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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云怀疑,“妈妈呢?”

  “置冬衣,取飞机票。”她满不在乎。

  “真的要走?”

  悠悠不出声,只哼一声。

  “寄宿学校在何处?”

  “趁假期,把你也带去。”

  “我才不走。”

  ““妈妈押着我住伦敦,你无人照顾。”

  “爸呢,一个家就这样拆散。”

  “小云,你故意不去注意,爸其实没在家已经很久。”

  “他忙工作。”

  “呵,男人伟大的事业。”

  小云撇到悠悠袋角,“幼幼,你偷钱?”

  “嘘。”

  “你要整叠现钞作甚?”

  悠悠不回答,回房关上门。

  悠悠对钱毫无观念,倒是小云,贪吃,知道零钱可以买零食。

  电光火石间,小云跳起,悠悠要离家出走!

  她惊呆。

  学业呢,家庭呢,难道什么都不顾了。

  十三的她急如热锅上蚂蚁。

  本来,还有一个大伟哥可以商量,可是他又搬了家。况且,把这种有关名誉的事告诉另一个男子……

  小云走投无路。

  只有告诉妈妈,她怀疑悠悠要出走。

  小云在书房找到正在整理行李的云妈。

  中年太太垂着头,两边腮帮子下坠,有点老相,不知不觉,女儿长大,母亲衰老,自然循环。

  云妈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小云,有点欢喜。

  “过来哭娃,咦,我买了六号衣服给你,会不会太大,你整个人拉长不少。”

  “妈妈——”

  “你从来不嫌衣着,这是你的福气,为妈的运气。”

  小云唯唯诺诺,吞吞吐吐。

  云妈说:“我有直觉,你会喜欢英伦,你会留学,至于悠悠,唉,她做到及格,我已瞑目。”

  小云仍然占母亲身旁,她看到云妈头顶白发,暗暗叹息。

  “我们一行四人,下星期一上午六时出发,你还有三天时间与同学道别。”

  “太急了,妈妈。”

  “有豺狼要追着吞噬我女,能不急吗。”

  “三只箱子不知够用否。”

  “到了那边再置,我还记得老牌药房叫Boots,哈。”

  小云自背后抱住母亲肩膀。

  “你有话要说可是。”

  “妈妈——”

  “小云,我是母亲,我自有分数,你去休息吧。”

  云妈是那样镇定,这时小云知道,母亲已经控制场面。

  小云回房里温习,天下乌鸦一般黑,全世界学府都尊崇精英制度,到哪里都得勤工。

  最可惜电脑遭到没收,否则在最无聊之际可观看色情网络,少女行云觉得必须把裸男研究清楚,世上不是女人就是男人,对最大敌人或爱人的形状生态都不了解,还有什么前途。

  她打一个呵欠,累了,伏在桌上,半明半灭间忽然被巨响吵醒。

  接着,全屋亮灯。

  小云惊魂甫定,立刻想到幼幼。

  她奔下楼,只见父母两人衣着整齐把守大门玄关,四只眼睛像火炬般瞪着幼幼。

  幼幼僵立大堂中央,她穿运动衫裤及球鞋,肩上背着两只背囊,分明是逃跑前一秒钟被父母截获。

  只听得云妈淡淡说:“你预备与川流私奔?”

  小云吓得四肢冰冷。

  她以为幼幼出去散心,耽同学家一两天就回来,没想到她要永远离家。

  云妈打开大门,“你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你一踏出家门,我就得报警称未成年少女人口失踪,否则,我也有责任,警方循例登记,一星期后,你成为档案上一个号码,你自由了,到何处从此没人理会,你能独立生活否,你何以为生?川流会照顾你衣食住行直到几时?他自己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届时你是否会向父母要钱,抑或,憔悴地回转家里?”

