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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专著(8部)

第一节 视作未来的过去

  文明与自然、过去与现在的再融合

  具有新气象的经验在混乱、衰竭与耻辱中结束之后,一个宁静的、具有自制力的中国再度掌握了它的命运。汉朝(前206-220年)在精神氛围上全然不同于此前的秦朝,尽管在最初,这一点并未被人们认识到,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被人们忽视了。不久,汉王朝作出了一个决定,这一决定不像以前那样曾经被人们热切盼望着变成事实。现在我们所要考虑的是阐释这个决定,而且是从某种民族意识的角度阐释这一决定。汉王朝用一种奇特的方式统治国家,这种方式尽管在精神上是可以理解的:它在政治上采用周代封建制的方法把诸侯及各地方联结起来,这就是封地的办法。这些封地像岛屿一样分散在帝国各处而并非长久地存在。同样,汉王还作出了让法家观念作儒家基础的努力,将这个目的归结于荀子的教导似乎是非常合理的。(事实上,在许多方面,荀子的教化为法家准备了基础。)从这方面来看,至少儒家的领地不一定得放弃。另一方面,荀子通过其门徒韩非子使其观点与法家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人们也看到了韩非子毫不犹豫地公开阐述能代表新观念的观点。儒法二者的折衷渐渐建立在礼法的加强上,并且著述了许多关于礼法的书籍。这一事实,似乎纯粹只是在主题上建构了表面的统一,但实际上也产生了内在的结合。除了这些显然是从荀子这一派中衍生出来的诸多文献外——尽管这些文献并未提到荀子的名字;另外一些文献也出现了,这些文献倾向于表现儒家的观点,且这种观点像自然中的事物一样生长着,正如孟子提到的那样。如前所述,联结二者的桥梁是植根于自然本性的家庭伦理观念。在这一观点上,经由了一个几乎不被察觉的变异。孩子对父母的爱称之为“孝”可能是不太“自然的”,但显然更为自然的感情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却还没有一个类似于“孝”的字眼被创造出来表达这种感情,并且前者即子女爱先于后者父母之爱出现。这就表明了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观点受到荀子的影响。不管怎样,它给人们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即建立一个完美的政治秩序从而达到法律至上。于是,所有的生命因循准确调整了的行为方针而行事,此行为方针来自于由法律以及冷漠的礼仪而形成的严酷的禁令,当然它也来自于人的本性。

  中国人的幸福观此思维模式最好的例证存在于《礼记》一书中的章节中,这本书是最重要的概括了种种礼仪的书籍。另外还体现在《大学》中,它虽然简短,但在12世纪因其自身的资格而被抬高至经典的水准,且关于它人们作了许多注疏①。在一系列的观点中,我们可以看到国家和平建立在人伦秩序的基础上,此人伦秩序则依次建立在个人自身、个人的“心”和个人的思想上,国和家因而形成了一个整体,但它的结构是两极的。准确而言,因为国是建立在家的基础上,它可以对后者所采取的形式施加某种影响。作为建立于道德礼仪基础上而产生的政府措施,其结果是这样的国家通过的理想秩序与法家的理想秩序几乎是不同的。从历史著作《史记》中看到的孔子的传记,写他在鲁国做大臣短期为政时的成功之处(很可能是传说),字里行间几乎和我们在同样的历史著作中读到的关于秦国商鞅变法的效果一样。②“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③

  但是,就在大约同时期的一部对儒家理想国家模式描绘得相当详细的具有关键意义的大部头著作中,我们看到了白昼的曙光。颇具特色的是,这部著作紧密地与礼仪联结在一起,事实上它建构了传统礼仪的一种规范,这就是《周礼》。④不仅宗教仪式,而且整个周期的国家机器上至君主,下至在果园里劳作的农人,他们应负的责任在这本书里都有十分详尽的描述。毫无疑问,这些记载不是虚构的而是建立在口头流传的东西上,也许有一部分是建立在书面材料的基础上,因为不仅在青铜器上人们发现了许多官吏的姓名,在甲骨文上也发现了。而同样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堪为典范社会秩序赋予整个国家以某些特性,即,使国家机器的各种功能严格结合,和谐运转,但它既不是自足发展的,也不是伴随着这样的完美和几乎使人混淆的微小差别而行使其功能的。更准确地说,书里所描绘的国家更应是从儒家观点看的国家,尤其是我们可在这本书中看到儒家的过去——本来融合的观点,过去——未来同一的观点。在书里,人们还能看到的是它表现的是某种变通而不是真正的发展,这一点是引人注目的。但在汉朝时运用《周礼》也许就是个时代错误了。然而《周礼》保留了一个无可争议的理论模式,但是也许更准确一点说,是因为它的内容似乎是如此不真实,只能用于增强其作为一个乌托邦理想的吸引力。它描述了遥不可及的幻想,从而对人们有某种统制力,而且人们还不断努力试图去认识这种种幻想,汉朝时的事实已对此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证明。

