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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德国集中营,我们面临一个比死亡更艰难的问题,就是如何活下去

  ○我真想把在集中营照的像片寄给爹爹,让他知道我在哪里

  ○浑身是血的犹太人用凝聚毕生仇恨的拳头,击打在狼狗的前额上

  ○我们往子弹盒里拼命吐口水,每吐一口,心里就有一种快感

  ○我感到脖子上一震,撕心裂肝的疼痛直刺神经末梢

  ○在德国集中营,我们面临一个比死亡更艰难的问题,就是如何活下去

  集中营,人们在战争结束后通过书籍和电影等媒体的传播,已经了解了许多内幕,那些惨无人道的血腥岁月让读者不寒而栗。然而,作为身临其境的我们,对于鞭打,对于流血,对于死亡已经司空见惯。经常遭受残酷现状的刺激,只能让我们的神经末梢越来越麻痹。我们不知道痛苦,不知道欢乐,也不知道生死。从离开明斯克孤儿院后,就冉也不知道我们身在何处了。每天就会机械地重复一个念头:活下去,要活过今天!

  至于明天,就不去思考,因为明天我们会面临什么,谁也无法知晓。

  现在的人们可能很难想象一个终日面对恐惧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有一张集中营的照片很能说明人在残酷环境中的情形。图片中有一个孩子若无其事地从一排尸体前走过,脸部没有恐惧也没有紧张,平淡地如同走在大街上面对一排树木一样,或许这个走过尸体前的孩子,此时正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

  整天面对死亡的人或许最习惯最淡漠的就是死亡!

  所以,我们面临一个比死亡更艰难的问题,就是如何活下去。我们每天只能得到很少定量的黑面包,有时.一个星期的定量不够两天吃的,每天都在饥饿中,连做梦都是饥肠辘辘满世界地寻找食物,寻找了一夜,很饿。早晨一起床,更饿。

  饿!饿!饿!

  这个折磨比任何折磨都令人难以忍受,更何况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饥饿的痛苦就比大人要强烈得多。如果问我对集中营印象最深的是什么,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饥饿!

  我们的定量只有大人的一半,然而劳动强度却和成年人一样。除了主食面包外,其他辅助食品少得更加可怜。黄油、蔗糖几乎看不见,汤里永远只有生芽发霉的土豆片,用放大镜也找不到几个油花。我记得当这座集中营被苏联红军攻克,犯人自由地冲出集中营大门的时候,几乎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跑,冲向集中营的食品仓库,我也在人们混乱抢夺食品时,拾到一块好大好大的黄油,当时我简直高兴坏了,不相信似地连连大啃了几口,弄得满嘴流油才罢嘴。因为黄油太大,无法放进衣兜里,只好用手抱着。以后在流浪的路上遇见很多危险,但我始终没有舍得丢掉这块又重又大的黄油块,一直抱着。有一次睡着了,草棚失火,我跑了出来发现黄油没带出,又返身冲进火海,把几乎融化了的黄油从火里抢了出来。后来我跑了数十公里寻找到了苏联红军,还要归功于这块救命的黄油。

  我们所在的东普士集中营和其他集中营的模样差不多,有营房区和工厂区,每个区的四周用高铁丝网密密匝匝地围起来,铁丝网的四个角,设有高台炮楼,站在上面,整个营房,每个人的活动都历历在目,谁也别想从铁丝网下跑出集中营,到了夜间,几个探照灯一起亮,把漆黑的集中营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营房区里有许多木板房屋,呈一字形排列,一排连着一排。房屋之间没有花草,地面全是沙土,干巴巴的。整个集中营里除了纳粹德军党卫队房间的盆景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绿色的植物,连个耗子都躲不过卫兵的眼睛,更别说是人了。所以,要想活着逃出集中营,这几乎近同神话。