  悠悠呆若木鸡。

  云爸已经掷烂一张椅子,此刻又提起另一张摔到大堂另一头,椅子裂成四截。

  小云扑上抱住姐姐想保护她。

  悠悠一掌把妹妹推倒地下。

  “是你,”她毒怨骂妹妹:“你出卖我。”

  小云苍白地自辩:“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蠢女!”云爸霹雳似咆哮。

  云妈接上去:“是川流亲自把你的计划知会我,我今晨就知晓你午夜要潜逃。”

  姐妹俩同时张大嘴。

  “他不愿接受你这个重担,他连自己都无法养活,他与你有感情,他不想害人累己,你明白吗,他并不是一个黑心坏人,他知道世上除他之外,还需顾及他人,他有良知,算你幸运。”

  悠悠该一刹那,全身鲜血像是在脚底漏出,面如金纸,要小云扶住才站稳。

  云妈轻轻说:“他把你过去的礼物书信全部送回,包括三年级时自绘生日卡,盒子在书房,你自己去看。”

  悠悠双眼里的精灵忽然隐没,她动也不动。

  “你还要离家出走?请便。”

  一家子四口面对面僵半晌,悠悠忽然低下头,静静走回房间。

  云妈吩咐,“小云,你寸步不远陪着姐姐。”

  真是苦差,小云跟着姐姐进房。

  悠悠一头扎在床上,小云躺进安乐椅。

  悠悠一声不响,睁大双眼,看牢天花板,旧时美目变成玻璃珠。

  小云过去抱住姐姐,双眼流泪,“幼幼,幼幼。”

  楼下,云妈的心千斤重,拾起悠悠丢下的背囊,打开把小量衣物倒出,现钞与首饰滚了一地。

  云妈拾起,“万多元,她以为可以过多久?”

  又看到珠宝,“这是我的结婚礼物……本来也都是她的。”

  云爸说:“这件事里,最聪明的是川流那孩子。”

  “是,他有骨气,不占女孩便宜,不乘人之危,他会有出息。”

  云爸恨恨,“一开始他就不应与悠悠如此接近。”

  云妈叹口气,“我累得像被人毒打一顿,我要休息,否则老命不保。”

  云爸说:“我守大门。”

  云妈忽然灰心地问:“为什么要生儿育女?”

  云爸用双手捧着头,没有答案。

  第二天一早,小云梳洗完毕,走进书房,看到桌子上有一只纸盒,轻轻打开,果然,里边都是少女悠悠手迹。

  可怜,有块织得像块抹布的围巾,也有替川流画的画像,他粗眉大眼,交叉手臂,二头肌鼓鼓,十分可爱,还有无数心意卡,纸摺小星星,二人合照……

  十多年心血感情,付诸流水。

  川流如此决绝,真没想到。

  小云把盒子紧紧捧怀里,没人要她要。

  那天下午,放学时间,悠悠的同学忽然成群结队出现,他们带来鲜花糖果小礼物,还有蛋糕,冰淇淋及果仁,对云妈说:“我们来向悠悠道别。”

  云妈不能说不。

  到了四时,已有近三十少年在云家。

  有人放音乐,有人玩游戏,十分热闹,云妈略为开颜。

  云妈叮嘱小云:“看牢姐姐。”

  同学们都抗议悠悠离校也不说一声,好不无情。

  悠悠穿戴整齐,像洋娃娃般坐中央,动也不动。

  云妈与厨子在厨房检查同学们可有带来酒精饮品。

  悠悠忽叫小云:“我有话同你说。”

  小云蹲下细听。

  “我要出去一下。”

  “妈妈说——”

  “你跟我一起。”

  小云觉身为妹妹,应当捱意气。

  小云请一位女同学与悠悠对换衣服,请她背门端坐沙发。

  小云与姐姐自后门溜出。

  她们叫一辆车往大发车行。

  小云哀求姐姐:“你还有话要说?川哥已表明心态。”

  悠悠苍白着脸不出声。

  车子驶抵大发车行,小云吩咐司机:“在巷口这里等,先付你一百元。”她忽然长大了十岁。

  悠悠奔进巷子,忽然大声叫:“川流,川流。”

