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了下来,科林格里奇从后座下了车,转身向人群和摄像机招手致意。厄克特推着人群来到前面,过于努力地想要与首相握手,结果挡了他的路。他抱歉地退了回去。在车子的另一边,威廉姆斯勋爵带着多年积累下来的骑士精神和老熟人般的亲切,小心地扶着首相夫人下了车,在她的面颊上献上慈祥的一吻。从某个地方传过来一束鲜花,随之而来的还有两打党内官员和政要,大家都争前恐后地想要参与进来。这呼啦啦的一大群人能够在不发生伤亡的情况下通过旋转门,进入到大楼内部,还真是个小小的奇迹呢。
大楼内部也同样混乱和拥堵。这一大群人簇拥着首相,艰难地来到楼上,中间只是公事公办地停下来,像以前那样对员工们表示了感谢。这一流程还要进行重复,因为没有及时召集好媒体摄影师。尽管这里充满了拖延、退让和噪音,首相还是耐心地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
而楼上威廉姆斯勋爵的套房就要相对安全些了。但整个晚上都小心翼翼隐藏好的那种紧张感也正在逐渐浮现出来。角落的电视机正宣布着电脑预测出更少的多数席位,科林格里奇低低地长叹一声。“关掉那该死的东西。”他小声命令道。接着一双眼睛慢慢扫视过整个房间。
“今晚查尔斯在这边吗?”他问道。
“嗯,他来过这里,但是……”月亮和六便士
“但是什么?”
“我们好像把他弄丢了。”
首相与主席四目相对。失乐园
“我很抱歉。”老者又说了一句,这句很轻,首相几乎得从唇形判断内容。
“抱什么歉呢?为我哥哥喝醉抱歉吗?为我差点输掉这场选举抱歉,为我让很多同僚去做挡箭牌抱歉,为我比戈林还糟糕而抱歉?抱歉你蹚了浑水,把我俩都救了出来?无论如何,感谢你的关心,老朋友。”
体内的肾上腺素突然停止了供应,他突然间感到极度疲惫。连续好几周来,周围一直是呼啦啦一大群人,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他没有享受过哪怕一秒钟独处的时光。他觉得自己急需一个人待一会儿。他转身寻找更为安静和私人的地方,但发现站在自己身旁的厄克特挡住了去路。党鞭长正将一个信封伸到他鼻子底下。
“我考虑了一下党内改组的事情,”厄克特说,垂下双眼,但语气却透露出挫败与犹豫混合的情绪。“这当然不是个好时候,但我知道您周末的时候可以想一想。所以我准备了一些建议。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们交白卷,希望看到一些积极的想法,所以……”他递过自己手写的笔记,“希望您觉得有用。”他这是在要求首相给他贵宾的待遇呢,他觉得自己有权获得这样的待遇,甚至不需要邀请。
科林格里奇看着递过来的信封,心中有某种东西爆发了,那堵将礼貌与诚实分隔得好整以暇的心墙轰然坍塌。他抬起自己疲惫已极的双眼,看着这位同僚,“你说得对,弗朗西斯。这不是个好时候。也许我们在解雇同僚之前,要先想想怎么保住多数席位。”
厄克特尴尬地呆住了,这种讽刺深深地刺伤了他。这并非首相的本意,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
“抱歉,弗朗西斯。我是有点累了。当然你往前看是非常正确的。听好,我想请你和泰迪周日下午过来一起讨论这个问题。也许你现在就可以受累把你的建议给泰迪,然后明天派人送一份到唐宁街给我,或者,今上午晚些时候也可以。”
厄克特拼命控制住面部表情,不想露出内心翻江倒海的骚动。改组这事他是心急了一些,他暗暗骂自己是个笨蛋。很奇怪,科林格里奇不过是语法学校出来的“产品”,如果是个普通人,在社交上不可能如鱼得水,也很难进入厄克特加入的任何俱乐部,但面对这位首相时,厄克特那种天生的万无一失的能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政府中,这两个男人的角色转换让厄克特无比气馁和不安,当面对首相时,他发现自己的言行不听使唤。他的确做错了,但他不责怪自己,反而觉得科林格里奇的责任更大。但这不是“收复失地”的时候。他重新展露出亲切殷勤的微笑,顺从地点了点头,“再好不过了,首相先生。我马上就把这份东西拿给泰迪。”
“最好自己去印一份,不然那份东西今晚都到不了。”科林格里奇笑了,努力将厄克特带回到永远盘旋在唐宁街上空的权力与阴谋之中。“不管怎么样,我想现在该回去休整休整了。BBC肯定希望我四小时后精神抖擞地接受采访。剩下的选举结果我会在唐宁街看的。”
他转向威廉姆斯,“顺便问问,该死的电脑现在是怎么预测的?”
