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派会议有时候特别欢乐。大家像一窝叽叽喳喳的布谷鸟。这时候你可以安静地坐着,看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家都拼了老命要把别人挤出窝去。
十月初,反对党年度大会之前不久,该党派就推选出了新的领袖。选择新“代言人”的过程好像给反对党注入了新的活力,给了他们新的希望,让他们貌似系上了象征复兴与拯救的红丝带。当党派的全体成员聚集在一起开会时,面貌焕然一新,早已不是仅仅几个月前输掉选举的那群乌合之众了。整个大会在欢庆的气氛中举行,大家的头顶上悬挂着一条巨大而简单的横幅:胜利。
而接下来的一周,科林格里奇召集同僚们开会时,气氛和情绪则形成了鲜明对比。位于伯恩茅斯的会议中心聚集了四千名党派成员。如果他们充满热情,一心一意地支持自己的领袖,那现场气氛一定热烈得快要掀翻屋顶了。但此时却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没有精神,没有野心,没有勇气。砖墙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挂,现场的设备和装饰也冷冰冰的。唯一的作用就是强调聚集起来开会的这帮人有多么消沉颓废。
如此一来,奥尼尔就面临着重大的挑战。作为宣传处处长,他的任务就是“包装”整个会议并提振大家的士气。然而,他却不得不带着越来越激动不安的情绪,和党派成员们一个个地谈媒体上那些乌七八糟的报道。他不停地道歉、解释、讲道理,并把责任推给别人。特别是在喝醉的时候,他会指名道姓地批评威廉姆斯勋爵。党主席把各类预算都削减了,对各类问题迟迟不下决断,根本把握不住局势。四处传播的谣言说主席想让党派会议进行得低调些,因为他觉得会议上首相可能不太好应付。“执政党对科林格里奇的领导能力表示怀疑”,这是伯恩茅斯会议期间,《卫报》第一则相关报道的标题。
会议大厅中,根据之前设定的严格程序,激烈的辩论继续着。讲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标语:“找到正确的道路”。在很多人眼里这话显得十分矛盾。每个人上台发表讲话都拼尽全力想尽量符合党派的指导方针,但往往离题万里。会议厅里议论纷纷,负责维持秩序的干事们根本控制不了。小小的咖啡厅和休息区处处都是围做一团的记者和政客,他们搅着杯中茶,脸上全都忿忿然露出明显的不满。所到之处,媒体听到的全是批评之声。最近刚丢掉席位的前议员们诉说自己的沮丧与挫败,但大多数人都要求报道里不要引用他们的话,因为害怕下次选举再次当选无望。然而,他们的选区主席可丝毫没有这样的警惕性,大肆发着牢骚。他们不仅仅丢掉了议员的席位,接下来还要忍受长达好几年反对党成员在当地市政对他们发号施令,呼风唤雨,提名市长和委员会主席,享受各种特权,把所有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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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根据一位前首相的经验之谈,可能将一个已经身处困境的人推向愤怒和绝望的巅峰的考验,就是“事件,亲爱的,大事件”。本周最引人注目的大事件之一,就是定期于周四举行的一次补选。多塞特东区的议员,安东尼·金肯斯爵士,在大选开始的四天前突然中风。当选之时,他正在重症监护室,在应该发表效忠宣誓的当天,他则尘归尘,土归土,下了葬。于是多塞特东区又将经历一次选举之战。他的选区离伯恩茅斯的集会地不过数英里之遥,而且政府在当地的多数票占了将近两万张,因此首相决定在党派大会周举行补选。有人建议不要这样做,但他认为总的来说这还是值得冒险的。对会议的宣传会提供一个很好的选举活动背景,而且会有很多人因为安东尼爵士的逝世投出坚定的同情票(但这位爵士的代理人咕哝着抱怨了一句,说真正了解那个老混蛋的人可不会投同情票)。在会议现场工作的党派人手将离开几个小时,到最需要他们的拉票活动中去。等他们完成了任务,政府成功得到这一席位,首相可以在自己的党派会议演讲中亲自欢迎这位得胜的候选人,这样一来大家都会很满意(而且也省了一笔额外的宣传费)。计划差不多就是这样。