  小云从未听过姐姐那么凄厉声音,惊呆。

  川流自车房角落钻出,脸容憔悴。

  悠悠像只动物般飞身扑上。

  小云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但本能告诉她,要醒觉地挡在他俩中间。

  已经太迟,只见悠悠手中亮晶晶不知握着什么,呵,刀,是一把利刃。

  小云伸手去夺,来不及了,刀刃划过她手心,刺向川流面颊,他闪避,抓住悠悠手臂,刀掉地下,小云手上血流如注,川流脸上也挂彩。

  这时悠悠自身也惊呆。

  血案,她酿成血案。

  川流掩住面孔,“快去医院急救,小云,快去。”

  小云用外套缠住手,“不,回家,幼幼,快回家。”

  她紧紧拉着冲动失常的姐姐奔出,与她跳上在等候的车子,“回去,快。”

  一来一回,才廿多分钟,但小云右手血流不止,她不敢打开裹着的外套,但觉得嘴唇有点发麻。

  车子停下,奔进后门,小云把姐姐推回书房,在厨房蹲下,大声叫:“妈妈,妈妈,救命,我割伤——”

  这时才发觉全身都剧痛,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没有知觉真好,一点痛苦也无。

  事后母亲告诉小云,所有同学围上,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打救小云,替她检伤,其中一个叫来儿科医生父亲,那中年男子提高声线:“所有无关人员请即时离开”,解开血衣一看,医生即时说:“状甚恐怖,实则无碍。只是皮肉,没伤到筋骨,大幸。”

  但是医生口中轻伤在一般人尤其是母亲眼中都是重伤,云妈颤抖:“天呀,拇指几乎脱落。”

  医生说不用缝针,洗净伤口后用医疗万能强力胶黏住,然后加蝴蝶型胶布,再穿上胶手套。

  “三五天任何医务人员就可以拆除。”

  就那样。

  小云醒来喊痛,云妈连忙给止痛药及鸡汤。

  小云第一件事问:“幼幼呢。”

  云妈眼前一黑,真的,大女儿呢,怎么不见她?云妈觉得活不下去,心头绞痛。

  身后忽然传来悠悠声音:“妈妈,我在这里。”

  这句话救了母亲一命。

  母女三人搂在一起。

  小云注视姐姐,她像没事人似,已经换下血衣,梳洗过,面孔像纸般雪白,但神情平静。

  云妈虽觉蹊跷,但她已不欲追究。

  悠悠上前握住妹妹手亲吻,“伤口多深?”

  云妈松口气,这样形容:“足有半公分,像鸡肉切开,白色,没有血。”

  小云啼笑皆非。

  傍晚云爸回来,母亲什么也没提,小云把真相瞒着妈妈,云妈又瞒着丈夫,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专家。

  唯一的得益仿佛是悠悠,她终于清醒过来,知道世上有些事,不可挽回。

  十六岁的不羁任性已经连累家人。

  过两日,一家四口照计划前往飞机场。

  旧居仍然留着,以防万一两个女儿都不习惯要回来,雇着钟头女佣每周两次打扫。

  云爸唏嘘:“根本无从计划生活,你看,忽然举家齐齐出门……”

  云妈用手抚摸丈夫背脊,“是,是。”

  “本来等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叫她们到我公司学艺,现在,我不再想未来……”

  “是,是。”

  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父母感情本已疏离,没想到因这次灾难,两人反而回复有商有量,诸多抱怨是父亲,云妈只说:“现在我才知道,一家人有饭吃,又全在一起,即是幸福。”

  抵达飞机场,看着行李送进运输带,座位划妥,稍候一会,便走进检查区。

  父母与姐姐已经走入隔离区,小云抬头,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她内心震荡,不顾一切,丢下家人,奔出大堂,云爸在她身后大叫:“小云,你往何处”,她听若不闻。

  小云在大柱后找到那人。

  “川哥。”

  川流轻轻转出。

  他英伟如常,左脸颊上贴着胶布,略为憔悴,却急问:“小云,我特地来看你伤势如何。”

  “我没事。”

  小云用手抚摸他腮帮,胡髭渣有点扎手。

  川流看着她微笑。

  小云忽然冲动地说:“川哥,不要紧,我年纪够大必定嫁给你。”

  “哇哈。”川流如此反应。

  这时,飞机场警卫已经追上,“小女孩,你爸妈着急在里头等你归队。”

  小云跳高吻川流脸颊,唇却碰到他的嘴角。

  警卫拉着她走。

  云妈质问:“你跑到何处去?”