  我们6个从明斯克孤儿院来的孩子在分配房间时,紧紧拉着手,相拥在一起,结果将我们几个分在一个房间里。一般一个房间要住 10多个人。后来又进来了几个其他地方来的女孩子。房间里的床铺分为上下两层,大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火炉,夜晚加进的木头,上半夜就烧光了,到下半夜,我们常常被冻醒,只听见外面的寒风从房屋的木板缝隙里哧哧地往里钻。有时,我们几个人不得不挤到一张床上,用身体相互温暖,熬过这漫长的寒夜。

  天刚一放亮,耳边就响起刺耳的哨声。这是起床哨声,我们也被叫出门外和其他成年囚犯一起跑步。春秋天还好一些,特别是冬天,站立在雪地里听看守训话,凭借身上那一点单薄衣服,根本抵挡不住寒风的袭击。不一会儿,好容易才跑出一点暖气的身子被刺骨的冷气剥夺得干干净净。无论怎样冷也不能跺脚,擦手,如果动一动,或是发出什么声响,马上就会被拖出队伍,或许整整一个上午都要站立在寒风中,直到冻得昏死过去。

  我们长时间吃不饱,身体越来越虚弱。我开始发烧,后来发觉脖子上有肿块。但是,不敢让看守的德国鬼子知道,怕把我送到隔离区,到那里就等于等待死亡。我就慢慢熬着,或许会好的。后来姐妹们发现我生了病,以为是饿出来的病,就想办法去搞食品。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你们不能去!”我死活拉着米拉的衣角不让她去。我知道,这个冒险的主意肯定是米拉出的。

  后来我们中间有一个女孩说她在看守员的食堂当服务员,她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搞到吃的,而且不被发现。我们实在太饿了,抵挡不住这个诱惑,就在半夜偷偷跑进看守的伙房,从泔水缸里捞到了一大堆德国鬼子丢弃的白面包,还有烂苹果。这个女孩说是她故意留下的,不然晚上就应该全都倒到臭水沟里。

  饥饿至极的我们像得到了山珍海味一样狼吞虎咽起来。这是进集中营以来第一次填饱了肚子,尽管这都是变质的食物,我们还是觉得很香甜。可是这样的食物也不是经常能“偷窃”到的,如果晚上有人将泔水缸倒掉了,我们就什么也得不到。后来晚上外面增加了巡逻队,我们就不能半夜跑出房屋,如果被发现,大家都要遭到惩罚。

  ○我真想把在集中营照的像片寄给爹爹,让他知道我在哪里

  这难道就是镜头中的“新家园”吗?死去的犹太人不可能提出这个问题,可是活着的犹太人对他们的生存空间提出深深的疑问,因为 197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亲人已经魂断毒气室,以为他们生活在另外一个“家园”里,他们生活空间是不是也像这里一样恶劣?

  每一个到集中营的犹太人都是在观看德国人播放的集中营生活影片后,选择了集中营生活。他们是被那些影片的场景骗到集中营的,那些美好生活的镜头实在让人向往。集中营好像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乐园,老有所养、小有所学,每个人都在愉快地做工、生活,甚至成家立业,养儿育女。

  就这样,许多犹太人拱手将土地财产交给德国人,以换取移民到“新家园”生活的许可证。他们在幻想中,登上了法西斯为他们精心准备的通往死亡的火车,很多人进入毒气室后,还扬头纳闷:这浴室的水龙头怎么不出水?直到毒气弥漫出孔眼的瞬间才知道受骗了!等明白过来的时候,生命已经伸进了法西斯死亡游戏的套绳里,几乎没有时间咒骂一句,便一命呜呼。

  所以,法西斯在行使他们的兽性时,表现出他们文质彬彬及其善意的面容,让人很难相信这就是死神的请帖。

  我们进集中营不久,就发现法西斯对待我们也是反复无常,让人琢磨不透。有时他们脸上洋溢着动人的笑容,和我们说这说那的,不出3分钟,他能突然抬起他的大皮靴把我们踢出很远。