然而,早上参加完拉票活动,一车车往回赶的会议工作人员们带回的报告却并不乐观,甚至有的还充满了抱怨。当然啦,这个席位还是能保得住,没人怀疑这一点,从战后起党派就一直稳坐这个位子。但科林格里奇所希望的那种一边倒的压倒性胜利却一天天悄然走远。
糟糕!这个星期将过得很艰难,党派高层们所计划的胜利庆祝与狂欢看来是无望了。
十月十三日 星期三
玛蒂醒来之后,发现头痛得厉害。她看着窗外,有一道长长的灰白云朵横架在天空中。海上正吹过一阵湿润的冷风,令海鸥上下翻飞,让她的窗户咔嗒作响。“这真是天堂里的又一天啊。”她自嘲地嘟囔了一声,把被子掀起来,甩到身后。
她没什么“忘恩负义”的理由。作为一家国家性大报纸的代表,她是有幸在总部酒店占得一屋栖身的少数几位记者之一。其他人则需要去更远的地方自己找住处,遇上下雨,等他们来到会议中心时,浑身已经湿透了。而玛蒂则成为“被选中的人”,住在这家酒店里,自由自在地和政客、党派官员们混在一起。这也是导致她头痛的原因之一。昨天晚上她有些太自由自在了,甚至有两位男士主动向她求欢。先是一名同事,过了很久之后则是一位内阁官员。玛蒂自然拒绝了他,而他很快忘记了这种尴尬,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位公关公司的年轻女士身上。两人往停车场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灯红酒绿之中。
玛蒂对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假正经。她和同事常常有意给政客们灌酒,而如果劝酒的气氛过于热烈,她们就得付出代价。酒吧里的政客一般有两个目标,要么一夜缠绵贪欢,要么中伤诽谤他人。这样一来,在酒吧中各种各样的偶遇就给玛蒂提供了收集流言蜚语的大好机会。最大的问题在于,第二天早上,她还处在宿醉状态时,稀里糊涂的脑袋能把多少信息整合到一起。她伸展了一下双腿,努力想让全身恢复流畅的血液循环,并试着做了几个健美操的动作。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发出痛苦的尖叫,这可不是什么克服宿醉的好方法。因此她换了种方式,打开窗户想透透气,结果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今天做的第二个糟糕决定。这家小旅馆修建在高高的悬崖顶上,是进行夏天日光浴的理想地点,但秋天的早上则浓云密布,海风呼啸。数秒之内,本来暖气过于充足的房间就变成了一个冰窖。因此,玛蒂想,应该先吃点早餐略略垫垫肚子,再做下一个决定。
她冲了澡,从浴室里晃悠悠地走出来,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嘈杂的脚步声。有人送东西来了。她赶紧围上一条浴巾,开了门。在门厅的地毯上堆着一摞摞晨报,这就是她即将开始的工作。她抱起来,漫不经心地往床上一扔。一份份报纸四散分开,让本来就凌乱褶皱的羽绒被显得更为烦乱。一张纸在空中哗啦啦地自由飞舞着,掉到了地上。她揉了揉眼睛,捡了起来,接着又揉了揉眼睛。眼前晨间的雾气逐渐驱散了,她清楚明白地看到刻在这张纸开头的白纸黑字:“第四十号民意研究调查,十月六日。”更突出的是另外两个字,用大写的粗体字强调着:“机密”。
她坐在床上,又揉了揉眼睛,想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真的。他们肯定没有随意地把这样的东西跟着《每日镜报》到处乱发吧,她胡思乱想着。她知道党派每周都会进行这样的民意研究调查,但发行的范围是非常有限的,仅限于内阁官员和少数几个党派高官。她在少数几个场合拿到过几份,但仅仅是因为里面有些好消息,党派想稍稍传播一下。不然的话,这些调查就被严格保密。两个问题立刻闯进玛蒂的脑海:一,最近的调查中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好消息呢?二,为什么送来的时候这文件被包得跟鳕鱼薯条一样随便?
