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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霖告诉他:“母亲问我:可要转到私立学校,我说班上有亲厚同学舍不得。母亲又问我:可愿搬到较新屋子,我也说不必。”

  “很好呀,知足长乐,同我一样。”

  “母亲说她升职加薪,可以供我读到博士,然后,她自己也可以多读几年书。”

  子山好奇,“她打算读什么?”

  “工商管理,其实她已是专家,你说是不是。”

  子山做了上海菜饭等家华下班。

  他们像已是老夫老妻,瞒着她做任何事都似不忠。

  消息终于来了。

  森永找他:“朱先生,请于下午三时来一次。”

  这次接待员满脸笑容,森永亲自迎出,“朱先生,伍女士说不认识你,无从见面议事。”

  “她见了我会知道我是谁。”

  森永想一想,“我十分想帮你,但是,朱先生——”

  “这是我的近照,请传给她过目。”

  森永说:“我不能这样做,她会责怪我。”

  子山听见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朱子山,知难而退。

  森永忽然轻轻问:“你可是他从前男友?”

  子山张大了嘴,没想到他什么人都瞒不了。

  森永低声问:“你仍然爱她?”

  子山突觉凄酸,说不出话。

  “没想到今日还有你这样的男子,实在难得,让我帮你想个办法。”

  子山不出声。

  “你要知道,她已经结婚,而且夫家十分富有,一年来不停把产业过到她名下,她可能已与你所认识的那个人大大不同。”

  “但是在旁人眼中,是两回事。”

  “这些旁人唯恐天下不乱,造谣生事。”

  家华说:“与你无关,我相信你,是我失职疏忽。”

  子山颓然,“所以你要把小霖送去寄宿。”

  家华苦笑,“老师问我,那人是你丈夫?不,是你同居男友?不,是你住客?呃,是,那么,老师说:你要检点行为,对不起,子山。”

  子山不出声。

  于家华在提醒他,要不,有个名份,既是小霖的继父,就不必忌讳。

  子山说:“你终于与我摊牌。”

  家华不讳言,“我与你在牌桌上坐了那么久,我手上是一副烂牌,只得一对二,再拖无益。”

  “家华,”子山站起,“你想我同你结婚。”

  这句话一出口,家华脸色突变,朱子山立刻知道他讲错话,伤了她自尊心。

  家华别转面孔,这时,电话骤响,她接响对讲机。

  对方说:“家华家华,快来公司开紧急会议,‘流血冲突’一片男角小林仿车祸重伤,我们需立刻救亡。”

  家华一愣,大声说:“我立刻来。”

  她取起车匙外套,临出门像是决定了什么,转过头,平静地对朱子山说:“你请搬走吧,越快越好。”

  子山还来不及回答,她已经出门去。

  他愣住,他得罪女主人,被扫地出门。

  子山回到地库,看着一天一地的书本笔记,以及三架私人电脑及两台打印机,要搬得动用两架卡车。

  子山十分后悔:结不结婚在你,可是你不应出口伤人,嫁给朱子山阁下你有什么益处,见仁见智,日后才能揭晓,但是此刻家华已明显受到重伤,子山深深后悔。

  他迅速行动,找到连家具出租公寓,请多两个工人,一股脑儿把杂物搬过去,办妥一切,不过大半天时间,原来他现在不愁开销,有钱好办事。

  这时,他手提电话响起,对方说:“我是森永,朱先生,我帮你填了一份本公司职员申请表,附着照片,准备带到夏威夷,你愿意一起来吗?”

  子山立刻回答:“什么时候?”

  “我今晚十一时出发,你来得及吗?”

  “没问题。”

  “你到二O三号柜台取飞机票,届时见。”

  子山甚至没有说再见,就这样离开了于家华与小霖。

  也许他是一时下不了台,可能他等这个机会已经良久,搬走也就是搬走了。

  他住在她们母女屋里,名不正言不顺,的确招人非议。

  子山收拾几件白衬衫便出门去。

  他在航空公司柜台看到森永,她把长发束在脑后,没有化妆,可是搽着鲜红色唇膏。

  她轻轻说:“我一直不信廿一世纪还有人重视感情。”她这话又说了一半。

  他们乘搭小型飞机,直飞大岛孔娜村。

  森永说:“我去打听过你,他们说你是著名编剧,明年将提名艾美奖,作品包括《志云日记》,《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三》,以及《孝男孝女》等,我都看过,十分欣赏剧情平淡中无奈感觉。”

  “多谢帮忙。”

  “可能因为是个文人吧,所以才会念念不忘旧人,我帮你申请的职位是营业代表,她不一定会留意到你,也不常常面试伙计,你当是度假好了,孔娜村风光绮丽。”

  子山聆听不出声。

  “你好像有一个同居女友,你们还有一个女儿?”

