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决定找老孙摸摸太平庄的情况,老孙在柳树乡工作了将近三十年,算是元老了,十三个自然村的情况他都熟悉。老孙也包过太平庄,牛林上访那天,文秀发现老孙和太平庄的人很熟。
文秀和老孙的关系不错,尤其是去年经历了他请客那件事情,老孙和文秀的关系也算是密切了。
去年秋天,老孙的独生儿子在结婚六年以后终于喜得贵子,老孙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了,人一高兴,头脑就有点大,容易做一些莽撞的事情。老孙想让别人分享他的喜悦,想让别人看看他的宝贝孙子,于是就在单位里大发请柬,请人到他家里喝喜酒。
生了孙子喝喜酒也算是正常,关键问题是,喝喜酒的同时还有礼金的问题,柳树乡的红白喜事礼金比较重,一般关系的都是五十元,关系好的还得另加码。乡镇工作人员的工资比较低,单位好几十人,再加上村干部家的婚丧嫁娶,一年下来,光礼金消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于是大家都有意见,有意见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这么多年的规矩也就这么传了下来。
但是到了老孙这里出问题了,问题出在林丽身上,林丽当秘书的时候,和老孙吵过架,有一次老孙朝林丽要本材料纸,要了三次林丽都没有给,那个时候林丽和书记关系暧昧,单位曾经流传这样一个笑话,把她和书记乡长的关系比喻成了一个扑克游戏,本来书记应该是大猫,乡长是小猫,秘书算是基本2,但是由于林丽是书记的小秘,平时飞扬跋扈,俨然成了柳树乡的皇后,于是角色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林丽成了大猫,书记成了小猫,而乡长就屈就成了基本2了。这个笑话是单位公开的秘密,私下里是人们的谈资,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在林丽面前提。那天也许林丽心情不好,也许材料纸是真的没有了,但是老孙却认为他一个人大主席要了三次都没有给,是不给他面子,是跟他过不去,于是老孙就非常气愤,一气愤,话就说得没有把门儿了,老孙说,不就是个“大猫”吗?我虽然连个“基本2”也不是,但是我老孙不怕你,这本材料纸你给不给吧?
老孙的一句“大猫”让围观的同事哄然大笑,林丽虽然闹不明白“大猫”、“基本2”的意思,但是从同事们暧昧的大笑中感觉出不是什么好话,于是让老孙说清楚。
老孙一看林丽涨红的脸,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事情毕竟不是涉及到林丽一个人,连书记乡长也牵扯出来了,老孙不怕林丽,但书记乡长他是得罪不起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于是老孙便保持沉默;林丽却不依不饶了,大声叫喊让老孙说明白“大猫”是什么意思,老孙怎么能说清楚呢?
事情捅到书记乡长那里了,书记和乡长都不高兴,尤其是张书记,非常生气,为这个事情专门召开了班子会,一定要调查清楚这样的笑话是谁编的。老孙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成了罪魁祸首,成了背地里编领导闲话的小人,不仅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还在班子会上作了深刻的检讨。从此老孙和林丽结下了仇怨,很长时间两个人连话也不说,后来时间长了,慢慢淡了,两个人虽然说话了,但是内心的疙瘩并没有解开。