“这半个小时一直是二十四个席位,我觉得可能就是这样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儿胜利的喜悦。他刚刚见证的是将近二十年来,党派最糟糕的选举结果。
“没事的,泰迪。多数席位就是多数席位。这样我们的党鞭长可就有事做了;要是票数超过了一百,他就只能无聊地坐冷板凳啦,是不是,弗朗西斯?”他边说边踱步出了办公室,身后的厄克特有些凄惨地捏紧了手里的信封。
首相离开后的短短几分钟,大楼内外的人群开始明显减少。仍然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厄克特没心情庆祝或是与大家同乐。他回到复印办公室所在的一楼。不过132A房间基本称不上一个办公室,这里不过是个没有窗户的壁橱,宽不足两米,里面是一些办公用品,同时也可进行保密性地复印。厄克特打开门,在找到灯的开关之前,一股刺鼻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有个人趴在金属架子之间的狭窄缝隙中,那是颓然瘫倒的查尔斯·科林格里奇。连在熟睡中,他也有本事把衣服弄脏。周围找不到任何酒杯或酒瓶,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威士忌味道。看上去查尔斯在酩酊大醉之前,艰难地找了一个最不让人尴尬的地方,终于醉倒在了这里。
厄克特摸索着找出自己的手帕,捂住嘴和鼻子,想挡住这股臭气。他迈着步子来到查尔斯身边,给他翻了个身,让他仰面睡着。他摇摇他的肩膀,查尔斯只是短暂地发出一阵臭烘烘的呼吸。再重重地摇一摇,他毫无反应,甚至在脸上轻轻扇个耳光也无济于事。
他看着眼前这个烂醉如泥的家伙,面露嫌恶之色。突然间厄克特浑身一僵,这种内心深处的鄙视与他在首相那里遭到的羞辱混杂在一起。啊,当然啦,现在就是个报仇雪耻的大好时机。他抓起查尔斯外套的衣领,把他拽起来,把手臂往后,做好击打的准备,他很想激烈地扇打这个可悲的混蛋的脸,释放出他刚才的屈辱,释放出他对科林格里奇一家的愤怒。厄克特浑身颤抖着,但没有采取行动。
接着,查尔斯外套口袋里掉出来一个信封,看上去像是还没交钱的电费单,这是最后一次催款,全是用警醒的红色印刷的。突然间,厄克特意识到,还有另一个办法,可以更好的平衡“不公平待遇”这个天平,让一切重新洗牌,向他的那一端倾斜。毕竟,他肯定不可能对查尔斯动粗,这并不是因为他总是严于律己,一丝不苟地做人,也并非因为查尔斯除了让他觉得臭气熏天之外完全是无辜的。厄克特知道,伤害了他哥哥,就能够伤害亨利·科林格里奇,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种肉体上的疼痛远远不够,也持续不了多久。无论如何,动粗不是办法,这恶臭的壁橱不是地方,现在也不是什么好时候。弗朗西斯·厄克特可比这高明,高明多了,比他们所有人都高明。
他轻轻把仍在呼呼大睡的查尔斯·科林格里奇放回地上,把他的外衣领子整好,让他就在原地休息。“你和我,查理,我们将变成非常亲密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当然不是这个时候。等你稍微整理一下自己再说,好吗?”
他转身来到复印机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把里面的信复印了一份。接着他从查理的口袋里拿出那张账单,也复印了一份。接着他就离开了,让自己酩酊大醉的新朋友先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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