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开了一个洞,露出一点微微的光,她的男人躺在床上,光着膀子,夏夜的暑气依然燠热得让人昏沉,偶尔有人在楼上浇花,她都会误以为那是一场大雨,总会忍不住起身想去看看外头,等撩开百叶帘后才知道原来只是几滴水,一点也不能浇熄沉重。
她的男人睡着了,最近总是这样,他睡着了以后她才忽然清醒,然后可以好好地凝视他。
她发现他在慢慢老去,书籍的工作让他比一般生活的人有更多的思考,常常她旅行一段日子后回家,便会见到他坐在沙发上读书,那张红沙发是她去大型连锁家具店买来的,他坐在那里,夏夜里穿着短裤背心,忽然像她死去的父亲,回魂转世地又来守护她。
那时她找到一个工作可以四处去旅行,她一直密谋想要以某一种方式抽象地离开他,但真正当这个机会来临,她却又忍不住想躲在他的围绕底下,去的兴奋掺杂着离的未明,她总是会眷恋地卷入他的拥抱,他就还是看书,偶尔会摸摸她的脸,一副任你乱飞的不言不语。他比她大十多岁,一点也不富裕,但她迷恋他的安定,物质的情感的身体的,一切都是她欲求的范围,只是他不会接吻,吻她的时候总是吻脸颊吻额头,让她在餐厅或工作开会时注意的全是男人的嘴唇,薄的厚的干的闭的,一片片嘴唇在她眼前开合,而她像克林姆特画下的金鱼女人,丰厚肥美却不色欲地想去让每一片唇贴紧。
她去看大提琴时看到他,他的唇正紧闭着,非常细薄,然后她注意到他的手,也是细细瘦瘦但几乎没有骨节,秀致修长指甲微尖,她知道他非常会弹琴,那双手一看就是弹琴的手,她当时感觉到身体一震,好像在某些记忆里那双手和那对唇早就对她探索。她的细跟高跟鞋将她的身躯拉得很挺,他在看她,很细微、细微的,丝毫不令人察觉,但她却惊得像眼前延伸了无限宽的场景,目光无法聚合,她知道他和她都知道他们的身体渴望交叠,在这安静和谐的乐器行里,情感强烈得就要甚么都不顾,甚么都抛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爬起身静静地依着男人光光的后背,她知道他睡得很熟,他的背瘦而薄但他的大腿却紧实,她于是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双手找寻抚摸自己,任身体安静地陷入靡靡起伏的欲望知觉,在一个人安全的知觉里又一次平静多念的灵魂肉体。
天空旋转,大提琴的男人已经来爱过她千百回。
男人在她出发的前三天为她买好书籍,又替她选了一个随身的箱子,黑色的箱子立在角落,好像要一去不回的姿态坚决。
当晚他写字她躺在床上看他,冷气风扇都是开的,屋外的电视正报告新闻,她想象自己从男人的背后缠上男人,然后她才发现她想象的比她真正做的要多许多,她又一次感觉到有一种邪灵,和她长成一样的脸,在包围她缠绕她,对她呢语要她只顾欢愉的身体。
拉大提琴的男人在试琴,试完琴后他满意地点头,然后一抬头就看见她。
她读完男人给她的小书——莒哈丝的《情人》,那本书里震动她的不是她的中国情人,而是她与她哥哥之间暧昧的禁忌的精神迷恋,她在五个多小时的飞机上读完,想到她的男人像她的父亲也像她根本没有的哥哥,他一直用宽厚的手帮她整理行李帮她倒水,她想象在夏日的屋子里,他穿着短裤背心戴着褐边眼镜缓缓移动、喂鱼吃饭阅读写字,她发现他们很少倾谈,多数时候都是她说他听,而当他们不言语时,她总是在看他,想着他到底爱她甚么?而他,又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她要的那个人?
阖上书后她向窗外望去,云层稀薄得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陆地,她又再一次想到拉大提琴的男人,想到全然的身体,不需要恋爱的过程、没有过去未来听不到人言耳语。她想象当他与她拥抱,他不需要除去她的衣服,衣服早已经因为感受到她肌肤的悚然而碎成片片,她要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被覆盖时的感动,恶的力量能让人肃然却也能让人亲近,当他凝望她的裸身时万物会再一次倒数,一切又重回到原点。
男人陪她买书的时候是在台北的二十四小时书店,一间图书馆式的建筑,他选书的时候她坐在一旁的咖啡厅喝气泡式矿泉水,书店里人们行行走走刻意保持一种安静,男人穿梭在人群和书堆里,找寻为她旅行时挑选的读物,表情静默严肃。她凝望他想着其实这个城市多好,再坏也还是亲近,那为甚么她总是定下了没多久又想走,走离了没几天又想回头,有一种鸟是不肯停飞的,停在树上对它来说实在太暴露,它是要一直飞一直飞才能感觉到安全的生活。
回家的时候在地摊上,她买了一件连身衣,说要带去胡志明市当睡衣穿。会去买琴是因为她原本想学一学钢琴,她对男人说时很欣喜,并且开始四处注意乐器行,那天下午他工作完他们就直接约在琴店门口,她先到了推门进去,就看到拉大提琴的男人正跨坐在椅子上准备试拉大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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