于是当老孙发了请柬要请客的时候,林丽私下煽动同事们不去,大家对老孙请客也不满意,你生了孙子高兴和别人有什么关系?一般的红白事只局限于父母儿女和本人,老孙的儿子女儿结婚大家都去了,都送了礼金,现在生了孙子还要请客,没完没了了吗?这个头一开,以后大家都跟着学,岂不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林丽的煽动有点呼出大家心声的意思,况且老孙只是乡里的人大主席,快到退休的年龄了,平时没有多少用处,现在的人们,都有点小势利,内心的小九九都算得很清楚,在林丽的煽动下,大家都很响应,一大部分同事没有去,可怜的老孙,准备了很多酒席,只去了两桌,浪费了钱财不说,面子丢了是大事。老孙村子里的乡亲不了解情况,都认为老孙的人缘太差了,为此老孙臊得半月没有上班。
文秀开始心里也不大乐意去,转念一想,老孙这么大岁数了,驳了他面子说不过去,况且一个锅里抡马勺的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如果不去以后再见面会很不好意思。文秀去了,还带着小米,老孙当然就很高兴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孙上班以后很快就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对林丽的恨更加深了一层,而对于文秀却充满了感激。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通过这件事,老孙看到了文秀的敦厚,从此把文秀当成了心腹,对文秀很照顾。老孙是班子成员,班子会研究奖金和先进的时候,老孙总是为文秀开口说话。老孙岁数大了,算是乡里的老臣,他提出的建议一般大家都给面子。老孙去年底为文秀争了一个优秀干部的名额,今年老孙表明还要为文秀争,因为连续两次评为优秀干部,按规定可以涨一级工资,一级工资三十多元,一年十二个月就是三百多,而且是到老到死的待遇,是多么实实在在的实惠,小小五十元,换来老孙一颗心,从此文秀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与人为善,与己方便。
任何事物有利有弊,文秀这么做显然是和林丽对着干,某种程度上还有卖了林丽的意思。林丽的职务比文秀高,是党委班子成员,林丽不去,文秀去了,很显然是和林丽闹难看,林丽的脸阴了好长一段时间,不咸不淡的话没有少说,文秀都没有理会。文秀认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脚正不怕鞋歪,船到桥头自然直。
文秀决定利用晚上的时间到老孙家里,在单位谈话不方便。现在乡里的情况比较复杂,新书记才来,正是观察了解情况的时候,乡长李平没有接任书记,情绪比较低落,工作上显得不太积极,很多人看出苗头,书记和乡长尿到一个壶里看来很难。单位的人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都在暗中观察事态的变化,从那天李平的牢骚,文秀发现,乡里的传言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老孙在单位时间久了,也有自己的一股小势力,算是李平的人,如果在老孙的办公室长谈,很容易造成和老孙一派的嫌疑,这么多年,文秀一直避免参与乡里的派别之争,保持中立是她坚持的原则。
文秀给志刚打了个电话,说她晚上不回去了。志刚接了电话,一句话也没有说,文秀了解志刚,别看三十多岁的人了,有时候跟小孩子一样,晚上睡觉,必须要和文秀钻一个被窝,说一个人睡不着,文秀笑他没出息,问他没结婚以前都怎么睡的,他坏笑着说,抱着枕头。
文秀小声说:“今晚先抱着枕头。”
志刚笑了:“我不,你不回来,我找你去。”
文秀急了,反复叮嘱志刚千万不要来,文秀虽然在乡里上班,但是思想很守旧,她从来不让丈夫在单位留宿。乡里的业余生活很匮乏,一旦谁家的家属来了,就热闹了,围拢上来瞎闹不算,晚上睡觉也别想安生,一会儿敲你的门,一会儿踹你的墙,到了半夜还要听房,听到了就是笑话,听不到就在房顶扔砖头。
下班后,文秀买了点水果,和小米一起到老孙家,因为事先打了电话,所以老孙提前做了准备,等文秀她们到了的时候,老孙已经准备好了酒菜。
坐上老孙家的热炕头,话题自然就亲切起来。说话的时候,老孙拿眼瞟小米,文秀明白老孙的意思,对老孙说:“小米是我最好的妹妹,不是这样的话,我怎么能让她一起来呢?”