  子山不想多说,他轻轻答:“我已经搬出来了。”

  森永叹口气,“你对这次会面,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接着,她取出文件批阅,像一个学生专注功课,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看样子做她那份工作,也需真才实学努力精神。

  到最后,她把文件用一架香烟盒子大小机器传真回总公司,一边微笑:“少了这些电子玩意,不知如何工作,可是伍福怡却连手提电话也不带,地位超然。”

  下了飞机,有车子来接,森永是贵宾,她得到一大串茉莉花环。

  “孔娜比火奴鲁鲁不那么商业化,更适宜度假。”

  这时,子山的电话响:“朱叔,你在何处?”是小霖焦急的声音,也只有她挂住朱子山罢了。

  “我出菜办事,回来再与你联络。”

  “朱叔,你突然搬走,我——”

  “我答应你回来再说,我现在不能详谈。”

  小霖委屈但懂事地挂上电话。

  森永走进其中一间茅屋,“朱先生,你住邻室。”

  子山问:“伍福怡呢?”

  森永伸手向半山一指,那边有一列平房,可以看到火山口与海洋,宛如世外桃源。

  这时,子山的心境反而平静,他已经来了,见不见得到她,不由得他。

  森永说:“她与丈夫,以及数名佣人一起住,生活算是单纯,管家、司机与园丁是必须,另外一名厨子,两名女工,及一名看护。”

  “林先生尚未痊愈?”

  “我不清楚,我通常只在主楼书房与她见面。”

  “她美丽如昔?”

  “是,她弱质纤纤,白皙娇柔,叫人怜爱。”

  他们各自休息。

  茅屋里设计现代,一屋栀子花香,大床上有纱帐,子山累极入睡。

  福怡结婚那日下雨,照片中她低头挽起象牙色裙裾,露出纤巧尖头锻鞋。

  子山在梦中唔呀一声。

  有人轻轻推开门,是森永,她低声叫他:“朱子山,醒醒。”

  子山张开双眼,看到她坐在床沿。

  “森永,你芳名叫什么?”

  “在家乡,我叫森永香织。”

  “多么美丽的名字。”

  “在洛城,我叫安娜森永。”

  “有什么消息?”

  “她说请你上山。”

  子山跳起,“快,快换衣服。”

  “她只传召你一个人。”

  子山哎呀一声。

  “你去吧,别太紧张,别太熟络,祝你好运。”

  子山点点头,他走到门口,看到司机正在等他。

  这像是做梦,一起都不真实,蓦然惊醒,他可能躺在街角,被家华撵出,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他转头,森水给他鼓励的眼色。

  他上车之前看到银盘色月亮,外国人叫这瓷器之月。

  车子不徐不疾朝山上驶去。

  自古人们就喜欢住山顶,尤其是英商,每到一个殖民地,就在该处山上设立住宅,铺路筑桥,务必高高在上,原来尘嚣。

  公路两边是黑色的火山岩,车子驶进半山,在上看到远处有火龙般岩浆蜿蜒缓缓流入大海。

  司机告诉他:“那是三百公哩外著名的庇利火山。”

  “住在这一带不怕?”

  “应该没有问题,光是看风景,住客都认为值得。”

  “的确没有比这里更壮观的风景了。”

  可是司机微笑说:“林家在印度大吉岭山麓有一间别墅,建筑在五百公顷的茶田上,那处更宁静。”

  林家可真懂得生活艺术。

  车子到达门口,管家迎出,请在上进内。

  在上发觉连司机在内,他们全身不理闲事的土著。

  女佣捧出当地的冰冻啤酒。

  屋子客厅通向大露台,根本无所谓室内室外,一棵壮大的影树就在咫尺,而在上一伸手,像是可以接触到太阴星。

  他坐在柔软的大沙发里喝了半杯啤酒,闭目养神。

  “子山,是你吗?”

