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她轻轻说,"请进来。"她放下了笔。
窗口很低,有时候我们男孩子从窗口爬进课室,但是我想这是不礼貌的,故此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从门口进去。
蔡小姐站了起来,她问我,"有空来走走,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不是她的学生了,我毕业了。
我的态度比较轻松一点,我说:"我来看你。"
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她微笑说。
"谢谢你。"我说。
"考试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她说:"很多学生,一毕业便忘了老师。"
我飞快的说:"我是不会的。"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们考得好不好?"她很关心的问。
"很好。"
"我看过题目,不是太难呢。"她说。
我说:"然而考得好又怎么样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有点象玛丽。
"我的意思,我们将来很少用得游这些功课。"
"但是功课不是要来用的,学习是为了兴趣。"蔡小姐说,
"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坦白的说。
"但是你会修车,你学修车,是为兴趣。"
"哦,那个,那当然。"我笑了,她还记得。
"功课又有什么两样呢?"蔡小姐问:"你们觉得读书辛苦,大部分是怕考试,但是读书也是学习。"
"你这样一说,所有的功课倒比较没那么讨厌了。"
我与她慢慢的谈,蔡小姐是这样的有主见。
但是她辩说的时候,语气却一点也不激烈。
她说:"你们将来升学,更不要为文凭,为的是自己。"
"很少人为自己而活,通常是为社会——"
"不要怪社会,"她笑,"我听见太多怪社会的话了。"
"但是这该死的社会,它象圈套一样。"我说:"每个走进去的人都渐渐失去了纯真。"
"人组成社会。"蔡小姐说:"你保持你的纯真好了。"
"他们会说我神经病。"我抗议的说。
"让他们说好了。"
我低下头夹,"但是你很洒脱,我做不到。"
"我并不洒脱。"蔡小姐微笑,"我常常想弃粗布裤教书,但是为了他们,我也屈服了。"
"你真想?"我笑。
"是的。"
"我多么想看你穿那种衣服。"我说。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那样打扮。"她说。
"你还是很年轻。"我说。
"比你们大多了。我是教师。"她答。
"你实在是喜欢教书吗?"我问。
"是的。教师很伟大。假如我不喜欢教书,我可以选择别的工作了。"她说。
"但是——原谅我蔡小姐——很多人教书是为了饭碗。"
"那么他们也是对的。"蔡小姐说。
"什么?"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有什么分别呢?只要他们是好教师。"蔡小姐说。
我呆了一会儿,"是的,你也对。"我颓丧的说。
"年轻人总是要求很高的,我不怪你。"
"为什么当我们年轻、没有能力的时候,要求反而高;等我们年长而可以改变生活的时候,要求反而低呢?"
蔡小姐笑,"你问得这样多,其实一般年轻人的要求也相当低,只是你特别一点而己。"
"他们要求应该高一点。"我终于说。
"你不可以逼他们象你这样。一些人每餐吃三碗饭。"
"我吃一碗。"
"如果人家逼你也吃三碗,你多么痛苦。"
我笑了,"我学了很多,谢谢你。"
"其实这一切,你慢慢都会知道的。"
"怎样知道?慢慢从生活里学习,是吗?"