  有一天中午,正好是放风的时间,一个德国看守高兴了,拿了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的照相机。现在看肯定是从犹太人那里搞来的。他把我们几个女孩子叫到跟前,要为我们照相。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照相了,听说要照相,小姑娘爱美的天性一下子蓬勃地显示了出来。我们高兴地站在一起,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一刻,我们忘却了集中营这三个恐怖的字眼,忘记了眼前是残忍的德国鬼子,世界在我们眼睛中变得美好起来……

  刚刚照了几张,这个德国鬼子突然脸色一变,把相机放在地上,说我们在假笑,在嘲笑他。他举起皮鞭狠狠给了我们一鞭子,对着我们中间笑容最灿烂的女孩说,就你笑得最假,接过去又是一鞭子。

  我们尖叫起来,刚才营造起来的暂短快乐顷刻坍塌如碎片,片片铸刻着我们的屈辱和现实的残酷!

  美好瞬间转眼即逝,永恒的黑暗又笼罩在我们的上方!

  过了几天,这个德国鬼子又微笑着来了,他把洗好的照片送给我们,一边不断赞扬我们笑得甜,太可爱了,一边摩挲他手里的皮鞭把子。我们被他这种变态神情吓坏了,谁也不敢说话不敢笑。

  等德国鬼子走后,我们各自拿了自己的照片。我除以前在苏联境内的孤儿院和米拉姐妹的一张合影外,手里什么照片也没有,这次有一张我们六姐妹的合影照片,让我们好高兴。照片大概有3寸大,人影虽然不大,但画面很清晰,连我们胸口的牌子都拍得清清楚楚。

  看着看着我不知怎地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以前外婆曾经带我进过照相馆,也请人用照相机在家里的院子里照过像,每次看见照片上的自己都是一顿开怀大笑。特别是找到爹爹后,我给爹爹寄去的那张照片格外有趣,我就像一个英俊的小男孩。那时照相的心情别提多么兴奋,脑袋里老是幻想着爹爹如何看我的照片,如何在对比我和他的相像之处。

  这个时候,我猛然明白了,一张照片有时就是对亲人思念的精神寄托,难怪爹爹那样珍惜我的照片。可是现在我连爹爹、外婆他们的照片都没有,连个念头的东西都没有。我真想把在集中营照的像片寄给爹爹,让他知道我在哪里,说不定爹爹会来救我们的……

  现在想想,那时到底是孩子,尽胡思乱想!连自己在德国东面准确的地理位置都不知道,还想给远在万里之外的爹爹寄照片,让爹爹来营救?

  晚上我找来一支圆珠笔,我想在照片背后写点什么。可是一拿笔,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原来那么熟悉的中国汉字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笔画了,好久,我才想起汉字的写法。

  “1944年1月30日和同志们在德国合影,三年以前的这一天,我离开了祖国。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那可爱的家乡……”家乡两字像开启眼泪的钥匙,眼泪哗地又一次涌了出来。我无法写下去,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走出集中营,更不敢想象能回自己的家乡,我放下笔,干脆让眼泪淌个够……

  以后很长时间,只要看见那个德国鬼子拿着照相机出现在我们房屋前,我们忍不住要颤栗起来。那恐惧的感觉,从我看到法西斯脸部表情瞬间即变的一刻起,就深深地铭刻在心头。

  一辈子不能忘记的感觉,往往是由心灵受伤为代价的。受伤的心比身体的伤更加疼痛,更加难以愈合!

  ○浑身是血的犹太人用凝聚毕生仇恨的拳头,击打在狼狗的前额上

  集中营里的难友不断增多,隔一段时间,就要送来一批人。后来犹太人也走进了这个集中营。听人说,这些走进集中营的犹太人都是有手艺的工匠,是他们的一技之长救了他们的性命,但是带黄胸牌的犹太人是最没有生命保障的囚徒,最受歧视。德国鬼子常常拿他们出气,轻者体罚,重者枪毙。

  集中营旁边有个工厂区,从营房区到工厂区中间隔着两道铁丝网和两道防守严密的大门,每个人通过大门时都要经过检查。如果不是上班时间,就要有党卫队长官的亲笔手谕才能通过。站岗的和工厂里的监工不同,前者是德国宪兵,后者是雇佣军。宪兵对集中营囚徒进出这两道大门防守得非常严密,如果有人违反,惩罚也是非常严厉的。