  儒生们改变了法家的“法”的精神准则,而使其回到“礼”的准则;从精神上来说,此变动已包含了重回过去的观点,包含了使永恒的准则更新的观点,这些观点在先前周初的意识形势中已出现,这一意识形态认为是“上天的旨意”使君权从一个家庭传到另一个家族来统治人民。确切地说,秦朝时已开始了这种创新的无畏努力,其结果是使这种思想有了决定性的拓展,与早期夏、商的先人相比,这一努力不再被认为是一种渐渐的“堕落”。那时人们认为每个朝代最初的统治者已变成了最糟糕的怪物。皇帝尽力把他的王位传给他无能的儿子(二世皇帝),尽管他已经丧失了对王国的统治力,是一个暴君,一个末世皇帝。单是衰微与改革相更迭的陈旧观念也很快被“旧——新——旧”这样的观念取而代之,因为“新”没有使已显得荒唐的“旧”重新回复,而是具有新事物应有的传统。因而必须假设旧——新——旧这个序列在道德上具有同等价值,是处于中立状态的序列。仅从逻辑上来看,汉前期(前206-6年)在中国哲学史上是形成循环论的时代。对所有非“法家”的世界观、尤其是对于儒家来说,新观念的出现引起了令人不安的挑战,而循环论的出现是面对这一挑战惟一可能的答案。在循环序列里调和进新事物,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剥夺了新事物的爆炸性的危险力量,从而使之得到驯服。应该承认的是,这就意味着人们已意识到要对不同历史阶段的分期进行分析。朝代更替并不是上天的旨意,一定要从一个朝代过渡到另一个朝代,不管怎样,它也并不意味着,新事物比旧事物存在某种劣势。这个循环中的新事物比此前的旧事物更新,但也更旧。确切而言,它仍是更陈旧的事物,它声称要重归权力也得到了证实。这种新事物因而成为更新了的、革命性的重建。

  循环论业已被用于对时代的记载。正如四季的轮回所显示的循环景象使所有的历法从此产生。尤其是中国人的六十进位的循环是从十进制与十二进制的结合发展而来,前者说起来是在人手指数目基础上发展而来,后者则建立在最基本的习俗所认为的月份数目基础上,它经常使用在诸如日期的命名上,这已在那些玄奥难解的甲骨上发现。同样,五行的划分(金、木、水、火、土)以及它们产生的轮转循环,在每次轮转循环中有一种占主导因素,且伴随着其他因素之间的相互制约,这在汉初以前就存在了。据说它们的发明者是哲人邹衍(公元前三世纪)⑤。自然,人们也知道其他的循环是真真实实的存在,诸如白昼与黑夜,一年四季的轮回流转,当然还有生与死的往复。而只有在汉代,这些循环和历史分期之间发生联系才成为可能。事实是人们关于时间的经验,尤其是对于未来的态度基本改变了。历史不仅可能而且有必要按照某种图式重复,这种图式从一开始就存在,而且当史学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一种探索未来的分支学科时几乎就已被人们接受了。(正如此前曾经发生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也是在商朝时。)人们努力去发现某个历史时期从而使之与理论所提供的每个模式相符,而且人们也试图发现历史记载着的某种现象与发生的事件之间的联系。同时,这些现象被搜寻出来从而对它进行合适的评价,于是它们又被用来去预测未来的事件⑥。

  在关于上天旨意的学说中,总是存在着某种现象,这种现象被理解为一个朝代行将繁荣或衰落的迹象,但它们约束了统治者某些好的或坏的行为,人们相信这些行为也是上天注定的,法令的更易与保留亦复如是;或者,人们激化了国家令人失望之处因而导致朝代衰微。但在汉代,一种特殊的无声的上天话语正开始被人们倾听,它不再倾向于用人们的日常语言来表述自己,不再表达它要求革命的权利,就像孟子那样。它用的是大自然的语言。史书上突然增多了许多天空和大地上奇异现象的记载,这些奇异的现象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通常意味着要对统治者进行鼓励或劝诫。当然,在较早的编年史中也早就记载了彗星、地震、山崩、冰雹、风暴以及类似事件。同样的,给人一种模糊感觉的就是至少古代存在的这些自然现象有更为深刻的意味,所谓的新就是它们系统化的产物,尤其指的是:它们不仅是上天对统治者统治方式的反应,而且经常忽略了道德的暗示。事实是,他们经由某种迹象宣称一个新的朝代命定地要在不同与前的五德之一主宰下统治国家。统治者(整体上来说是人类)不再完全是他自己命运的主人。即使当他的行为成为典范时,他的时代也会衰竭,也许会结束。历史的发展不再因循人们的法律,而是依从于自然的法则。

  此再认识并非由自身完成而是被操纵的,至少应用在个案上是如此。因为就像在商代,神秘的祭师(巫)在解释玄奥难懂的现象时参与了政治事务,因而他们同样可能跻身于负责记录各种自然征兆的宫廷官员的阶层。在他们中有占星家和称做“史”的制定历法者,在周代,他们渐渐把自己推进了一个处于前景的地位,执行着双重功能,像史家一样活跃。今天,“史”这个词首先意味着“历史”或“史家”。他们对各种征兆进行解释,但这些预示恶兆的天文现象迄今已被核实,许多记录都已被证实有误差或与事实不符。尽管史书中记载了这些现象,但记载中,如史书中提到的许多彗星根本不可能存在⑦。