"是的。"
蔡小姐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朋友,她很布耐心。
我看看她漆黑的头发,心里感触之大,无出其右。
"如果我可以象你这样,多么好。"我说。
她摇了摇手,"不要象我,我有什么好呢?"我怎样告诉她呢?关于我对她的想法。蔡小姐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不会说出来。
"你会继续升学吧2"她问我。
"是的,我在办手续。"我答。
"好好的干。"她说。
"我会的。我可给你写信吗?"我问。
"好的,太好了。"她说:"我喜欢看学生的信。"
"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她笑,"或者隔了许多年,你成了大学教授,可以回来看我。那时候我真正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回到这间课室来,坐在原来的位子里。"
她说得这样温情,我的鼻子险些发酸。
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我看着蔡小姐。
这种熟悉的上课铃,由校役按出来,每天七八次。
"二年级的学生就要来了。"蔡小姐说。
"是的。"我说:"让我为你服务一次。"
我走到黑板面前,把短粉笔扔掉,从抽屉里拿出长粉笔,一排地放好。我把毛巾洗干净,仔仔细细替她擦好了黑板,
这时候,学生已经鱼贯进来了。
我看着蔡小姐,我说:"再见。"
"再见。"她说。
我走出她的课室,替她掩上了门。
这样的事情,我奇怪我是否会再做一次。
我已经够大了。几个月后,我会在外国。
我甚至是否会再见到蔡小姐呢。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
有人不相信"心疼"这个形容词,他们福气很好。
但是每当我想起蔡小姐,我的胸口就牵紧似的。
我叫这种感觉"疼"。它不象刀割,但也够受的。
我回家。
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今天我竟这样镇静。
盼望得太久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其实并不如此。
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妈妈说:"你今天气色很好。"
"别说这种话,一个人哪里有甚么气色?你那种口气,象个看相的。"我说。
"你越来越会批评妈妈了。"她笑说。
我也笑。
"玛丽来了,你们和好如初了吗?"
"我们没有不和呀。"我说:"你听谁说的?"
"小鬼!别跟妈妈要花样了,爸有话与你说。"
"他下班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呢。"她说:"他替你把学校联络好了。"
"他们收我吗?"我很紧张,"是好消息?"
"要看文凭算学分的。傻瓜,但基本上问题。"
"那就行了。不知道为甚么,最近我觉得爸可怕。"
"你爸也说你可怕,那就行了,你们父子思了相互恐惧症,怎么办?"妈摊摊手。
"等我走了就没问题啦,你们又可以去再度蜜月,又可以清清爽爽两个人,又可以——"
"见鬼!"
"妈,你短短时间内已经说了两个'鬼'了。"
妈喜欢我这样跟她逗着玩,她是乐观的人。
"但是母亲,"我说:"请勿为我去留学而劳师动众,通知亲戚刊登报纸,那真是十分恶心的。这种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一定留在家里,没有甚么荣耀的。"
"你这孩子。"
"妈妈。"
"但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把你从一个婴儿带到今天成人,又有留学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庆祝一下呢?"
我沉默了,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
我想起蔡小姐的话,妈妈大概是吃三碗饭的那种人。
我不要勉强她。这是她的快乐,我不应该剥夺她。
"好吧,妈妈,你去请一千个人来替我送行吧。"我说。
"你这孩子。"她开心了,妈脸上挂一个甜蜜的微笑。
于是我发觉这世界上,人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专门去迁就人的,一种是享受被迁就。
我想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去迁就别人。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么,我实在已经付出太多。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玛丽,又为母亲忍受很多事情。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要等几时才会结束。
也许我会娶到一个老婆,她迁就我。
但是我不会要她那样做,把喜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然后我是开心的,我得到了蔡小姐的了解。
这年头,没有了解是活不下去的。
即使一年只有两个格兰姆的了解,了解还是了解。
蔡小姐令我满足,我得到的温情,来自她那里。
妈妈就不是这样,妈妈是比较自私的。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图画。
一间大酒家,妈请了好几桌酒。
周围有人在打麻将,有人玩扑克,赌声震天。
而我傻傻的,象个新郎似的坐在那里接受恭祝,穿了套西装,象个木头公仔。
一切因为我要出国留学了。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去留学,而我妈偏偏就爱搞这一套。
我想不明白。
她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好女人,但是我想不明白。
我自觉本身相当蠢。我真的很替自己难过。
但是母亲的确只有一个孩子,而那是我。
所以让她去吧,我告诉白己,这也许是她毕生的快乐。
玛丽说:"你还不去买衣物吗?"