  营房区和工厂区之间就好像是地狱的鬼门关,搞不好就会丧命在这鬼门关的枪弹下。

  我们几百名来自苏联、捷克、斯洛伐克、波兰、法国、英国等10多个国家的孩子,被送到集中营兵工厂里干活。这哪里是什么工厂,只是一个大得四处透风的工棚。我们的工序是将其他车间制造的子弹装进盒子里。我们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两只手被冰冷的子弹冰得又红又肿,手背生满了冻疮,一碰,脓血直流,疼痛难忍。时间一长,手掌的细腻皮肤被磨得像锉子一样粗糙。

  在我们旁边还有几个大工棚,其中有一个是分拣物品的工棚。分拣的人把从外头运来的行李物品,按照物品的类型分拣出来,比如衣服归衣服,文具归文具,鞋帽归鞋帽,金银珠宝一般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分拣,这是看守们注意力最集中的物品之一。因为集中营中严禁互相打听,每个人只能说“是”或者“不是”,绝对不能问“为什么”这三个字。一般能说话的范围只是局限在同房难友之间。放风时间,大家只能互相看看,不能说话。所以,我们看见一车一车行李运到工厂区里,却不知道这些物品从什么地方运来的,更无法想象是从被杀死的犹太人身上剥下来的。

  我们只是心里奇怪,这么多的皮箱、提包,大多数都是完好无缺,很精致的,他们的主人怎么就不要了呢?

  分拣物品的活一般不让我们孩子去做,说我们 203年龄小,不会分类。装子弹的工作比较单一、好做、轻松。可是从我们第一天干活,就没有觉得这活好做、轻松。

  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子弹,一大筐子一大筐子放在我们每个人面前。我们要用油纸将子弹一排排包好,然后装进一个小纸盒里,等装好 24小盒后再装进一个绿色的木箱里,这时才算完成一箱子弹的工作量。每天,我们要完成30大箱的工作量才能休息。整整12小时,我们双手不停地装啊、装啊,装得双手都麻木了,也不能完成这个数字。

  就这样,一年365天,天天要上工,天天经过那道鬼门关。我们像机器人一样,被法西斯的皮鞭驱使,大皮靴踢打,做着牛马活,吃着猪狗食。

  我们经过工厂区的门岗时,往往会遇到搜身。那些站岗的宪兵个个好像长了老鹰的眼睛,特别歹毒。他们不太看人群胸前的牌子,因为在他们眼里,胸口上的牌子无论是黄色还是白色,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都是他们的囚徒,都是应该下地狱的低级人种。站岗的士兵把眼睛停留在每个经过人的脸上,从人的脸部细微表情发现行为异常的人。一旦他们看见这样的人,马上冲进队伍,把那个在我们眼里没有任何特征,极其平常的人拉出来,凶狠地推到铁丝网一边,然后非常麻利地搜身。往往能从身上某一处搜出东西来。

  完了——!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为这个可怜的人叹惜。

  被搜出来的东西一般都是食品。在这样的环境中,金银珠宝如粪土,只有食品才是大家向往的黄金。为了活下去,人们宁愿冒着性命危险去获得一块面包,也不会去拿一块金条的。

  这是人类基本的生存规律!