  这个学说如何改变了历史感,如何在历史变动的过程中深刻地与统治者的决定与前人有关自然力的诸成果之间保持平衡,都可以在编年表上的朝代年号上看出。在年号以及用自然现象为一个人自身行为苦苦寻找合理依据这二者之间存在紧密联系。上溯至汉朝第三个皇帝文帝(前179-前156在位),统治者即位纪年就和一个新时期的开始结合在一起了,这些年份是从前往后数的(即某皇帝即位的第几年)。但在公元前163年,第一次用朝代年号纪年(“后元”即后来但又是最初的开始之意),用皇帝即位年号作为纪年的基础(即“……某年号的第几年”)。公元1368年,明朝(1386-1644年)建立之年显然发生了政治气候的变化。从内因而言,宋朝时就为这种变化做好了准备;外在而言,其变化动力来自蒙古王朝。1368年之前,年号的更改要依据许多判断准则而行(而自然征兆仍是其中最重要的)。有时,在同一个皇帝的统治期间反复更换年号(甚而达到十四次之多),这就意味着皇帝的每次变动确实有某种含义,但这并不是惟一的有意义的断代(在这个皇帝死后,其年号也不再保留)。然而,不管怎样,1368年以后,朝代的年号只有当一个新皇帝登基时才变易。实际上这又等于回到了过去的古老编年方法。这种编年体制一直实行到1911年帝制被废。不管怎样,共和国还是定出了自己的年号,这一方法在体制上没有变化(“民国”、“国民的国家”、“共和国”),一直沿用到1949年,足以让人感到惊喜的是大陆并没有新的年号来取代它,而是引进了西方的纪年。

  对未来的兴趣披上了科学的外衣,不仅在整个汉代被打上了印记,而且此后的三四个世纪亦复如是。但实际上对于诸种征兆采取的惟一形式是没有观测、没有描绘、没有阐释。此间,形制宏大的文学作品出现了,其惟一的目的就是对未来进行探索。谶语形成了关于预测本来学说的一个分支。据说,谶语之书起于《河图》、《洛书》这两个神圣的创造物,它们给人们呈现了神秘的图表。此时,很多书名带有“图”的书籍如潮水般涌现,因而它们很可能是以《洛书》、《河图》为基础的,很自然的可以在它们与古老的占卜书《易》之间建立某种联系。但后者为其他那些有谶纬内容的书籍产生奠定了出发点。(“纬”相对于“经”,是对儒家经典隐曲的表达。⑧)这些书籍不仅是对《易》的补充,也是对所有其他经典作品的补充;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它们不仅可以称做是《易》的注疏,而且也可以认为是对真理的记录。由于这一原因,大体说来,它们不仅仅只是指向未来,而且阐释了更为冷静的记载,它们提到这些记载时采用了斑斓的,通常还是带着更多幻想色彩的文笔,其中包括了那些不真实的,还没有为人所认识的金、木、水、火、土主宰的未来。不管怎样,这两种书籍就以一种形式结合在一起,在同一个标题下,在过去的图书目录中都以谶纬书的面目出现。许多个世纪以来,而不是甲骨文时代,它们不仅预告未来的事件,而且促成了事件的形成。因为不管你意识到还是没有,其中每个字句都试图影响统治者作出决策,只是在相对晚近的一些时候,皇帝们才开始感到谶纬已成为一种微妙的施加于他们的镣铐,因而他们开始反对了。这些书籍在公元460年被禁,接着是公元510年。在一个较大范围内,他们似乎采取了成功的行动,于605年显然是第三次销毁了谶纬之书,自那以后,谶纬传统日益衰微,其断简残篇只在晚近一些时日才被人们重新发现。这些书证实了中国人思想形式是指向未来的,并且显然如今人们对资料略显匮乏的谶纬书的兴趣也浓厚起来⑨。

  董仲舒和历史循环论

  其他一些预测的作品也被提到了,有一些预言是孩子们在街上市井唱的童谣,大部分被谨小慎微地传到了政治集团的统治者耳中。在汉以前的政治辩难中,它们就常起着重要的作用⑩。但文人董仲舒的著作产生了至为深刻的影响,其主要关注的并不是真正的预言。在他的主要著作《春秋繁露》中,对孔子所著的《春秋》作了奇特的阐释,从而试图证实汉朝能够存在的原因。事实上,《春秋》一书是一部枯燥无味的关于孔子家乡鲁国的编年史。但在后来,一些儒生们认为他们可以读解其中的奥秘。董仲舒是使自然与人之间、天地与发生的事件之间建立紧密联系并使之系统化的第一人。周朝末年的各种本体论,尤其是阴阳五行学说,此外还有古老的术数玄思交织在一起,而且正是以这种相当复杂的方式,董仲舒丰富了它们并使它们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从而著成一部天才的著作。由此,他也为后来人们对世界的伪科学阐释提供了基础,总而言之,事实上它是为传统上中国的所有科学努力打下了伪科学的基础。因为它认为天、地、人是相连的,这种“科学”思想对中国哲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而董仲舒发明了一个完整而严密的历史循环论体系来解释朝代的兴衰、继任、更迭。事实上,他成功了,例如,他是第一个引入不同层次观点的论争者,试图使人们理解为什么尽管汉王朝从各方面看来不同于此前的朝代,但还能有其合法的继任者。在其著作第一章的末尾,他概括地解释了朝代更迭的自然观,因而也解释了历史变化的自然观,如下所述:

  故必徙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者,无他,为不敢不顺天志而明自显也。若其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尽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

  朝代更迭出现时,所有的种种循环进入运作,而且新的统治者也看到了诸种循环。在某种程度上,它排除了真正的发展:

  故王者有不易者,有再而复者,有三而复者,有四而复者,有五而复者,有九而复者。

  当然,阴阳完备了二阶循环的模式,三阶循环的模式是天、地、人三位一体,四季则是四阶循环的模式,五行是五阶循环的模式,而古代的九个贤明皇帝是九阶循环的模式。后者在以下的引文将直接提及,据五德五行来评价一个朝代也成为一种普遍使用的方法。五行之法并非董仲舒一人发明,它已存在于许多史书中,各派别都用五行的自然现象来论证自己的观点。无论如董仲舒认为的汉朝是在“土”主宰下的统治,还是如其他人认为的是在“火”主宰下的统治都是一个引起激烈争论的问题。即使是在汉以后,某些朝代如何与五行中的哪种元素发生关联始终是讨论的论题。同时,其他的循环论则退入背景地位,尽管它们仍发挥着潜在的作用。

  二阶循环建立在“文”与“质”二者交替出现的观点上。夏以前的时代与“质”相关,夏朝则与“文”相关联,商朝再度与“质”相关,周朝与“文”相联等等。二阶循环与刚才提到的具有自足性的四阶循环紧密相联。董仲舒建立了一个商—夏—质—文的协调和谐的循环来代表春—夏—秋—冬。于此,夏、商不再关涉其对应的朝代,而是指涉某种情势、状态,按照此循环,夏前期对应着商这一阶段,夏朝则对应于夏这个阶段,商代则对应于质,周代与文相对应。《春秋繁露》对人们看到的各个不同年代关注的习俗作了些说明,但却很少告诉我们期待知晓的知识界的气候,只告诉我们商与“质”(“春”与“秋”)彼此相互联系,此时,大量的礼仪措施盛行于世。当儿子成年时,由其父为其取名;新娘与新郎必须分坐在不同的位置上;丈夫与妻子要分开葬埋在不同的墓穴里。相比较而言,在“夏”即“文”的时期,引人注目的是此时呈现了一种温和的局面;由母亲给孩子命名,新娘与新郎可同坐一处,夫妇可同葬一墓穴中。

  关于九阶循环,他并未作出细致的描绘,惟一的原因很可能是在古代,这一循环的全过程只运作一次。对于三阶循环,董仲舒给出了两种不同的解释:第一种是提出,“三阶循环”是“忠”、“敬”、“文”的特性在三个时期内交替出现,而在这一循环系统里,夏、商、周三个朝代形成一体。“文”的特性表现在二阶循环和四阶循环中,都成为周代的标志与特色。迄今为止据所有三阶循环中所涉及的周王朝都被赋予了“文”的特性。在对这种三阶循环阐释的过程中,董仲舒引入了“三教”这一词,他还引用了孔子在《论语》中的一个说法。在思考了三个古老朝代的特性后,孔子认为:“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更为有意思的是第二类三阶循环:“三统”、“三正”。最初的三个朝代夏、商、周就在这一体系中确立了它们的地位,并且这还涉及它们初始建朝的年份。(“正”实际上是“不偏不倚”、“树立”,它在历书中意味着“开始”,如“正月”即“第一个月”之意。)因为这三个朝代是在一年里的不同时间开始它们的统治,这就决定了周以后的朝代也将在一年里的不同时间开始它们的统治。同时,在这一循环中,黑、白、红三种基本色彩也与之建立了联系。除了特殊的星群现象和大自然中事物生长的特性外,某些仪式在这些年代中的每一年都举行着,它们彼此间成功地处于一个环状循环图式中。这些仪式在色彩的选择上反映了它们的特色。在“黑色”年代,袍子、官员们帽子上的流苏、皇帝的马车、马、封条、旗帜和牺牲都是黑色的;在白色年代则所有的都是白色的,红色年代则是红的。

  宇宙目的论思想的开始和“大一统”观念

  由董仲舒引进的诸种循环,其特性是引人注目的,即所有这些循环在周朝末年就开始产生一个新的变革(在所有诸种循环中没有多大关联的九阶循环例外)。当然从理论上来说,尽管在看最后一个循环时,我们发现了后人毋庸置疑的评价:“三正以黑统初,”但仍没有所谓的确切的起始时间。自然,这并非偶然,但它证明了这样一个基本观点:每一新的东西某种程度上也就是旧的东西。这一观点与这种感觉共存,那就是:有些时期对新事物而不是其他事物的创造欲是十分强烈的。从一个循环的终端返回到它的始端这一跳跃显然比单一循环内部变化深刻得多。似乎是巧合,周朝末年正与大量的循环之末相合,这就使得对巨变进行表面上的科学阐释成为可能。但这种循环论也包含了第一颗缺乏历史循环感的种子。如果无意识地承认个体循环经历某种“压制”,那么当循环论受限制时,伴随着受压制的早已准备好了的核心向着历史运动,这时循环论将发出自己响亮的声音。对董仲舒而言,孔子生活的年代周朝正走向一个具有阴影的存在,因而也被认为到达了其时代末日,这个时代与汉朝已不能相提并论。汉朝压制的核心已与周代不同。周代因而被重新定格为全部事件的转折点。尽管这并不是由董仲舒而是由后来从属于董仲舒传统的哲学家们认可的,但这一倾向在《春秋繁露》中已初露,董仲舒认为在《春秋》中孔子把这些时期划分为“三等”,其中每一等,都有三、四、五代君主统治,他还意识到要对每个时代进行不同的表述:

  所见六十一年,所闻八十五年,所传闻九十六年。於所见,微其辞,於所闻,痛其祸,于传闻,杀其恩,与情俱也。是故逐季氏,而言又雩,微其辞也;子赤杀,弗忍书曰,痛其祸也;子般杀,而书乙未,杀其恩也。

  据这一理论,在孔子面前流淌的历史,孔子对它们的描述是不同的,而这种不同是历史距描述者久远而造成的,这样似乎就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历史不仅由于孔子的描述而不同,而且在事实上也有本质的不同,但此观点在董仲舒身上并未体现出来,只隐约提到孔子是“无冕之王”,世界遗弃了他,这正如孟子所记载,他通过写对君主们有威胁的《春秋》而统率了知识阶层。《春秋》从鲁国太子婴即位时间写起,碰巧这个时间与夏朝选择即位的时间一致。据“三始”(三个开始)的循环理论,这仅意味着在公元前722年,夏—商—周的循环完成后,在鲁国一个黑色年代开始了,它发出了在知识界孔子将出现的信号。董仲舒把汉朝设想为是偏重儒学的、日臻完美的、以《春秋》为前导的儒学时代。在这个过程中,在经过了长期的精神准备后,儒教关注新时代的原则最终被知识界所认识。

  董仲舒的循环论除了有一些夸饰而外,在其最后的发展中并没为一个设想中的天堂留下空间。迄今为止,与其他社会与人类的理想观相比不同的是,按照董仲舒的观点,在这一领域,不断变动的无情的法律占据主导。然而,在其著作中也有一个描绘得相当生动的理想世界。尽管品德统治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就如季节的经常轮转一样,然而它也提供了能不断适应变化的东西。这就使理想世界经常可能会有小小的变动,尽管处于变代中仍具有内在稳定性。在董仲舒的天堂世界里,另一个新的因素是大自然成为幸福乐土的一部分。我们徒然地发现了儒法模式的观念,但另一方面,在道家模式中自然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使人都消失了。在董仲舒的天堂里,自然事物和人的世界以一种复杂的机制取得了一种内在的关联,对其进行探索是董仲舒一生的努力。在人与自然两个领域间建立一种平衡而且使天、地、人三者的行动协调一致,从而达到一种和谐,创造“超自然”的氛围。至于在道家的理想世界里,人与风、雨、植物、动物保持亲密的接触,相较而言所不同的是这种接触融入了人类高尚的道德。在严酷的法的机制上,它与法家的理想世界相似,正如事实所云;但这些法并不代表凌驾人类的价值,恰恰相反,人类在天与地、心与物之间处于一种中庸地位。尤其作为皇帝和国王,他的手中掌握着整个国家幸福的锁钥:

  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王不正,则上变天,贼气并见。五帝三王之治天下,不敢有君民之心,什一而税。教以爱,使以忠,敬长老,亲亲而尊尊,不夺民时,使民不过岁三日,民家给人足,无怨望愤怒之患,强弱之难,无谗贼妒疾之人,民修德而美好,被发衔哺而游,不慕富贵,耻恶不犯,父不哭子,兄不哭弟,毒虫不螫,猛兽不搏,抵虫不触。故天为之下甘露,朱草生,醴泉出,风雨时,嘉禾兴,凤凰麒麟游于郊,囹圄空虚,画衣裳而民不犯,四夷传译而朝,民情至朴而不文,郊天祀地,秩山山,以时至封于泰山,禅于梁父,立明堂,宗祀先帝,以祖配天。天下诸侯各以其职来祭,贡土地所有,先以入宗庙,端冕盛服,而后见先,德恩之报,奉元之应也。

  它描述了过去确实存在的事实,同时也伴随着适当的变通而成为可以企及之物,理想世界被一群与董仲舒处于一种文字传统的文人们置入另一种现世的关系中。和董仲舒一样,他们是在学校里学习《公羊传》中对《春秋》的阐释,这一著作据说可回溯到孔子侄儿及门徒公羊高,但实际上它并不是汉以前写就的。在这部书的最初几页中,根据它对鲁国婴太子即位初年的评价,我们发现它提到了前面所述的孔子对过去所作的“三代”的划分。然而与董仲舒不同的是儒生何休(129-182年)对此作出自己的注疏,作为其理论基础,即不再是所谓循环论而是线性的宇宙目的论史观。在《公羊义疏》的第二部分(自汉以来,儒家与道家知识分子的辩难主要体现在各自对经典的注疏中),他把第一代命名为高祖父及孔子的曾祖父时代,第二代是他祖父的年代,第三代则是他父亲及孔子的年代,这部分由此而展开。但后来,他突然对他们的继承者与起源于鲁国并传播世界从而产生源远流长的影响的文明进行了一番参照比较:

  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用心尚麤,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录大略小,内小恶书,外小恶不书,大国有大夫,小国略称人,内离会书,外离会不书,见也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书外离会,小国有大夫……见之世者治大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用心尤深而详,故崇仁义,讥二名晋魏。

  《公羊传》里记载了关于周代税收制度的讨论,与此相关,何休对这一制度的性质相当详细地表达了他自己的意见,神秘地展示了秩序是“太平”时代的门阀,他的思想显然受孟子的“井田制”和荀子的理想国家观影响。此外,它们也表现了其他方面令人感兴趣的发展。打动读者的是,它整个观点都是建立在现代观念基础上的,即:人的幸福首先是由经济关系决定的:

  饥寒并至,虽尧舜躬化不能使野无寇盗、贫富兼并,虽皋陶之法不能使强不凌弱,是故圣人制井田之法而口分之。一夫一妇受田百亩以养父母、妻子,五口为一家,公田十亩,所谓什一而称也。庐舍二亩半凡为田一顷,十二亩半八家,而九顷为一井,故曰井田。庐舍在内为贵人也,公田次之,重公也;私田在外,贱私也。井田之义,一曰无泄地气,二曰无费一家,三曰同风俗,四曰巧拙,五曰通财货,因井田以为市,故俗语曰市井。种谷不得种一谷,以备灾害。田中不得有树,以妨五谷。还庐舍种桑荻杂菜,畜五母鸡两母豕,瓜果种疆畔,女工蚕织,老者得衣帛焉,得食肉焉,死者得葬焉。多于五口名曰余夫,余夫以率受田二十五亩,十井共出兵车一乘。司空谨别田之高下善恶,分为三品,上田一岁一垦,中田二岁一垦,下田三岁一垦,肥饶不得独乐,埆不得独苦,故三年一换土易居,财均力平,兵车素定,是谓均民力,强国家。在田曰庐,在邑曰里,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中里为校室。选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其有辩护伉健者为里正,皆受倍田,得乘马。父老比三老、孝弟、官属,里正比庶人。在官之吏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田作之时,春,父老及里正旦开门坐塾,上晏出后时者不得出,莫不持樵者不得入。五谷毕入,民皆居宅,里正趋缉绩,男女同巷,相从夜绩,至于夜中,故女功一月得四十五日作。从十月尽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十月事讫,父老教于校室,八岁者学小学,十五者学大学,其有秀者移于乡学,乡学之秀者移于庠,庠之秀者移于国学。学于小学,诸侯岁贡,小学之秀者于天子,学于大学其有秀者命曰造士行同,而能偶别之以谢,然后爵之士,以才能进取君,以考功授官。三年耕余一年之畜,九年耕余三年之积,三十年耕有十年之储,虽遇唐尧之水,汤之旱,民无近忧,四海之内莫不乐其业,故曰:颂声作矣。

  这样高度有序的社会其特色是至为重要的。它并未使人想起儒家或道家教化的影响,而是想到了“社会主义者”墨翟的影响。盗贼与勤勉是社会的一部分,正如对老者的关心、满足其需要也是社会一部分一样(也曾被荀子强调过),而最终可能通过组织良好的社会,臣民而使统治者不出宫门而知晓天下事,这又与墨家观点相联系,进一步表现在这样的事实中:何休提到的“三代”观在墨家的著作中出现了,尽管某种程度上墨家采取了一种模糊的形式,当然年代也因循上升的直线形式而前进。据此,历史运演过程中的形势因而不会糟糕透顶,而是不断地持续地发展的,这种发展使历史在目前,至少在未来会达到完善的境地,也许这是指日可待的。墨家似乎是从儒家左翼中得到了发展,在汉朝,墨翟学派衰微后,重又与儒家相结合。但于此,墨家也使某种奇异的现象出现了,从字面上看,墨家偶或靠近倾向于儒家左派的重平权与任个人的道家思想,这在《礼记》中得到证实,其中对理想国家的描述,部分来自于荀子,部分来自墨翟。《礼记》比较了当时恶化的形势,对常被道家攻击的朝代建立者进行批判性评价,从而也染上了异己的道家色彩: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其信,着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在何休著作中,他颠倒了世俗的时序,他认为孔子处于“太平”年代。从逻辑上看,孔子生活的年代存在着矛盾的性质。这两种矛盾方面首先是:它并不是如以上征引《礼记》段落中描述的孔子生活年代是完全衰微的时代,而是朝代初建后的“小康”时代。其次就在礼崩乐坏之时,人们把“太平”或“大同”看作希望的种子。一方面,这样一个“大”循环展现了内在秩序的衰微以及与此同时并行的内在秩序的发展,而另一方面,孔子生活的年代,是内在秩序观发展的负面,后来人们的认识及对现实秩序的理想没在任何汉语文本中直接记述。人们常在字面上发现一个无力的暗示“无为”,它是指向未来的,并成为孔子的口头禅:“这个时代,我活着时不能看到了,”或者,更概括地说,这一提法在如下事实中得到反映,即:所有理想形象均来自过去,这除了作为一种新的认识成为为未来服务的模式外没有别的意义。然而,事实表明,董仲舒的许多无限变化的循环并没有在同样明确的循环中找到对应物——这一循环经由暂时的悲伤,从一个理想的超越时间的永恒状态,回到同样理想的短暂的来世。儒家典籍中带有偏见地记录了这一循环的部分方面。但从作为整体存在的儒家典籍中得出这一结论似乎是危险的。

