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季桃大概是罗宾老师可以载入史册的经典之作之一了。
当她带着完整的妆容出现在所有宾客面前的时候,现场有那么须臾间是鸦雀无声的。
和平时代的美丽永远是一种稀缺的、他物无法代替的生产力。
季桃依然年轻,岁月却已经赋予了她稚嫩的小姑娘们没有的韵味,被罗宾老师的神笔一扫,分毫不差地发掘了出来,使得她整个人有了某种让人窒息的灼灼之妍。
已经头发花白的杨将军走过去,递给她一只胳膊,季桃挽起他的手臂,低头一笑,眉心和眼角仿佛相呼应成了一朵桃花,在她颔首的刹那,绽放如亭亭桃枝上盈满的春意徐徐。
罗宾老师成名多年,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作为长子,杨宁当然要走过去有所表示。
“妈妈,”他毫无障碍地这么称呼着年轻的继母,“生日快乐,您今天真漂亮。”
季桃一歪头靠在将军的肩上,心情异常明媚地说:“那也是你的功劳,谢谢。”
乍一看,这一家三人好像比吉祥三宝还要和谐。
杨宁冲杨将军夫妇举了举杯,侧身让开了路,让今天的主角走向主持的位置,嘴角缱绻温柔的笑容好像是以某个特别的角度,被刻在了那里,俊秀而美好得像故事里的男主角。
而垂下的、浓密的睫毛却挡住了他眼神中冰冷的杀意。
“秋天没到,还不是花谢的时候。”杨宁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着,嗅了嗅玻璃杯里飘摇而出的酒香,浅浅地抿了一口,继而轻而又轻地喟叹一声,“酒真不错。”
透过人群,杨宁看见了同样受到了季夫人盛情邀请留下来的罗宾老师一行,远远地冲罗宾举起酒杯致意,弯起来的笑眼就像春风吹皱的湖面,方才那一瞬心头插刀般的隐忍好像从未存在过。
这场宴会却让傅落纠结透了,人山人海的场面本身已经让她觉得不大舒服,本想扫荡一盘吃的就找个角落填饱肚子的,没想到刚啃俩大虾,底还没垫完,就被罗宾老师抓住了。
小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让罗宾把对她的最后一点客气也消磨干净了。
罗宾一把抢过傅落手里的盘子,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时说:“你要是不想过一会把紧身衬衫的扣子崩开,就尽管吃。”
傅落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合身”的衣服,沉痛的心情立刻生动地浮现在原本面瘫的表情上。
罗宾毫无同情心地说:“改善形象的第一步永远都是控制体重,从今天开始,你就减肥吧。”
傅落刚想辩驳,却罗宾老师先一步打断。
“实话跟你说吧,你妈昨天晚上又给我打电话了,让我一定要对你狠一点。”
“难道我很胖?”傅落有点难以置信。
罗宾看起来有点消化不良:“难道你一直觉得自己很纤细?”
傅落:“但是……”
罗宾:“没有但是,现在开始,不许离开我的视线,除了无糖零脂肪的饮料,什么都不准拿。”
“一顿不揭锅,两顿一边多。”傅落心里默默地想。
“以后每天只准吃三成饱。”罗宾老师的下一句话打碎了她的幻想。
“这日子没法过了。”傅落仰头望向杨将军大厅里灿烂的吊顶。
“啪”一下,罗宾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掉了她无意识地拿起的一颗葡萄,瞪了她一眼。
傅落却突然抬头,望向他身后,跟什么人打招呼似的点点头,罗宾老师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趁这个机会,傅落以极其敏捷的身手钻进了人群里,一转头的工夫已经不见了。
她还顺手从桌上拎走一块纸杯蛋糕,一口就塞进了嘴里,腮帮子上鼓起半个拳头大的一个包……难为她竟还能闭着嘴嚼东西。
傅落含着蛋糕,飞快地从人群中穿越而出,走向无人注意的墙角。
就在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机智敏捷点个赞的时候,突然,她的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险些把她嘴里的蛋糕给拍出来。
傅落往前跨了一大步,捂住嘴,艰难地把蛋糕咽了下去,转过头去看到底是哪个二逼这么没轻没重。
“傅落!”那人好像这辈子没学过什么叫做“小点声说话”,直眉楞眼地喊出来了她的名字,带着一点少年人没来得及发育的清脆尖锐的嗓音。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让人不愉快的香水味飘进了傅落的鼻子。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顶着一头黄毛,一只耳朵上打了一溜耳洞,耳饰重得快把耳朵坠得两边不对称。他长着一张男孩里不多见的小尖脸,一只眼还画了细细的眼线,活像被人一拳揍成了乌眼青。
少年十分无礼地上下打量了傅落一番,挑挑眉,冷嘲热讽地说:“你竟然也会穿一百块钱以上的衣服?一定是我睁眼的角度出了问题。”
傅落面无表情地说:“那真对不住。”
少年双手背在身后,做作地看着傅落啧啧有声:“还化妆……你是忘带身份证,怕上女厕所的时候被人当流氓吧?”
傅落心里无奈,这个少年比她小五六岁,矮半个头,瘦得像只小猴子,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屁孩,她懒得和小崽子一般见识——可惜小孩也分成“萌正太”和“熊孩子”两个亚种,面前这位毫无疑问的是后者中的典范。
见她几次三番不回应自己的挑衅,少年不知是不甘心,还是越发得寸进尺,上前一步,还踮起脚够到了傅落鼻梁上的时装眼镜框,毛手毛脚地给摘了下来。
这小崽子捏着眼镜腿用力晃了晃,撇着嘴说:“你这又是从哪淘来的地摊货?你妈很穷吗?为什么老让你看起来这么穷酸?”