  许多囚徒在分拣东西时,会捡出吃的东西,特别是孩子衣服口袋里,有巧克力和糖果。这时人们便会被这诱人的东西刺激得饥肠辘辘,口水直流,想办法藏一两块巧克力,带回营房吃。但是能把食品安全带出来的很少,许多人想办法瞒过了监工眼睛,却很难瞒过站岗宪兵的眼睛。这样的行为一旦被发现,就必定招来严厉的惩罚。

  有时,我们已经回到营房里,突然听到尖锐的哨声和阵阵狗吠声。这种异常恐惧的声音一响,我们就知道又要有人大祸临头……

  一想起那几只吐着血红舌头的大狼狗,浑身就忍不住颤抖。那些畜生几乎是靠人的躯体满足食欲的,隔几天就要生吞活剥一个活人。有好几次狼狗当着我们的面将活生生的人撕得粉碎。听见遇难的 205难友在血肉横飞中发出最后嘶叫声,我不由地双腿一软“扑通”跌倒在地上,浑身哆嗦,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我生怕这个细微却能穿透心房的声响被狼狗听见,就用手拼命抱住自己的脑袋,死死闭上眼睛……这一刻,我只觉得天昏地暗。狼狗好像在一步一步逼近,随时会扑过来撕咬我的身体。

  狼狗的狂吠一声高过一声,这时集中营上空充满了恐怖的杀气,我们无论心里多么恐惧,也只能条件反射地往营房前的空地上跑,自觉地排好队,等候嗜血成性的宪兵大开杀戒。如果我们中间谁的反应慢了,排队排晚了,也要挨打,甚至遭到狼狗的撕咬……

  有时只要某个囚徒让法西斯看着不顺眼,即被拖出队伍,当着大家的面,遭受鞭打,一直打得这个人遍体鳞伤,再也爬不起来才住手。如果稍有反抗,这个人就要当着我们面前被枪杀,或者咬死。整个屠杀过程不准我们离开,更不允许出声音。大家必须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难友遭受折磨,直到断气为止。这种血腥屠杀的场面经常出现在我们面前,使得我们本能地付出生命极限的忍耐力和制止力而拼命重复机械性的动作,用以保护自己的性命。然而恐惧愈增的同时仇恨也在剧增,面对这样残酷的场面,我们每个人从心里长出了仇恨的牙齿,恨不得冲上前咬死他们。

  虽然法西斯经常进行“杀鸡给猴看”的表演,但并没有吓倒活着的人们。只要有机会,大家还是想办法偷食品,而且越来越隐蔽,成功率越来越高,就连我们房间也分到过一块巧克力,可见这建造在许多人生命之上的“偷窃”本领已经日渐成熟,决不是一般水平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

  一天下午下工不久,我们个个饿得两眼发花,等着吃晚饭的哨声。

  哨声终于响起来,我们拿着碗刚想往外跑,一听,不对呀,是紧急集合的哨声,我们只好放下碗,跑步到空场上……一到空场上就发现气氛不对,宪兵跟前有个大狼狗,呼哧呼哧吐着血红的大舌头……

  “扑通”一个矮个子犹太人被推在地上。要是以前,被惩罚的人一般不会挣扎,任随他们鞭打,一副生死听天由命的淡漠表情。可是这个人不一样,他被摔在地上后,迅速用双手撑地,扬起鲜血淋淋的脸,嘶哑着喉咙大喊:

  “他们杀了我的全家!你们看,这是照片!”

  他从腰的后面,哗地拉出一张全家合影照片,207但不等他把照片举起来,狼狗呼的蹿了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犹太人惨叫一声,照片掉在了地上,随即被风吹卷到了一边。犹太人望着失落的照片,好像失落了所有的希望。他疯狂地挥舞着血淋淋的双手推搡上前要撕咬他的狼狗……

  “法西斯杀了我的全家,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要和他们拼命——!”

  浑身是血的犹太人迸发出毕生的力量,用凝聚毕生仇恨的拳头,击打在狼狗的前额上。狼狗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长嚎,摇晃了几步,四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打倒狼狗后,犹太人拱着腰发出恐怖的大笑,冲向站在一边已经吓傻的宪兵……没等他冲到跟前,枪响了,子弹击中了犹太人的前胸,鲜血像水龙头一样喷了出来。他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一动不动站立在宪兵面前,许久才直笔笔地摔在地上我们被这意外的场面惊吓出一身冷汗,心脏怦怦地猛跳,心底深处发出强烈呼唤:“勇敢的英雄,起来啊,站起来啊!”可是,他没有再爬起来,和他的家人一样惨死在法西斯屠宰场上。