  这些方面中至为重要的是周朝末年就已被人们注意的现象(公元前四到前三世纪),这时人们心中已充斥着诸如“道”、“德”、“人”、“秩”、“平”、“等”,它们已成为基本的哲学概念,“大”、“真”、“长”等词语也大量出现,并且这些词的应用并不仅局限于儒家。实践表明,在对这些词滥用之际反而使其丧失了语词的威力,继而就要求强化这些词所表达的观念的力量。更为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实践中做出了透视各种相互消长的空洞观点的努力,从而去抵达绝对的具有永久效力的价值体系,不再于时间的流逝中从属于其相对之物。人们寻求“真实”,“真实”这一词语常用来译为所有这些强化了的概念;它还经常涉及需有决定性再评价的无意识;“新”确实很少隐藏于永恒的事物之后,但尤其是自从“新”作为一个理想于秦朝灭亡之后就完全失去了说服力。但如果“新”仅被理解为“永恒”,那么其致命的结果就是渐变的观念(还有进化的观念)最终永远不会获胜。正如何休注疏以及《礼记·礼运篇》中所说明的,历史目的观与古代称做恒定运动的观念相比,就居于退居其次的地位,而这种恒定的运动建构了董仲舒循环论的基础。董仲舒的理想国家缺乏对人们的天堂观产生影响的刚性。因为它只要求恒变,要求世界上天、地、人三种基本元素之间相互适应,但因为救赎存在于恒变之中,恒变在任何是时候都是可能的而不仅只在某一特殊时刻发生,因而世俗生活就失去了重要性。然而社会对神秘的宗教救赎的期待存在于未来,这一期望似乎萌芽于董仲舒的部分门徒中,不久就再度开始退潮了。

  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

  汉早期儒家中的宗教倾向在许多故事传说的传播中表现了出来,这些传说编造了孔子的生活,把孔子看作半神化了的无冕之王;显然也促发了不同政治动机的产生及其反动。作为外戚成员的王莽在公元9年用阴谋诡计篡取了政权,称这个王朝的年号为“新”朝(官方历史从未认可这个年号)。他热情地着手国家的改革,更准确地说是要复兴周朝,他充满热情地用非常明确的、当然也是自私的方式来解释此举。与具有宗教色彩的只把孔子看作世界中心的公羊派不同的是,王莽首先将儒学诉诸孟子述录的学说。据此学说,每五百年就有一个救世者能使帝国得到复兴。自然王莽向众人显示他所具有的周朝君主的风范,以让人们认为他就是那个救世者,可以确定的是他依赖忠实于他的刘歆(约前46-23年)的帮助,为满足其目的伪造了儒家的典籍。他摆出许多典籍,这些典籍据称是于公元前二世纪末在孔子家宅拆迁时发现的,用“古文”写成,据说还是秦始皇认为的属于具有恶兆而焚的书籍。在他的政治措施中,他把周礼中对乌托邦的描绘作为托古改制的依据(在此基础上,他消除了土地的私人占有),从重大政治举措到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下一致。王莽还赋予了与董仲舒循环论相关的谶纬以较高的评价。甚而在今天,在这场辩难中,王莽获得了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历史地位。对王莽改制的评价,有从胡适的将他作为一个理想的社会革命家来赞美——而这场革命的失败是因为阴谋,到美国汉学家德布斯(H·H·Dubbs)认为的王莽是一个肆无忌惮的冒险者,最终陷入了独裁、自大、嗜血。不管怎样,官史对王莽的贬低已不可更改,但王莽对儒家观念进一步发展所起的影响是巨大的。因为当他的军队在公元25年被击溃时,后汉王朝中兴,有着历史指向性的古文学派继续如往昔般存在;事实上,在这一时期,它比有宗教指向性的今文学派占据优势。王莽改制其意义还在于,它禁止人们的姓名中包含某几个字,这一禁止产生了持续性效能一直延续到四世纪中期。显然,这个秩序是一个国家能够良好运转的特征,我们甚而看到这一秩序外在于何休描绘的与“太平”年代相关的内容中。

