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招手叫远远跟在后面的琴僮过来,将他抱在怀里的古琴取过,抽掉套在上面的灰布套,小心地放到石台上面,然后席地而坐,调试了一下琴弦,笑道:“古时有钟子期,今天有辛弃疾呵。”
话音落时琴音已起,有如白鹤唳鸣,一下子腾空而起,直上云霄,高亢而又清越,而后回环转折又渐渐滑落,平稳深沉里带几分自在惬意辛弃疾沐浴在这宛如春光的琴声中,只是斜靠在一块巨石上静静享受着,一动也不动,只见他眼睛半眯起来,脸上现出陶醉的神情。正要越来越放松下去,突然听到这欢愉舒缓的乐曲底下渐渐有铿锵慷慨之音,曲声倾刻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最后竟成金戈铁马的杀伐雷动之声,辛弃疾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朱熹,朱熹的面部仍然宁静详和,但从身体前倾,手指飞舞,须发张扬的模样上看得出他内心的激动。
一曲奏罢,朱熹半晌没有说话,辛弃疾也觉有种久违的慷慨壮烈在胸中鼓荡起来。
朱熹看了一眼辛弃疾,慢慢开口道:“幼安兄,刻意闲游于山水之间并不可取呀,像我这般治学为文、标榜性情实乃是百般无奈之后的事情,真若如此便了,从前孔夫子也不会奔走于诸国之间。晦庵恐时命只至于此了,只望幼安兄不随意抛掷前程,还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朝廷之上已无重臣元老,不久一定会再次起用幼安兄的,那时幼安兄定能吞吐自得,有所成就了!”
“晦庵兄,莫非您也有成功立名的想法?”
“是想要成功,但没有立名之心,所成之功也非一己之功,而是众人之功,成一世民众之福,开百世后辈之运呀!看上去做事和经历与别人相差无几,但其中用心不同,性质就迥异,效果也不一样。幼安兄你若早向理上用心,那么事业的伟俊光明一定不是现在能比得上的。”
“正是我曾写一首词中句子‘事无两样人心别’!”
“对,确实如此,可现在幼安兄虽已放下名利之心,却又放得太彻底,几乎有些萎靡颓唐于声乐酒色之中了。放一颗心,还要换回一颗心,一颗效法天地,不但无私无欲,而且健行不息的心!便如这太极必分阴阳,同有动静,人生也不可只取其一呀!倘一味求静迟早会导致生机断灭,或枯萎或沉靡,所以必须同时还有动,有一股流淌不绝的活力才行。”
辛弃疾默默品味着朱熹的话,回想这些日子来他酗饮无度,享乐吃喝的生活,身上有些微微冒汗,自以为是放下了功利之心,却谁想是堕落到了低俗放纵的地步,今天晦庵兄是专以弹琴为起由来劝诫自己的啊。自己只是想不再以功名为计,不再有索求之心,只是想以前辈隐者为榜样混迹于山水,哪料竟在不知不觉中堕落了下去,这不也是虽与他们行迹相似却用心不同吗?不还是“事无两样人心别”吗?
“应该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啊!人欲断绝非人情断绝,你是脱了功利之欲又养出声色犬马之欲了。”朱熹眼神慈祥地盯住辛弃疾又道,“君子之交,以道义为重,所以我才会如此冒言相劝啊,幼安兄慎思,不要责怪晦庵多嘴。”
辛弃疾抬起头,有些惭愧又有些感激地对朱熹说道:“谢谢您,晦庵兄,近来倍觉无聊苦闷,多有无从排遣之感,虽然不断翻读《庄子》、《老子》却并无用处,现在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
旁边烂漫的春花摇动枝条,仿佛也满脸笑意地点头表示称许。
1200年3月,朱熹病死在武夷山中,时年七十一岁。辛弃疾正要派人前去探问病情,消息就传了过来。辛弃疾如雷轰顶,不知所措,哀号声歇便昏厥倒地,这些年来的密切往来已使辛弃疾和朱熹结下了难以割舍的半师半友之情。从悲痛中苏醒后,他写了一首《感皇恩》:“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邱,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径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韩侂胄等人知晓朱熹的死讯后,着一言官上章道“四方伪徒期以一日聚于信上,欲送伪师朱熹之葬。聚会之间,必无美意,若非妄谈世人之短长,则是谬议时政之得失”,随即下诏禁止人们前往会葬。
辛弃疾却毫不理会,颤抖着手写了祭文,一路哭泣前去。他哽着声音,噙着泪水,读出祭文:“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朱熹死后,辛弃疾的精神一下子坏了许多,他常常呆立着不说一句话,行动也迟缓了不少。然而,这时南宋的政坛更加喧嚣哗动起来,这和金国势力的衰弱大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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