  “我以为丢了银包……”

  小云轻轻抚摸嘴角,第一次接吻。

  十多小时飞机航程,吃了又睡,睡了又吃,世上有许多可怕的地方,飞机舱居首,试场是第二号,产房三号。

  小云凝视姐姐,她闭目休息,外表平静。

  真这样吗,当然不是,小云知道,她姐姐幼幼,心里某一处已经死亡,永不复苏。

  自此以后,悠悠再也不是一个健全的人。

  直到她九十岁,缺了那一角,还是补不回来。

  在飞机舱,小云看到云爸握住云妈的手,这倒是意外之喜:爸回头,妈又愿意收留他,华裔女性真正伟大。

  小云十分喜欢英伦。

  一家人住在女子中学附近一幢住宅,但悠悠选择住单人宿舍,云爸显然很会赚钱,这笔开销非同小可,幸亏他游刃有余。

  小云欣赏英人低调娴静,除出在足球场,没有大不了的事,那环境叫她专心读书。

  个多月后一切安顿下来,云妈想多照顾女儿一段时间,云爸忽然不愿回工作岗位。

  他说:“我俩恋爱结婚,原本相爱,你看我自学徒升为厂长、合伙人,你任劳任怨,是个贤妻,婚后三年,悠悠出生,你开始冷落我,坚持喂人乳一年,亲手育女,不敢假手他人,这女儿似寄生虫,日益白胖,漂亮似洋娃娃,可是生母黄瘦憔悴,不复旧观,好不容易悠悠上幼儿班,嘿,又添一名,历史重演,这个索性叫哭娃,哭时嘴巴比面孔大,唉,又捱好几年,我大部分时间索性放厂里——所有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哭娃,不敢返家,每天看你仆心仆命为孩子,渐渐不忿,她俩资质奇差,在所有兴趣班里表现恶劣,努力学习,一无所得,但你孜孜不倦,苦心孤诣,啊,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小云在父亲说到“资质奇差”时听到他们絮絮细语,以为他们谈心,却原来吐苦水。

  老爸把他们两姐妹说得低劣,小云起先两腮鼓鼓不忿,听下去,才觉心酸。

  “这两个孩子,又蠢又懒,你从不叫她们帮手做家务,打理自身,事无大小,妈妈妈妈,老妈倒履赶至,从一岁忙到今日,天天补课,四处陪着耍乐,衣食住行打扮加大学学费,以致嫁妆,都准备妥当,甚至站药房半日研究新款卫生棉,洗头水暗疮膏等物,定时看牙齿量身高……”

  这些都是真的。

  “但凡自己没有的,加百倍给她们,自己享用过的,十倍偿还,我若说句重话?你当我仇人,你看,结果如何?私奔,云妈,十六岁的悠悠夹带私逃!”

  云妈叹口气,“我失败,你想离婚?”

  “刚刚相反,我希望你想开看穿,不要再为她们操心,是放手的时候了。”

  “小云还小——”

  “太太,留些时间给自己,留些时间给我。”

  小云深觉自己不争气。

  抽屉拉开不推拢,牙膏用完盖不回好,衣服换下丢到洗衣房作数。

  她有许多崇高理想:像女性必须经济独立,穿着动物皮草属可耻行为,环保人人有责等……

  但住家一日,她一日还是公主,家里卫生纸放何处,不知道;鸡蛋多少钱一打,不知道;可是对于渔夫猎杀小海豹,她会参加游行抗议。

  小云垂头。

  羞愧的她决心改过。

  睡前先把卧室收拾妥当,学校功课本子及漫画书分门别类放架子上。

  第二早床铺摺好,脏衣服放洗衣机,捧着肥皂粉盒子读说明。

  然后自己饸蛋做早餐,用微波炉烤爆谷时迟熄火,整袋爆谷黑墨墨变焦炭,咦,做什么都不容易。

  她说一声“我去上学”便用自行车离家。

  小云说话已含英国口音,有点装模作样,十分可爱。

  悠悠周末回家,带返大批脏衣服,小云同她说:“姐,学校宿舍楼下有洗衣房。”

  悠悠一怔,“是吗?”