  整个惊险搏斗场面几乎发生在一瞬间,一切又归于死寂。

  因为饥饿和紧张,我的胃开始向上反酸水,一个劲地想呕吐。我拼命地忍着,忍得眼睛一阵阵发黑,要不是身边的姐妹用手挽着我的胳膊,我肯定会晕倒的。

  不一会儿,倒在地上的狼狗摇摇晃晃爬了起来,狂叫着乱转,好像这畜生的神志有点混乱了,一会儿要扑向给它致命一击的犹太人,一会儿又要扑向自己的主人,满地乱跑。宪兵费了好大劲才拉住发疯的狼狗,稳住了自己的阵脚。

  过了好久,宪兵确信那个可怕的犹太人真的死了,才敢上前拖尸体。

  后来,我们知道这个犹太人是铸造金银的工匠。这天,宪兵给他一个装着照片的银质相架,叫改制成酒杯。他一看,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起来,这不是他家的合影照片吗?照片上的妻子儿女那熟悉的笑容,他什么时候都不会认错的。这时他才明白,法西斯说送他的家人去另外集中营过幸福生活全是鬼话,他的家人已经被杀害了!被杀害了!

  失去理智的他把像片和相架带出大门,当然他愤怒的表情是无法瞒过宪兵的。他被发现了,但是只是搜出了银质相架。他把照片折叠成条掖在皮带下,没有搜出来,所以才有他向大家展示照片的一209

  犹太人死了,死得惊心动魄,死得如此惨烈,让我们好久都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再看见一车车物品运来,就作呕,好像看见一条条赤裸的尸体。这些不会说话的物品都是法西斯屠杀活生生生命的见证!

  ○我们往子弹盒里拼命吐口水,每吐一口,心里就有一种快感

  犹太人事件给我们的刺激太强烈了,这以后,我们也琢磨如何反抗!

  听人说子弹受潮就会变成哑弹,我们为什么不往弹壳上洒水,让子弹生锈,等德国鬼子把子弹运到前线,子弹都成了废品,让他们打不响枪。

  我们几个女孩子就开始商量如何才能把子弹搞湿,因为我们不能带水进工棚,不可能往子弹上洒水。最后还是米拉脑袋快,说我们趁监工不注意时往子弹盒里吐口水,弹壳不就湿了吗?

  对呀,这是个好主意!我们高兴得直鼓掌。这时不知谁带头轻轻哼起了苏联歌曲,我们都跟着唱了起来。

  “嘭嘭……”外头巡逻的德国鬼子听见我们的歌声,跑来砸门。

  我们停下歌声,谁也不吭气,让德国鬼子砸门好啦。

  “嘭嘭……”又是一顿砸,德国鬼子见我们不开门,就狠狠地警告说:

  “再唱把你们全拉出来冻死!”

  外面又恢复了平静,我们笑了起来。

  第二天,我们怀着激动且紧张的心情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子前,那上面已经放着一个大筐子,里面是黑亮黑亮的子弹。我们个子小,被大筐子一遮挡,监工走远一点就看不见我们了。监工一走开,我们就往子弹盒里拼命吐口水,每吐一口,心里就有一种快感。到了下工的时候,我们嘴里干苦干苦的,嗓子眼直冒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大家见面,都咧开干裂的嘴,会意地笑了。

  后来前线退来不少不合格的子弹,以为是制造车间的质量问题,谁也没有想到会是我们这些小囚徒的口水作祟。现在想想,我们这种办法未必就能使所有的子弹变成哑巴,但力量微薄的我们无法做出惊天动地的大反抗,只有用这样的办法表达我们的仇恨。

  到了1944年,德国法西斯开始节节败退,前线需要的子弹越来越多,我们劳动强度越来越大。终于我支撑不住了,病倒了,病得很厉害。

  我发低烧已经很长时间了,怕被德国鬼子发现了送隔离室,就一天天痛苦地挨着。有一段时间,夜里经常被噩梦惊醒,醒来时浑身大汗淋漓,脖子肿胀不堪。那时到底是个孩子,不明白身体真有了病是硬挺不过去的道理,老是等待哪一天早晨起来,所有的肿块奇迹般地消失了。

  终于这一天早晨来临,来临的不是奇迹,而是恶化。

  这天早晨,我在营房前的水池洗脸,感觉脖子上老是湿乎乎的,擦干了又湿,就用手摸摸。一看,吓我一跳,哪来的脓血?