她拿起调查读了下去,双手开始难以置信地颤抖。几周前得到百分之四十三投票,赢得大选的党派,现在只有百分之三十一的投票了。而反对党则上升到进步势头的百分之十四。这无异于天崩地裂,但更糟糕的还在后面。首相受欢迎程度的调查结果数字令人万分震惊。他的支持率和反对党新领袖的支持率差了十万八千里。科林格里奇的受欢迎程度大概和一只蛔虫差不多,支持率比声誉受挫时期的安东尼·艾登还低。
玛蒂重新裹紧了身上的浴巾,盘腿坐在床上。她已经明白这种绝密信息为何会到达自己手里了。这可谓是重磅炸弹,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点燃导火索。如果这种消息在党派会议期间爆炸开,那造成的损害绝对是灾难性的。这是一次有意的破坏,但也是一则绝佳的报道,这是属于她的报道,只要她确定自己是第一个得到这份报告的记者。
她抓起电话,迅速拨了个号码。
“什么事?”电话那头有个睡眼惺忪的女人打着哈欠。
“您好,是普雷斯顿夫人吗?我是玛蒂·斯多林。不好意思打扰您睡觉了。格雷在吗?请帮我叫一下他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她的编辑接了电话。“有谁死了吗?”他劈头就问。
“什么?”
“有谁他妈的死了吗?不然你他妈的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干吗?”
“没谁死了,我是说……对不起。我忘了这是什么时间了。”
“去死。”
“但什么时间不重要,”她收回本想回敬的粗口,“我有个绝妙的新闻。”
“什么新闻?”
“我在送来的晨报里发现了这则新闻。”
“嗯,真让我安心啊。我们现在只比别人晚了一天而已嘛。”
“不,格雷。你听我说好吗?我拿到了党派最新的民意调查数字。简直太轰动了!”
“你是怎么拿到的?”
“就放在我门外的。”
“还跟礼物一样似的包起来了,是吧?”总编从未如此努力地想掩饰住讽刺的口吻,更别提是在大清早了。
“但真的令人难以相信,格雷。”
“肯定难以相信啊。所以是谁把这小礼物放在门外的呢,圣诞老人吗?”
“呃,这个,我不知道。”一丝疑惑终于潜入了她的声音当中。浴巾已经滑落了,玛蒂现在赤身裸体。她感觉上司正盯着自己。现在她是完完全全地清醒了。
“嗯,我觉得应该不是亨利·科林格里奇亲自放在那儿的吧。那你觉得是谁想泄露给你呢?”
玛蒂沉默了,这暴露了她的疑惑。
“我想你昨晚没有跟哪位同事寻欢作乐吧,啊?”
“格雷,那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啊?”
“这是个圈套,我无知的小姑娘啊。他们此时此刻说不定正坐在酒吧里,喝着以毒攻毒的解醉酒,大声嘲笑着你呢。我简直不忍心再说下去。”
“那你怎么知道呢?”
“我他妈的不知道。但问题在于,神力女超人啊,你他妈的也不知道啊!”
玛蒂那边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她想把滑下去的浴巾再提上来,结果没成功。接着她孤注一掷地对总编进行最后的说服,“你难道不想听听调查内容吗?”
“不想。你连调查从哪儿来都不知道。记住,看起来越是轰动,你被陷害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他妈就是一次恶作剧!”
“啪!”挂电话的声音在她耳朵里炸开来。就算她没有宿醉,这一声都够头痛上许久了。她脑子里已经成型的头版大标题渐渐消散在清晨灰蒙蒙的浓雾中。这次宿醉比之前难受何止百万倍。她需要来一杯黑咖啡,万分需要。她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大笑话。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像这样一丝不挂,还是头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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