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请自便,罗杰,”厄克特发出邀请,“我这儿有很少见的斯卑赛威士忌,还有用煤炭和海草酿成的海岛威士忌,你随便选。”他像临床诊断的医生一样认真看着奥尼尔倒满一大杯威士忌,差点溢出来。他丝毫没注意到,拿起酒杯就牛饮起来。
“哦,要我给你倒一杯吗,弗朗西斯?”奥尼尔唾沫四溅地说,终于想起礼貌这回事。
“亲爱的罗杰,这个时候就算了。我需要头脑清醒,你明白的。但你随便喝就是了。”
奥尼尔又倒了一大杯酒,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在两人的对话中,酒精开始逐渐侵蚀他身体里残留的健康与理智,眼中的怒气也渐渐不那么疯狂了。但他的舌头越来越厚,口齿越来越不清晰,说的话越来越语无伦次。镇静剂和兴奋剂的对抗从没有什么和平的结果,总是让他如临深渊,有种下一秒就要坠落的感觉。
“罗杰,”厄克特说,“看上去我们这周末就能进入唐宁街了。我之前一直在想自己需要什么。现在我觉得该谈谈你想要什么了。”
奥尼尔又喝了一大口,才开口回答。曾少年
“弗朗西斯,你这么想着我,我真是感激涕零啊。你绝对是一级棒的首相,弗朗西斯,真的。我之前也想过这些事情,我想你在唐宁街是不是用得上我这样的人——你懂的,顾问啊,或者甚至是你的新闻发言人。你将需要很多帮助。我们好像也合作得挺好。所以我在想……”
厄克特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罗杰,能担任那些职位的人有很多,有些人早就已经干得很熟了。我需要的是能管理政务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我相信你能够避免最近这几个月来党派犯下的所有令人苦恼的错误。我非常想让你继续待在党总部——当然会有一名新的主席了。”
奥尼尔眉头皱起,显出忧虑的神色。同样的毫无意义的工作,在场边做旁观者看着其他人粉墨登场?过去这些年来他不就是这样灰头土脸的吗?
“但要有效率地开展那样的工作,弗朗西斯,我需要支持,需要特殊的地位。我想之前我们谈过贵族身份。”
“是的,的确是,罗杰。你的确当得起这样的身份。你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所以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但我一直在到处帮你询问和打听,封爵的事情可能性不太大,至少短期内是这样。首相退位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开始排队等着封爵了,新首相上任后能够分发的爵位又很有限。恐怕给你封爵得等一等了……”
奥尼尔一直在椅子里缓慢下跌,滑溜溜的椅面让他坐不稳。但现在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困惑不解,愤愤不平,“弗朗西斯,我们讲好的可不是这样。”
厄克特下定决心要考验一下奥尼尔,要恐吓他,刺痛他,伸出手指挖他的眼球,戳他的屁眼,给他迎头泼一盆冷水,让他彻底灰心失望,让他提前承受一下接下来几个月里不可避免的压力。他想看看奥尼尔能够承受多少,极限在哪里。看起来,他好像不用再等了。
“不,我们之前可他妈不是这么说的,弗朗西斯。你向我保证过!这是我们说好的!你信誓旦旦,现在又告诉我不可能。没有新工作,没有新爵位。现在不行,以后不行,永远也不行!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了,现在你想除掉我了。哼,你三思吧!我撒了谎,我做了坏事,我造了假,我偷了东西,都是为了你!现在你把我像别人一样踢走。我不能再让人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嘲笑我,看扁我,好像我是臭烘烘的爱尔兰农民。我当得起贵族的称号,而且我要定了!”