  我捂着脖子回到房间,拿出小镜子一照,看见脖子上的肿块破了,脓和血从破裂的口子里往外渗,扭了扭脖子,奇怪,疼胀的感觉减轻了许多。我想起了小时候一次长疖子,肿胀疼痛了好久的疖子,像熟透的桃,油光光包得全是脓血。一天外婆用消毒的针挑破表皮,让化脓的液体排出来,没有几天,疖子就结疤,好了。这次脖子上长的是不是疖子?如果是疖子,一出脓,肿块就会消掉的。想到这我的心情和脖子上的感觉一样,轻松了许多。

  我用一条已经破了角的手绢,包住脖子,再在外面穿上高领毛衣,把流脓的脖子遮盖起来。

  连续几天,我带着淌脓的伤口去做工,可是脖子上还是不断渗出粘粘的液体,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相反溃疡的面积越来越大,脓血往外渗透更加厉害。有时手绢浸透了,又沾到衣领上。不久,毛衣领子也被脓浆糊得硬邦邦的,磨得脖子皮肤生疼。

  如果光是伤口流血流脓,人还能忍受。可是断断续续的发烧把人拖得够呛。一天中间,好几次掉冰窟,又好几次进火炉,热热冷冷,反反复复,把人折磨得无精打采,不死不活的。来自身体内部的信息似乎越来越不妙,越来越和疖子之类的疾病相差甚远。一直亢奋的食欲变得连少得可怜的面包都不想吃了,整天觉得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提不动。

  我的心情不由得又紧张起来,莫不是生了什么大病?病到如今,紧张害怕有什么用呢?人在生死边缘,一切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能撑一天算一天吧。

  ○我感到脖子上一震,撕心裂肝的疼痛直刺神经末梢

  一天我刚起床,顿时天旋地转,一头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扭头看看,橱架上有许多药瓶子,我猜想是集中营的医务室。这时,窗户上出现了姐妹的脸,我想可能是她们送我来的。我真感激她们,每次我遇到困境,都是她们千方百计地帮助我战胜困难。为让我这面来自中国的生命之帆在这片死亡的苦海上不被狂风撕毁,不被雷电击垮,她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着我,关怀着我。

  为什么我们6个异国姐妹能活到战争结束的一天,能走出死亡集中营的铁丝网?就是我们苦难的生命中流动的不只是一个人的血液,跳动的也不是一个人的心脏,而是许多人的血液和心脏在不幸的命运中一起流淌,一同跳动。

  如果我们的生命能在没有阳光的黑暗中存活,那么我们的心灵上一定有无数温暖的“阳光”照亮着鼓舞着。

  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幸的却有“太阳照耀”的生命!

  这次我说什么也要挺过去,再大的痛苦也要忍受住。一定要和姐妹们活着从这个非人的地狱中走出去!

  我正在暗暗给自己打气鼓劲时,隔壁的门响了,从房间里走出一个高个子,戴看金丝边眼镜,穿着白大褂的德国狱医。从他刚才和负责我们工区的监工头谈话中,我已经知道我患的是淋巴结核,说是开刀把脓放出来就会好的小毛病。医生的话似乎暗示工头,这个小孩得的不是大病,手术后还能继续干活。工头放心地走了。他不是放心我的病情,而是放心他不会因此减少一个劳动力。

  工头留下两三个姐妹在医务室门外等我出来。然后拿着鞭子,把那些多余的人都赶到工棚继续上工。

  虽说我是第一次进这个医务室,但早就听说这里的狱医连兽医都不如,对病人比对牲口还要凶残。碰到特殊病例,他们就会将这个可怜的囚徒当做一只饲养在笼里的大白鼠,反复进行试验,直到这个病人不堪痛苦折磨断气为止。

  我心里抖抖的,不知道这个医生对我会像哪类动物,大白鼠还是马骡子?