"你们女孩子所知道的,只是穿甚么衣服。"
玛丽笑,"一个女人,除了说这些,还可以说甚么么呢?一部分人认为女人根本不必发表意见,另外一些人认为女人是永远错误的。"
"你是这样的聪明!"我大声的说。
玛丽掩嘴笑,"是的,最聪明的女人,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很蠢的样子。"
"我讨厌这种虚伪。"
"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是虚伪呢?你根本分别不出来,你还以为她弱质纤纤,虚心问你讨教呢,你们男人又是如此粗心,是不是?"玛丽问。
我呆了一呆,"是的,女人是很有办法的。不过蔡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并不掩饰。"
"也许她是,但是你怎样知道呢?"她反问。
"我看得出。"我辩说:"我有眼睛。"
"不不,"双丽同情的说:"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年头,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
"玛丽!"我大为震惊,"你是几时开始丧失你的天真的?"
"我学习的,每个人都会迟早学会的。"玛丽说。
"我不喜欢。"我摇头,"我喜欢相信人。"
"但是你会吃亏,吃了亏会学乖。所谓乖,便是不再信任人,不再天真,不再纯洁。"
这个时候,玛丽坐在窗前,风轻轻的吹她的头发。她说这种话,很自然的样子,娓娓道来,神色自若,我便知道,玛丽不再是那个脸上长小庖庖、一碰会哭的女孩子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玛丽。"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眼来,眼睛里一点自卑、一点畏怯都没有。
她是长大了,她与以前完全不同。我低下头。
我失去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些比玛丽还宝贵。
"你很奇怪,"她微笑,"你还是象孩子-样。"
"是的。"
"你还是喜欢蔡小姐,是吗?"她问。
我一呆,"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你爱她,不是吗?"她很镇静的问。
我的脸一热,我的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你怎样知道的,你几时知道的?"我问她。
"傻小子,我一开头就知道了。"她微笑。
我结巴巴的指着玛丽:"什么,你——"
"是的,你以为你脸上的表情,瞒得了很多人?"
玛丽斜斜眼的看着我,分明是在嘲笑我。
我的天——
而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傻女孩子,啊,我的天!
我到今天实实在在的明白了,凡是以为对方傻的人,自己才是第一流傻子。
我的天,我完全上当了,我真傻。
"我知道你喜欢蔡小姐,但是我替你保守秘密。"玛丽说。
"你真的没有告诉过别人?"我问她。
"没有。"玛丽说:"我不会的,我处处为你着想。"
"谢谢你。"我摇摇头,"不过现在也没有关系了,我们都毕业了,而我以为没有人知道。"
玛丽微笑,"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
我看了她一眼,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一个很富经验的人知道我的心事,不稀奇,但是玛丽,玛丽也看得出,难道我的脸象本书一样?
我得好好照一照镜子才行,研究一下自己。
这件事情真是叫我啼笑皆非。
我猜我不是一个能干的人,唉。
但是我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好笑,笑我自己。
玛丽问:"你不生我的气吗?"她看着我。
"怎么会?你很滑头啊,看不出来你是那种人,但是你总算替我保守了秘密,是不是?我感激你。"
"奇怪,"玛丽说:"我实在不忌妒蔡小姐,她的确是一个好女人,她应该被很多人喜欢的,我常常这样说,你听出来吗?"她眼睛闪了一闪。
"没有,"我毫无表情的说:"我听不出来。"
"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你喜欢美美吗?"她又问。
"不喜欢。"我说:"我一早说过的了。"
她松一口气,"那就好了,我真傻。"
"你这样紧张作什么?"我问:"我们也不过是朋友。你不要误会你与我有特殊的关系。我觉得你很奇怪,玛丽,一直想东想西的。"
玛丽脸上忽阴忽晴的变了几下,她不出声。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实际上有一点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会计算别人,讨太多的便宜。