  子山一回头,看到了他心目中的女神。

  伍福怡就站在他面前,她穿一件夏威夷女子穿的母母大花裙,露着双肩,长发挽在脑后,别一朵大红花,可是,她的肤色仍然像子山记忆中那么白皙,身型亦同样纤秀。

  子山清清喉咙,“福怡你好。”

  “我们终于再见,”她说:“罗祖说,假使你不愿主动出现,千万不要勉强,可是你自动联络,一定要好好招待。”

  罗祖真的那样说过?

  子山忽然轻轻问:“罗祖与罗佳,他们是好人抑或坏人?”

  伍福怡不是一个爱笑的人,可是这时也忍不住微笑,“在我眼中,他们都是好人。”

  子山低声说:“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是,子山,我们几乎每一天都谈起你。”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唤他:“朱先生,你可是累了,醒醒,请到书房来。”

  子山忽而醒转,原来他在白色大书房上盹着,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但是,此刻他已迷茫,他的梦中仿佛还有梦,他已分辨不清真实与幻象。

  他满以为福怡会在书房里等他。

  可是书房里没有人,这次,他不敢再坐下。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去,却没见到福怡。

  子山十分惊喜,他唤他:“婆婆。”他认得是福怡的外婆。

  婆婆的银发修剪得十分整齐,一脸笑容,“嘘,他们不让我见客。”

  子山扶着她坐下,“那太不应该。”

  “你可是来看我?”她悄悄问。

  子山亲切地说:“正是,婆婆,我特地来探你。”

  这间屋子里自始至终也许只有婆婆才值得信任。

  婆婆忽然问:“英奇,你妈妈好吗,怎么没有一起来。”

  子山知道她又认错人,但是毫不介意,“家母很好,谢谢你,下次叫她抽空看你。”

  婆婆看着子山,“我有一个问题,英奇,你是牧师,也许你知道。”

  子山诚肯定地说:“我试试回答。”

  “英奇,倘若我在天上见到父母,他们什么年级,我又是什么年级?”

  子山一听恻然,“这个,我想,大家都会很年轻。”

  “那么,他们如果只得三十多岁,我岂不是只有十岁?”

  幸亏这是看护已经寻至,“婆婆,你怎么在这里。”

  婆婆颓然,“又来抓我睡觉。”

  看护哄撮,“可不是,时间不早了。”

  “英奇,英奇,再陪我说一会子话。”

  但看护孔武有力,她终告不敌,婆婆像个小孩般被抓回房间休息。

  子山微微笑,又忍不住叹气。

  这时,他听到轻悄的脚步声,子山转过头去。

  这次,是真的伍福怡,她没有穿大花裙子,她穿一套香云纱唐装衫裤,头发上簪着一排白兰花。

  她微笑,“子山,你来了。”

  她语气和祥,像老朋友见面。

  子山哽咽,他刚想开口说话,忽然想起森永叮嘱:“不可多话”,他闭上嘴巴。

  “子山,请坐,你可要吃点心?”

  子山哪里有心饮食,他欠欠身。

  福怡秀美如昔,像是在夏威夷住了一段日子,皮肤转为蜜色,更添风情。

  “子山,见到你真好,谢谢你帮我大忙。”

  子山扬起一道眉毛。

  “子山,我一直知道你是另外一个人。”

  子山一怔,明敏的林智学与精灵的赫珍珠都没有发觉,她确看穿了他,看样子温婉的她目光更为尖锐。

  “你不怪我没有指穿你吧。”

  子山呆呆看住她。

  “子山,这次请你来,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子山意外地用手指向自己胸口,“我?”

  “子山,周老已经不在,罗祖与罗佳也已自立门户,这下子,我可以信任的人,统共只有你了。”

  子山发愣,听她口气,她仿佛一直主持大局,那些人权是她的助手,包括朱子山在内。

  子山脸上一定打满问号,所以她说:“子山,你累了,不如早点休息,明日再谈。”

  她走进子山,伸手抚摸他的发脚,是的,曾经一度,他们扮演未婚夫妇,熟不拘礼。

  “你先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再谈。”

  子山来不及作出反应,福怡已经离开书房,叫子山十分失望,取代她原有书卷气的竟是油滑交际手腕,福怡像个陌生人,尽管她对他比从前更加熟络,并且一见面便指出她知道他是谁,可是她以前那种羞怯荡然无存。

  子山忍不住摸自己面孔,他也变了吗?