酒杯空了,奥尼尔情绪激动地颤抖着,把自己从椅子里拽起来,又去拿醒酒器。他拿了第二个醒酒器,根本没在意里面是什么,就把深麦芽色的液体倒进酒杯,一不小心又倒洒了。他大喝了一口,转向厄克特,继续声色俱厉地愤怒着。
“我俩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是一个团队,弗朗西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没有我你根本接近不了唐宁街。我们要么一起成功,要么一起失败。要是我的结局还跟丧家犬一样,弗朗西斯,那我肯定不会独自承受的。这代价你付不起!我知道那么多。你欠我的!”他颤抖着,弄洒了更多的威士忌。他双眼的瞳孔好像针刺过一样肿胀起来,眼泪、鼻涕甚至口水一起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话已出口,威胁的意思也表达得非常清楚。厄克特故意挑衅了奥尼尔,好像给了他一副拳击手套。他甚至都来不及呼吸就套在手上,直击厄克特的脸。很显然,奥尼尔会不会失去控制已经不再是个问题,问题在于他多快会失去控制。答案是立刻马上,此时此地。继续考验他已经没有意义了。厄克特用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亲切的握手结束了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罗杰,我亲爱的朋友。你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那么说只是因为这一次很难办,可能不能把你挤进新年的封爵名单了。但春天马上就有另外一个,为了庆祝女王的生日。中间只相隔几周,真的。我只是请你等到那个时候。”他把手放在奥尼尔颤抖的肩膀上,“如果你想在唐宁街工作,那我们一定给你找个位置。我们的确是一个团队,你和我。你的确配得上任何奖赏。我以我的尊严和荣誉起誓,罗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应该得到的奖赏。”
奥尼尔本想张口回答,却发现自己除了含混地哼哼一声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激情已经用光,酒精悄无声息潜进他的身体,各种情绪分崩离析,又重新胡乱粘贴在一起。他瘫倒在椅子上,面色苍白,筋疲力尽。
“听着,午饭前先好好睡一觉。关于你要求的细节我们稍后再谈。”厄克特柔声建议道,亲自帮奥尼尔又倒了一杯酒。
奥尼尔一个字也没说,就闭上了眼睛。他睡眼朦胧地喝光了杯里的酒,几秒钟之内,他的呼吸就慢了下来。然而,就算是在睡梦中,他的眼珠还在眼皮下不安分地随时转动。不管奥尼尔神游去了哪片梦乡,那里肯定不太平。
厄克特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个缩成一团的人。奥尼尔的鼻孔里不断滴落着鼻涕。这一幕再次让厄克特想起他的童年,想起一只忠心耿耿陪伴他多年,又做猎犬又当伙伴的拉布拉多。一天仆人对他说狗得了中风,必须了结了它。厄克特当时就崩溃了,他跑到拉布拉多平时睡觉的马厩,结果痛苦地看到一只失去控制的动物。狗的两条后腿瘫痪了,全身都沾满了粪便,鼻子和嘴巴上也全是脏东西,而且和奥尼尔一样,不受控制地流着鼻涕。看到主人,他能做的只是发出一声呜咽作为问候。老仆人眼含泪花地抚摸着它的耳朵。“你再也没法追着兔子满山跑了,老家伙。”他低声说,然后转身看着年轻的厄克特,“您该走了,弗朗西斯少爷。”
但厄克特拒绝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
因此两人一起在果园后面厚厚的紫杉树篱边挖了一个坟墓,抬着拉布拉多来到附近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让它感觉一下秋日暖阳的抚摸。接着厄克特开枪打死了它,结束了它的痛苦。现在,他盯着奥尼尔,想起自己当时流下的泪水,想起自己不止一次去埋葬它的地方探望,心想,为什么有的人还不如蠢笨的动物值得可怜呢?
他把奥尼尔留在书房里,悄悄走向厨房。在水槽下面找到一双厨用橡胶手套,再拿起一个茶匙,一起塞进上衣口袋,然后从后门出去,走向外屋。木门年代久远,连接处已然生锈,一推开就吱吱呀呀地响。他来到这个小棚子里,对面的墙边立着一个高高的厨用壁橱,破得不成样子,很久以前就被弃置了。现在里面装的是用过的油漆桶和一罐罐的汽油,还有一群生机勃勃的蛀虫。把那些瓶瓶罐罐移开,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锡罐出现在眼前,他戴上橡胶手套,从架子上拿下锡罐,回到屋子中,像举着燃烧的火把一样举着手里的罐子。
进去之后,他就去书房看了看奥尼尔。他睡得很沉,鼾声如雷。他悄悄上了楼,来到客房,发现奥尼尔没有锁住自己拿来过夜的箱子,松了口气。他在装洗漱用品的袋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牙膏和刮胡刀旁边。那是一罐男士爽身粉,轻轻一拧瓶盖就松了。里面没有爽身粉,只有一个塑料自封袋,里面装着大概一大汤匙白色粉末。他拿着塑料袋来到飘窗旁抛过光的桃心木写字桌边上,从抽屉里拿出三大张蓝色信纸。他把一张信纸平放在桌面上,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上面,聚集成一座小山。第二张纸则摆在旁边,仍然戴着橡胶手套,打开了从棚屋里带来的罐子,用勺子舀出分量相当的白色粉末。他用勺子的另一头作为小铲子,万分小心地将两堆白色粉末各自分成差不多的两半,把两边各一半舀到第三张从中间折起来的信纸上。两种粉末的颜色与质地几乎没有差别,他混合得也很好,看上去好像从来就是一体的。他又在信纸中间折了一下,准备好把混合物倒回塑料袋里。
他盯着面前这张纸和自己的手,好像在微微颤抖。是因为紧张,还是年纪大了,抑或是举棋不定,或者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习惯?不,绝不是因为这个。不管是因为什么,绝不是因为这个!粉末毫无阻力地滑进了塑料袋里。他重新封好袋子。看上去好像从来没动过。
五分钟后,花园一角,垂柳旁边,他的园丁常在那儿堆积准备焚毁的垃圾。他也在那里燃起一堆火。锡罐现在已经空了,里面的东西也随着水冲走了。罐子则在这熊熊火焰中和蓝色信纸以及橡胶手套一起被烧毁了。厄克特看着闪闪耀眼的火焰,缓慢上升的青烟,接着一切复归寂静,那里只剩一堆灰烬。
他回到房间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几乎像奥尼尔一样贪婪地一饮而尽。这时候他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万事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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