连玛丽都这样精明,叫我应付不了,何况是别的人。
我到社会上去,会给人当小猪一般的吃掉。
但是从此我对玛丽改观,并且冷淡下来。
这样的女孩子,可怕,太成热了。
不过妈妈说这是优点,"如果每个人都象你这样,糟透了。"
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反而是我不对。
这是少数与多数之争,多数是一定胜利的。
我这种少数天真人等,命运如何,不问可知。
我不再去找玛丽看戏,我不再打电话给她。
我宁愿一个人逛马路,做我自己的事。
通常我拣有太阳的时候才出去,一个人走完一条马路。
我将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多看看它。
这城市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只是这些人。
这些人可怕。
而我想大概每个城市里的人,都很可怕。
从这里到那里,环境始终是不变的,人世不变。
变的只是地点。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快乐;不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不快乐,这是真理。
既然蔡小姐那件事已不算秘密了,我大可畅所欲为。
我可以去看她,探访她,在校门口等她。
但是我就成为一个登徒子了。
我不会这样做。有时候感情不一定要这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很满足现实了。
我在家里想了很久,也许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会去看她,但是只要一次就够了。
妈妈为我准备行装,我什么都做好了。
就是等上飞机。学校终于寄来入境证。
妈妈这几天,眼睛碰一碰就红了。
"这是高兴的事,"我说:"请勿悲伤。"
但是母亲还是非常的伤感,痛苦万分。
随她去吧。我想。
妈妈说:"玛丽不能与你同校了,但是你们在一个城市。"
"最好我们在不同的国家,我不喜欢她。"
"胡说,你们这么多年的同学了,每天往来的。"
"玛丽变了。她不再天真,不再单纯。"我说。
妈说:"女孩子都是早熟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这样说,是我变了,好不好?反正我已经不喜欢她了。"
"何必呢?在外国。人,是很寂寞的。"
"我可以接受其它的新朋友。"我说。
妈妈略一迟疑,"你不是指外国人吧?"
"我到外国去,当然会认识外国人,你是什么意思呢?把儿子送到外国大学去,但是不准儿子碰外国人,世界上没有这样不通的事情,你不明白?"
"好吧,但是别娶外国女孩。"妈说。
"外国女孩子又有什么不好?很漂亮。"
"你又故意气我了,"妈笑,"你不会的。"
我也笑,"不是奇怪的事啊,你还是心里先有个准备。"
"打死你!"
我摇摇头。
"我还是觉得玛丽不错,她又很爱你。"
"得了,妈,十多岁的人,谈什么爱?"
"但是有个伴,总是不错的,你听我的话。"
"我不要伴,我会自己洗熨衣服,回煮罐头,会洗头剪发,会折被子,会照顾自己。我要她干嘛?"
"但是你空闲的时间呢?"妈微微着问我。
"我去看球赛,看电视,睡大觉,什么时间不好消磨?"
"但是,你也是人啊,真的什么也不怕?"妈笑。
"寂寞?"我问。
是的,但是我寂寞的时候会想到蔡小姐。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
过几个礼拜,我会上飞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住。
那地方没有人认得我,那应该是很好的。
我在这里没有一个好的回亿,没有过去。
但是究竟住在一个城市太久会得腻掉。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是一种幸福。
索性见不到蔡小姐,也是杜绝烦恼的方法。
我可以把书读好,静静的一个人生活在那边。
到了时候,然后回来,希望那时候谁都把我忘了。
我不要被记着,甚至是蔡小姐,她也快快忘了我好。
还有玛丽,还有美美,还有其它的人。
他们都是太热心的,把我困得几乎要昏过去。
给我一个小角落,静静的躲在一边,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就感恩不尽了。我要自由。我甚至怕露脸,怕接触人群。
中国人的毛病是太热心太够朋友,我想我会适应外国,那种谁也不理谁的生活方式,即使我一个人病在公寓中,我也不要人来看我,陈了医生。人情味是可怕的习惯,结果谁都欠谁一笔人情债。
我只求一个人好好的享受生活,不要任何打扰。
一些人觉得交游广阔,多地方去多屋子跑是开心的事,这些人是很幸福的,我就不了。
老子说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是我的信条。
人到底从几时开始讲究这些虚伪的交情呢?