  他取出手提电话,想与小霖联络,可是电话不通,山上没有讯号。

  一个女佣进来说:“朱先生,请跟我来。”

  她把他带进客房,可是房里也没有任何通讯用具,是,世外桃源何用与外界联络。

  既来之则安之,子山洗一把脸,他有说不出的倦意,倒在床上便熟睡过去。

  他耳畔一直有小霖的声音:“朱叔,你在哪里?”

  他惊醒,从木百叶帘缝听到淅淅雨声。

  子山走到露台,推开门,看到山谷中雨水被劲风吹得整片打横移动,,蔚为奇观,浓密的热带雨林深绿色似化不开来,有两只白鹦鹉飞进露台避雨。

  女佣进来收拾,笑说:“朱先生,请你下楼吃早餐。”

  子山一看手表,却停止了。“什么时候?”

  “早上十点十五分,先生。”

  子山连忙梳洗下楼,看到福怡纤秀身型,他一直以为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同她说,开始他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想用电话”,连同自己都十分讶异。

  福怡把他带到走廊尽头,打开一扇房门,原来是一间小小电讯房,设备应有尽有。

  福怡笑笑说:“人们以来了一个世纪的电报服务已经退休,令人怀念。”

  “相信你其实没有用过电报。”

  “比起十多岁的少年又还好些,他们连打字机都没见过,对,你请便,我不打扰。”

  子山关上门,打电话给小霖。

  她正在写功课,听到子山声音,有点激动,“妈妈叫我不要骚扰你,她同我说,人生聚散平常,必须看开放下。”

  叫少年接受际遇安排,那是不可能及残忍的事。

  子山轻轻说:“地库不够用,我搬往较宽敞地方,你随时可以带功课来探访,我俩关系一如从前不变。”

  小霖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在什么地方?”

  “我出差在夏威夷群岛。”

  “是欧娃呼还是猫儿?”

  “是大岛,过一两日回来请你们参观我新店。”

  “你与家母是否已经交恶?”

  “我们之间确有些许误会。”

  “我也猜到你们永远不会结婚,是否你看低她,觉得她年纪比你大,又是一个背之包袱的单身母亲。”

  “现在是你看低我。”

  “此刻,我们还是朋友已是最大安慰。”

  “回来再与你联络。”

  他们互道再见珍重,子山挂上电话,真想飞回那简陋地库,拥着那张久久不系已有异味的毯子好好睡一觉,醒来与小霖母女逛街吃冰淇淋,讨论下一个剧本得失。

  他用手捧着头一会,才与公司联络,取到最新消息。

  他是凡夫俗子,一个常人,天堂生活,暂时还不习惯。

  做完工作,推门出电讯室,已是中午。

  厨子在花园露台作午餐,子山过去一看,竟是生煎馒头及蟹壳黄饼子,那边还有猫耳朵饺及菜肉云吞。

  福怡在芭蕉树下缓缓喝鸡汤,看到子山,抬起头来,“还喜欢这里吗?”

  “香格里拉一般。”

  福怡微笑,“可是你心中想念一个人,忙不迭向她问候。”

  子山不出声。

  “子山,这不是吃醋的时候,子山,我有事请求。”

  子山看着她,“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子山,你愿意帮助我吗?”

  子山答:“我能力有限,但当竭我所能。”

  “子山,留在这里不要走。”

  子山呆看着福怡,她的声音轻且糯,温柔地恳求他,这真是他梦寐以求的邀请,但不知怎地,他听见自己清晰地问:“林智科好吗,我想见一见他。”

  只见伍福怡面色渐渐转冷,“他很好。”

  “我住在林宅,见一见林宅主人,是种礼貌。”

  “是,我忘记你是一个守礼的人,请随我来。”

  他们往山坡下走去,这时雨停了,阳光自云层穿出,射到水珠上,处处精光四射。

  他们在一间平房前停住,有佣人出来说:“林先生正在那边,写生。”

  子山略觉放心,他的老朋友无恙,他看见一个人穿着白衣白裤坐在斜坡的帆布椅上全神贯注画画。

  他走上前,“智科,我来看你。”

  林智科转过头来,这时,子山才第一次觉得他俩相貌相似,林智科不再穿着女性化服装,他剪了平头,刮干净面孔,还在吸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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