  这个德国医生有条不紊地戴上白色口罩,斯文的动作无法让人和“凶残兽医”的字眼联系起来。别人所说的或许不是这个医生,我侥幸地想。

  医生“武装”完备后,用毫无表情深陷的幽蓝眼睛看了我一下,用生硬的俄语问:“从哪里来的?”

  我愣了一下,说:”白俄罗斯。”

  “不!你不是俄国人。”他尖叫起来,好像要揭穿欺骗似的,充满警惕。

  “我是中国人,我是从……”我想作解释,但被他阴冷的声音打断了。

  “噢,支那人,黄皮肤的支那人,东亚病夫……嘿嘿……”毫无表情的医生发出了狰狞恐怖的笑声。

  这是法西斯的笑声!我熟悉它。

  我肌肤上滚过一层鸡皮疙瘩,浑身打了个寒颤,禁不住又望了他一眼,正好和他鄙视的眼光相遇。我知道,这次我是在劫难逃了。我在这个魔鬼眼睛里甚至不如一只大白鼠有试验价值,充其量不过是在一个呼吸的动物,而且是在来自东亚病夫国度的动物身上拉一刀。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个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在干什么!天使一旦变成魔鬼,比魔鬼还要可怕。我反正已经落在了魔鬼手里,不死也要活剥一层皮!

  我感到冰冷的器械在脖子上移动,一会闻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我想这可能是在消毒吧。我紧张得直硬着脖子,等待注射麻醉针……突然,我感到脖子上一震,撕心裂肝的疼痛直刺神经末梢,顿时浑身不由自主地像被抽了筋似地弹了起来……

  这个失去人性的医生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就用手术刀拉开了我的脖子!

  我拼命地哭叫、挣扎,想从这魔鬼的手术刀下逃出去。可这个法西斯用大手死死按住我,继续用刀切割伤口。我无法忍受这般剧痛,浑身不住地扭动,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滚而流。

  我惨痛哭叫丝毫没有引起这个魔鬼的怜悯,他继续用手术刀切割我的伤口,好像他的手下躺的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什么天生就是任人宰割的动物。

  那一次惨无人道的手术给我的心灵留下了永远痛楚的创伤。有一段时间,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屠夫用刀宰割羔羊的可怖画面。

  我的脖子渐渐麻木了,眼前出现了胡乱飞舞的金星——死神出现了,它往往在一个垂死灵魂哭诉时出现,它召唤我跟它去天堂……眼前晃动的魔鬼嘴脸变得模糊了,好像白纸一样飘远了,消失在黑暗的尽头,所有的疼痛也离开了我的躯壳……

  我疼得昏死了过去,失去知觉的一瞬间,我以为这就是终身的解脱!

  手术刀下的“羔羊”不再动弹了,这个魔鬼医生也完成了他“人道主义”的手术。他取下口罩,用手招招外面的姐妹们,叫她们把我抬回去。

  当泪水涟涟的姐妹们把前襟涂满了脓血的我抬进营房时,站在其他营房门外素不相识的难友,都同情地上前抚摩我的脸颊,有的还悄悄送来一两片面包给我,那几乎是他们一顿饭的定量啊!

  我在姐妹们的怀抱中慢慢地苏醒了过来……死神没有收留我,让我继续在地狱里磨难。

  这场残酷的手术后,病情有了一定的缓解,脖于不太肿胀了。然而,我的淋巴结核不只是手术能根治的,他们又不给我服药,又不让休息。没有隔多久,旧的创伤还没有愈合,新的肿块又出现了,而且这次肿块比以前还要大。

  反正这次我横下一条心,就是把脖子烂掉,也不让这个法西斯魔鬼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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