾指出“真正革命非要有极坚强极有组织的革命军不可。没有革命军，军阀是打不倒的”。一九二四年秋，周恩来奉命回国。十月，担任中共广东区委委员长，不久兼军事部部长，是中国共产党最早从事军事工作的领导人之一。当时正值国共两党合作，他先后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国民革命军第一军政治部主任、第一军第一师党代表、第一军副党代表、东征军总指挥部政治部总主任等职。同年十二月，他主持组建孙中山的建国陆海军大元帅府铁甲车队，派遣中共党员担任领导，后来在此基础上组建了中国共产党直接掌握的第一支武装――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一九二五年二月，他参与领导黄埔军校校军参加讨伐军阀陈炯明的东征。同年秋，他又参与领导和指挥第二次东征。这个时期，周恩来着手创建革命军队的政治工作，所作《军队中的政治工作》、《国民革命军及军事政治工作》等报告对军队的性质、作用及其政治工作的基本任务从理论上作了阐述，为创建人民军队和建立革命军队中的政治工作制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2〕梁启超，近代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学者。广东新会人。举人出身，和其师康有为一起，倡导变法维新，人称“康梁”。一八九五年赴北京参加会试，跟随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一八九八年入京，参与百日维新。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初编《清议报》，继编《新民丛报》，坚持立宪保皇，受到民主革命派的批判。其介绍西方资产阶级社会、政治、经济学说，对当时知识界有较大影响。
〔3〕总理，指孙中山。
〔4〕俄国十月革命，指俄国无产阶级在布尔什维克党和列宁领导下，联合贫苦农民，于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公历十一月七日）举行的武装起义。起义次日攻占临时政府所在地冬宫，组成了以列宁为首的苏维埃政府，建立了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
〔5〕张献忠，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陕西肤施（今延安）人。他统率的农民起义军对推翻明王朝的统治起了重要作用。
〔6〕李自成，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陕西米脂人。他统率的农民起义军推翻了明王朝的统治，在中国农民战争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7〕大彼得，即俄国彼得大帝。
2007/09/10
第一卷 军队的性质和组织〔1〕（一九二五年六月二日）
子午书屋（www.ziwushuw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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