  “爸妈就快回家,你得学习照顾自己。”

  “我已学会自己洗头吹头。”

  小云沉默。

  “你放心,像我这样女子,将来必有男生服侍。”

  小云凝视姐姐,“你没事了吗?”

  悠悠双眼看到别处,不作答。

  “有无消息?”

  这时云妈刚好进来,悠悠说:“妈请给三百镑置新衣。”

  “嘎?”

  小云暗暗吁出一口气。

  云妈也学乖给悠悠两百镑,但不再陪着逛商场。

  幸亏有人在家。

  下午茶时分小云捧咖啡给父亲,发觉他躺在安乐椅上,神色痛苦,双手捂住胸口,发出呻吟声。

  “爸!”

  “自今晨起胃气痛,好似被一只热熨斗压住,吃多少胃药也不管用。”

  小云即时叫云妈。

  云妈急急找另一种胃药。

  小云聪敏,“爸,快去医院急症室。”

  云妈反对,“好端端,去医院?”

  “妈,心脏病也是这样症状。”

  “胡说——”云妈随即怔住,“我去取手袋外套,你叫部车子。”她心慌意乱。

  小云立刻扶起父亲,云爸挣扎:“干什么,我躺一会就好,你懂什么,小云——”

  要紧关头小云力大如牛,把云爸扶进车子往圣约瑟医院直驶。

  在车里云爸忽然张嘴喘息,双手抓住胸口,似要把什么挖出,十分骇人。

  司机吓呆,飞车冲红灯赶往医院。

  小云受惊,反而镇定,她自学校学过急救,当下把父亲头颅托手掌后屈,替他施人工呼吸,从一数到三十二,司机大叫:“到了,到了,救人,救人!”

  车子抛在急症室通道,护理人员奔来抢救,即时把云爸抬上担架,给予氧气罩。

  小云抬头,“妈,妈。”

  云妈缩在车厢一角颤抖。

  小云用双臂裹着母亲保护她,扶她一步步走进医院。

  看护高声叫:“孟江峰家人,这边。”

  云妈急随进急症室。

  小云这才有空闲打一通电话给悠悠。

  小云看到一个头发斑白戴着氧气罩的男人躺着,连忙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爸爸,爸爸。”

  那病人睁开眼睛,本来精神颓丧,听得清脆响亮叫爸爸声,他露出微笑。

  小云这时才发觉那不是父亲,十分尴尬,连忙缩手。

  那病人挪开氧气罩,轻轻说:“蜜糖,真希望你是我乖女。”

  这时云妈向她招手,小云又一次握那人的手,才过去见父亲,云爸神智清楚,已签署做搭桥手术,医生说:“你若迟来半日,那就很难说了。”

  云爸蓦然醒觉,是小女儿救他一命。

  云妈嘴唇发抖,“手术——”

  “请放心,这是一项相当安全的手术。”

  云爸挣扎说:“费用——”

  云妈答:“嘘,嘘,不必担心这个,医生会取笑。”

  小云把父亲的手放脸边。

  云爸看着女儿,“哭娃,这次你怎么没哭?”

  外头有人哭喊着进来,“爸,爸!”原来悠悠赶到。

  云妈连忙抱住悠悠,“不要哭,爸没事。”

  悠悠伏在父亲身上饮泣。

  云妈看着小女儿,“小云,你竟安排得这样妥当,你长进了。”

  小云讪讪答:“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云妈忽然破涕为笑。

  现在她倒过来把头靠在女儿肩上。

  看护走近说:“你们可以先用小食,手术需要三小时以上。”

  小云同悠悠说:“你去替妈妈买热可可,我要咖啡。”

  悠悠应声往食堂。

  这时,另外一个看护走近,微笑打量小云一会,轻轻说:“你一定是她了。”