老孙释然,说话也就随便起来。老孙明白文秀造访的意思,几句话就插入了正题,直截了当就告诉了文秀,让她包太平庄是林丽使的坏。果然如小米所说,就是在“临界酒楼”吃饭那次林丽提出来的,本来老孙想制止,但是考虑到新书记才来,还摸不透他的脾气,便没有插言。
老孙说:“这个娘们儿真不是东西,柳树乡的风气都让她给败坏了,我看这个新来的书记也不咋样,不善于思考问题,耳朵根子有点软,说不定哪一天这个臭娘们儿又成了‘大猫’呢。”
文秀和小米都笑。
说起太平庄的情况,老孙说:“不要听人们传得那么邪乎,乡镇的工作,其实就那么回事,太平庄的工作说难就难,说容易也容易,前两个包村干部关键是没有深入下去,没有摸透太平庄的根本。太平庄的根本问题是钱与权的较量,说白了,是牛食堂和杨抗的较量。牛食堂开化工厂发了家,财大气粗,很多村民在他的化工厂打工,他头脑就有点大,有点目空一切,找不到北了;杨抗的哥哥杨争是县里的副县长,也算是有权有势的人物,杨抗也就不把发了财的牛食堂放在眼里,两个人相互嫉妒相互瞧不起,矛盾慢慢加深,逐渐形成了‘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这次村委会选举,牛食堂不惜破费钱财千方百计让牛二愣当选,目的就一个,利用牛二愣和杨抗闹事。牛二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是个愣头青,说白了就是牛食堂的一支枪一门炮,让他打谁就打谁,让他轰哪里他就轰哪里,说得难听一点,牛二愣就是牛食堂的一条狗,让他汪汪三声他不敢汪汪三声半。”
老孙惟妙惟肖的精彩叙述引起文秀和小米的大笑,姜还是老的辣,文秀不得不佩服老孙分析得精辟。
老孙说:“不要笑,我说的都是实话,太平庄的问题说简单了就是一句话,解决好了牛食堂和杨抗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太平庄的问题。”
文秀问:“怎样才能解决好他们之间的问题呢?”
老孙说:“擒贼先擒王,刨树先刨根,牛食堂是矛盾的根源,你把他由导火索变成灭火器就可以了。”
文秀笑:“不容易啊。”
老孙也笑:“是啊,容易的话也就不让你去了。”
由导火索变成灭火器,这种角色的转化是相当难的,文秀心里一片混乱,好像一座大山横在面前。
小米说:“没有想到乡镇的工作还充满了玄机。”
文秀说:“我现在的心里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老孙说:“别着急,慢慢来,有羊慢慢就赶到山上了。”
谈到了太平庄宅基地的问题,老孙说:“宅基地的问题,我也略知一二,由于国家土地政策三十年不变,再加上部分户建新不拆旧,宅基地紧张就成了必然,这个问题并不是只太平庄村存在,别的村也是一样,只是因为太平庄两委矛盾表现得比较突出罢了。杨抗也有一定的问题,确实存在着优亲厚友,有的户不到十八周岁就给了宅基地。”
文秀问:“怎样才能解决呢?”
老孙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下大力气治理空心村,彻底清理建新不拆旧,可是治理空心村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情。在农村老百姓看来,宅基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所以清理工作的难度相当大。去年有一个乡镇治理空心村,由于思想工作做得不细,作风粗暴,出了一条人命,一个老太太当场碰死,村民用三马子拉着棺材到省城上访,后面乡里和公安的车追着,三马子差一点翻倒沟里,那个乡长最后还被处分了。所以现在的乡领导,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去碰宅基地这颗炸弹。”
文秀心里一片迷茫,看来太平庄的宅基地问题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
不知不觉谈话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看看表,快十点了,于是文秀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老孙说:“你可以去找找太平庄的张小多,他曾经做过多年的支部书记,德高望重,牛姓和杨姓都给他面子,最主要的是,他的儿子是省政协副秘书长,如果你能搬动他,太平庄的事就好解决了。”
老孙提供的这个信息很重要,文秀在村里长大,了解人们对在外工作的头面人物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恭顺和敬仰。文秀觉得找张小多的儿子出面帮忙是解决太平庄矛盾的一条捷径,决定尽快去拜访张小多。
回到乡里,小米问文秀:“为什么不让老孙去包太平庄呢?”
文秀回答:“老孙岁数大了,也快要退了,肯去费那个劲?”
小米迷惑了:“你为什么费这么大的心思呢?”
文秀说:“我也是赶鸭子上架,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费这样的心思,就是为了争口气,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争个脸面吗?”
小米沉默了,她在想文秀“争脸面”的问题,她该怎样争自己的脸面呢?总不能在计生办待一辈子吧,每天面对一群育龄妇女有什么出息?乡里妇女主任调到县里已经好几个月了,她是否该争取一下这个位子呢?妇女主任虽然是个闲职,但是总比计生办的一般人员高一格,算是乡里的股级干部,是通往副科级班子成员的台阶之一。想到这一层,小米有点激动,忽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她很想和文秀谈谈自己的想法,可是听到文秀已经响起了鼾声,便按捺住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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