傅落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淡定地说:“给我。”
少年眼珠一转,抬手要往外扔:“也就是你能把这些破烂带出来,也不嫌弃丢人现眼……”
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轻巧地把那小崽子手里的东西抢了回来。
只见小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优雅地上前两步,顺手把眼镜框塞回傅落手里,转身,笑容可掬地对那少年说:“不好意思,这是时装大师爱德华先生一百年前的用来搭配‘教授’的粗呢系列时出的一批限量版眼镜框,为了保持格调,没有打logo,前一阵子拍卖会上拍出一个同款的,价值七万八千全球通币,请问您有什么意见吗?”
傅落:“……”
七万八!她两年的学校津贴!这些狗大户们丧心病狂!
少年先是噎了一下,梗着脖子恶狠狠地说:“这种明显的假冒伪劣……”
小朱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傅落肩膀上:“高挑,低调,卓尔不群,内敛的细边黑框首尾呼应,修饰面部气质,缺席的眼镜片却释放了那些能够洞穿星河的目光,是最后的点睛之笔,这才是‘教授’系列的精髓,只有苦苦追赶时尚的土鳖才会拿着放大镜去和人争辩一副眼镜框是真是假。”
小朱伸出修得尖尖的手指甲,轻轻地点了点少年的眼角:“晕开了,你的眼线画得实在太拙劣了——‘潮流易逝,风格永存’的名言都没听说过吗?真是……啧,小朋友,我看你有空在这里嘲笑别人,还是多买点糖吃吧,‘一百零一块钱的衣服’也拯救不了你了。”
说完,小朱小鸟依人地挽起傅落的手臂,亲昵地说:“老板还在找你,走吧。”
留在原地的少年气急败坏地叫喊:“傅落!”
傅落假装没听见。
那位恼羞成怒起来:“我会告诉爸爸!”
这一次,傅落的脚步停了一下,她转过头去,认认真真地对那跳脚的少年说:“你今天是替汪仪正来的吧?正好,替我给他带个话,以后我的事,让他少管。”
少年:“你敢!”
傅落深沉地叹了口气:“你要是能再长高十公分,我保证把你一个揍成两个大。”
一句话戳了少年两个死穴,熊孩子的脸当场就紫了。
小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早就看见那讨厌的少年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挑衅傅落,一开始觉得那场景简直就像一只蹦来蹦去的山鸡在挑衅俯卧休息的狮子,眼看着山鸡已经跳到狮子鼻子上去啄人家的额头了,她终于忍不住出来教训了一下这不知哪来的小孩。
……反正过了今天晚上,也不会有人记得她这种跟着老板蹭饭的小人物。
“那个炸毛小娘炮是谁?”走开了一段,小朱低声问。
“……我弟。”傅落糟心地说。
小朱觉得下颌骨卡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问:“亲……亲的?”
“亲的,同父异母,学名汪亚城。”傅落低头摆弄了一下她的眼镜框,皱皱眉,“这东西真的值七万八?”
“能值七块八就不错了。”小朱看了一眼傅落,又想了想方才那熊孩子的人妖模样,终于发现了,性别倒错好像是傅落他们家人的特色。
“你刚才说学名?”小朱忍不住问,“难道还有俗称?”
“有啊,”傅落说,“我一直叫他汪二狗。”
小朱:“……”
“不是,你们家……”
她正说到这里,突然,傅落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望向某个角落。
“怎么了?”小朱问。
“那个机器人好像不对劲。”傅落的声音压到耳语一般的大小,嘴唇几乎看不出掀动。
那是一个清扫机器人,傅落每天都要给罗宾老师检修一次,现在,她对这种工作机器人已经挺熟悉的了。
为了保障机器人不给主人造成不便,这种型号的清扫者后背上有一个三角传感器,让它只有在找到一个两面墙壁的夹角角落时,才会进入待机状态。
可那个机器人已经在桌子腿附近待机良久了,耳朵上有个二极管不停地在闪烁,似乎是出了什么故障。
而片刻后,那个清扫机器人在傅落的目光下移动到了另外一张桌子下面,手里的扫帚在空无一物的干净地面上一下一下挥着。
抱着她一条手臂的小朱感觉傅落手臂上的肌肉陡然绷紧了,眼神突然锋利起来,小朱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她,忽然有点害怕。
清扫机器人靠眼睛上的传感器来确定待清扫的垃圾位置,也是靠这个传感器来避开障碍物,一旦传感器或者中间的传输系统出现故障,后面的保险丝会自动按照短路处理,切断电源……
换言之,这种能走能躲开障碍物,却不能判断有没有垃圾的故障是不能发生的!
而且耳朵上的二极管闪烁代表电量不足,通常机器人都会回到待机状态,怎么可能大范围地轻易移动?
傅落的目光从人群中滑过,一眼扫过去,这种奇怪的机器人至少有七八个。
“嘘——”傅落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嘴边,示意小朱不要多嘴,她下意识地摸向后腰,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不在执勤状态。
麻烦了,傅落想。
看着那混杂在人群里、呈现出某种半包围结构的机器人,她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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