想想看,一家人住一间屋子,与隔壁不往来,保持清静,保持独立,是多么好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想得太远了,这是我的一贯作风,一贯毛病。
看到芝麻想绿豆,看到绿豆记起王八,一切一切都来了,脑子里塞满了垃圾,总而言之因为我其它的习惯太少,所以养成了这一个。
一般来说,忙着玩的人很少想事情。
我多日未见玛丽了,这不是一项损失。
但是我上飞机的日子终于来到,在那一天上午,妈的眼睛哭得象胡桃一样。昨夜她彻夜未睡。
我说:"妈,我要出去一次。"
"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用手绢檫着面颊,"十二点正还有亲戚请你喝茶,下午三点便得去机场。"
"我有要紧的地方去,十一点正回来。"我说。
"千万要准时,十-点。"她说。
我点点头。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妈妈问我。
"去跟-个老师道别,妈,我很喜欢她的。"
"啊,那也是应该的,不枉她教育你一场。"
"我去了,妈,事不宜迟,马上回来的。"
"好,速去速回"她说。
我出门叫了-部街车。我知道蔡小姐的住址,是玛丽那个时候告诉我的。我看看手表。十点差一刻,她大概起床了吧?显然今天是-个星期日。
自从那一天课室见过她之后,我未有与她联络。
后来没多久,文凭便发下来了。我有五科考得不错,其中三科不十分理想。但是考一间大学,还是可以的。爸有朋友替我申请入学。
我有一个很替我着想的父亲,他爱我。
他要为我准备一个光明的前途,一条阔大的路。
出租车驶得不快,他们总是希望计程表多跳几下。
我喜欢自己的车,但是我的年龄不够。
我想讲爱情,但是我的年龄也不够。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但是蔡小姐的家到了。
那是一层普通的大厦,在这里的人都住大厦。
要住得有性格-点,必须有很多的钱。
蔡小姐只是一个女教师,所以她也住大厦。
一路上我的牢骚未曾停止过,但是忽然之间,我心平气和了。
我并不十分害怕,我找到门牌,乘电梯上去,然后按门铃,等待她来开门。
我心里想,有两个可能性,她或许不在家,或许在。
如果在的话,我是幸运的;不在的话,也没有办法,这是讲缘分的事。我听到了脚步声。
她在家,我的运气不坏。
玛丽说过她没有佣人,不与家人同住,所以一定是她本人。
门开了,是一个年青的男人。
我吃了一惊。谁?这是谁?
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一身浅蓝色。
他的头发很服贴,而且有长长的鬃脚,双眼有神。
他微奖,"你找谁?"
我讨厌他那种自信的笑,而且我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蔡小姐的弟弟,或者哥哥。他毫无疑问,是她的男朋友!
而玛丽说,她没有男朋友。愚蠢的玛丽。
他又问我,"你找谁呢?"他的微笑,一点未曾减退。
"我找蔡小姐。"我说:"我以前是她的学生。"
蔡小姐这时候探头出来,"哦,谁?"
"你的学生。"那个青年请我进去。
他的高度刚刚好,不胖不瘦。他的脸上一粒庖都没有。
他们站在门口,送我下电梯。
那个姓谢的人,一定自以为了不起。
他叫我受不了,夹在我们的当中,使我丧失了唯一的机会。
我会记得他的样子,痛恨他一辈子。
他算是什么意思呢?他可以天天见蔡小姐,而偏偏今天都要霸住她。我诅咒他。然而他的确漂亮如电影男明星,潇洒加上风度翩翩。
总比丑八怪好一点,我想。
不过我还是不原谅他,他是什么东西。
如果他不在。如果他不在的话,情形就不同了。
我可以好好的和蔡小姐谈几句话。
如果他不在的话,气氛就会寂寞一点。
那是多么不同的,这一切都让他破坏掉了。
我不明白世界上竟会有他这种幸运的人。
而我又是这样的不幸运。我没话好说。
回到家里,妈松了一口气,妈妈说:"唉,你总算回来了,让我好好的多看你几眼,你有点憔悴呢。去了外国,要事事自己当心,这话我已经不知道说多少遍了,你有没有听进去?做母亲的,个个都是这样的了,你休息几分钟,我们就去吃东西了。"
但是我的胃,有点象被东西塞住了似的。我的嘴巴里是苦苦的。我疲倦的倒在床上。
我翻了一个身,闭上了眼睛。
我是这样的爱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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