  云妈莫名其妙,看护在她们面前说了几句,特别加注:“病人是癌症,正做化疗,不会传染。”

  云妈点点头,“反正等爸爸做手术,你去吧。”

  看护欢喜,把小云带进原来病房,同那白发病人说:“安琪儿来了。”

  那被小云认错为云爸的病人露出笑容。

  看护说:“这是史东先生,他希望再次听见你声音,你可以随便读一段报上新闻或者任何文字给他听。”

  小云点点。

  她坐在椅上,自背囊取出一本残旧小书,打开,轻轻以英国口音阅读:“六岁时,有一次我看到一本有关原始森林的图画书,叫做《真实故事》,图片显示蟒蛇吞噬一只野兽。”

  病人史东先生即时“嗯”地一声,表示他知道那是什么故事。

  小女孩甜美纯真的声响叫他自苦楚里走出,脑部产生安多芬,病情仿佛减轻。

  “……在该段日子,我时常想到森林探险,我把蛇吞猛兽情景画出,第一幅图画如下……”小云递高书本让史东看图一。

  史东忽然轻轻接住背诵下去:“大人叫我放弃画蟒蛇,专注地理、历史、算术及文法,于是在六岁那年,我放弃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画家的事业……”

  小云忍不住咕咕笑。

  看护进来,“史东,你该休息了!”

  小云把小书收回。

  走到门口,她问看护:“史东先生情况危殆?”

  “正作最后抢救。”

  “他多大岁数?”

  “四十七。”

  小云吓一跳,云爸也正四十七。

  她不仅恻然。

  再等一会,医生出来,“手术成功,孟先生可望完全复原。”

  云妈泪流满面。

  稍候母女到病床边团团围住云爸,四人无语,只是手牵手,这是一家人。

  云爸稍后轻轻在她们耳边说:“两个女儿先回家,自由活动,自己顾自己,不叫你们,不用探访,你们母亲留下陪我,直至康复,我回家沐浴更衣。”

  奇是奇在母女均无异议。

  悠悠与小云回到家里,像是与五百磅重的猛兽打过一仗,悠悠开一支啤酒喝,牛饮两口,又递给小云。

  她不住饮泣,“吓死我。”过一刻又说:“吓死我。”

  小云发觉他们一家四口,像一张椅子上四只脚,缺一不可。

  “平时真不觉爸那么重要,他老是对牢我们吼,要不几个月不回家……”

  “爸是经济支柱,天地万物都是他办回,他从不吝啬,我们拥有全球最新电子产品,又任由女儿选购名牌衣饰,家中时有佣工帮手。”

  悠悠掩脸,“直至几乎失去才知珍贵。”

  “今日知道也不算太迟。”

  “你,”悠悠忽然指着妹妹,“你怎么没哭?你是著名哭娃,应当号啕。”

  “我一哭,妈与你会跟着哭,爸会以为他已失救。”

  小云把冰冻盒装芝士意粉热了大家吃。

  悠悠沐浴更衣,脸朝下倒床上熟睡。

  小云全身臭汗,脸上走油,她叹气,真想问悠悠:失去爸爸的恐惧是否比被川哥拒绝更惨,可怜的幼幼……

  她听见幼幼在房里自言自语。

  小云进房,听见幼幼梦呓:“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谁,叫谁不要离开她?

  年轻的小云怔住,原来没有一日,幼幼不思念川流。

  小云强忍一日的泪水终于流一脸。

  第二天,姐姐比她早起,“小云,我替你做了早餐,帮你放热水浸浴,你浑身酸臭。”

  那煎蛋像软胶,面包全烤焦,小云想:姐妹俩这样疲懒真不是办法,到什么地方去学好家政?

  她浸在浴缸里思考沉吟,打开早报阅读,头版阿富汗战争消息下角有一段启示:酒店食物管理科学院招生:两年课程,自我增值……

  小云笑出声:答案来了。

  她自浴缸跳出更衣,即时到网页查询详情。

  那边幼幼在讲电话:“谁,谁,嘎?你在哪里?楼下,还不上来?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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