  19世纪后叶的儒家感觉到了没有终极目的的严谨的儒家观点的胜利。后来的宋儒一度兴盛显示了古文学派的成功,但宋儒不仅因为儒家的停滞状态而被人们责备,而且因为后来八百年的中国文化的停滞而被人们批评。面对着所有西方的宇宙目的论的世界观——这种宇宙目的论的世界观与中国人的世界观不同,他们感到——也许并不是完全没理由的——在中国期待世界变化的宗教之缺乏暗示了某种进步信仰的缺乏。这一观点最重要的鼓吹者是著名学者康有为(1858-1927年),1898年百日维新时,他加入年青而没有经验的光绪帝的幕僚,致力于使中国能成为一个保留传统的现代国家,其结果是徒劳的。这是最后时刻的努力。他和许多学生一道热情洋溢地、极度忙碌地研究公元9世纪、10世纪的中国古典文学。他试图挖掘他所认为的被王莽与刘歆潜在地压制的儒家早期观点,这些观点具有与基督教同样的推动历史的力量。在他的著作《新学伪经考》(1897年)中,他认为几乎所有的儒家典籍都被刘歆与其父刘向篡改,惟一的例外是前引的《礼记》、《公羊记》以及《孟子》《荀子》。在后来的《孔子改制考》一书中,他笔下的孔子披着宗教与社会改革的外衣。他当然绝对认为儒学思想一开始就表明孔子是历史的核心,因而把人类文明一分为二,把东方的孔子与西方思想中的基督教放在同等地位。人类有渐渐退化的时期、有长长的堕落期、还有通过孔子教化而慢慢获得救赎的时期,正如何休注疏中所描绘的,终于儒家的教化将传遍全世界。康有为还是引进起于孔子生日编年方法的人,这一方法被他同时代的许多中国学者们应用,例如,陈焕章还用英文写作使这一对于孔子的新阐释为西方人了解。而康有为对儒家文本大胆的改动正犯了他所批评的刘歆的错误,如通过儒学之外的观念改革儒学。正如许多改革家一样,他成功地完成了他所要完成任务的第一步,即建构传统体系,在他看来,这一体系即传统儒学,但他却在建立新的体系中遭到失败。从儒学观念在现代社会中终究失败这方面来看,儒学观念的效能开始令人感到怀疑,正因为如此,跟随康有为的一代年青知识分子们认为不仅是古文学派,而且整个儒学都已过时,不管怎样,他们在自己的文章中倾注了极大的热情,证明他们反对占据统治地位的儒学。但是,他们作为能够接受基督教挑战的新宗教产生可能的基础,却很少受到人们注意。把儒学变宗教的同时,要揭穿文本被篡改后被大众接受和欢迎的假面,然后把儒学重建为宗教,这必然要从头做起,胡适(他属于年青一代的学者,如果说他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试图发现儒学中强有力的方面)作出了尖锐的批评,变儒学为宗教,其结果等于上演没有丹麦王子的“哈姆雷特”。大部分知识分子在日本和西方受教育,对于世界的发展、理想的时代有着不同观点。

  显然,在他们的起源于20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反映论中,以及后来不时产生的对中国历史分期的狂热习惯中,我们听到了董仲舒循环论教条的回音,尽管它们并没有看到历史发展的尽头。“质”与“文”在某些时代是可以变通的,例如这一观念为从广泛观察而来的儒学提供了理论基础,而且认为,在中国历史上,和平时代总是在非常强暴的、可以由人发挥想像力的短命时代之后来临,如汉之前是秦,唐以前是隋朝,宋以前是后周,明以前也是如此。新王朝初建时与旧王朝有重叠时期,与后来“真正”占据统治地位的朝代有截然不同的区别。偶而,处在这两个王朝交迭朝时,往往异族的统治和破坏处于其间,这也许可称为“混乱”的时代,因而,于此不难重新发现传统“三代”的循环论图式。因而哲学家冯友兰通过举出现代的例证力图来复活董仲舒的黑、白、红色彩系列。在他1948年用英文写就的《简明中国哲学史》中,下引的说法背离了他的意旨。紧接着他用这样的语句(“当然,这只是巧合”)试图与文章整体协调,很显然,他并不认为这一思想会流于无法表达:“在现代社会里这是有趣的:色彩也被用来代表不同的社会体制,正如董仲舒的‘三代’时期,因而,根据他的理论,我们可以说法西斯代表黑色统治,资本主义代表白色统治,而社会主义则代表红色统治。”

  照耀着地平线上的遥远的曙光,1912-1949年的民国它伟大的终极目的仍是被康有为重新发现的“大同”年代这一观念。悲惨的是,此刻这一观念作为人们的理想已经过时。毫无疑问,它对“国父”孙中山的著作产生了决定性影响,还使之出现于今天台湾歌唱的民国颂歌中。甚至在人民共和国时期,它也成为了深植于中国人思想中企盼社会学家救赎的象征,且从未消失,如在出版于1959年题目为《中国大同思想资料》一书的导引中(此书是一本关于初期乌托邦思想的选集)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在导引中编者说明,决定不使用通行的外来词“乌托”一词翻译“乌托邦”的几点理由,因为从两方面来看,乌托邦都是一个极好的译法,它不仅表音而且表达了概念的内涵(即无基础之物)。确实,他们选择了“大同”作为理想,而且指出“大同观”为中国从事社会主义运动的前驱们及团体很好地运用。可以确定的是,那些曾一度试图融合新旧的人后来为此而受到了批评。然而这样的努力于那些并不信仰“历史起源与目的”而更信仰一切是从历史中沿袭下来的人看来,是相互可以理解的,而千百年来人们从未试图领悟到这一点。因而在所有新的,外国历史哲学与旧的哲学之间建立联系就并不令人惊讶了,建立这种联系往往是无意识的、隐密的,正如冯友兰那样的欣然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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