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昌时带着那几十个狼兵拼命地向回逃。蛇人跑得不快,但他们也已经精疲力竭,蛇人一直追在他们身后,不时有一两个落后的狼兵被蛇人砍下马来。不过,蛇人在地上游动毕竟没有马快,等陶昌时他们冲到吊桥边,已只剩了三十余人。
我一挥枪,叫道:快上吊桥,不要乱!
蛇人离我已只剩了二三十步了。现在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吧,我只觉背上冷汗直流。等最后一个狼兵冲上吊桥,我一带马,跳上了吊桥,叫道:快拉吊桥!城上的守军倒也不用我说话,已经拉动。冲得最快的蛇人已经有两三个到了护城河边,一见吊桥拉起,它们厉叫一声,手中枪脱手而出。长枪破空,我知道蛇人箭术和投枪准头都不行,何况现在吊桥已经拉起,它们绝不会对我有什么威胁,也不理它们,在业已升起的吊桥上冲了下去。
门已在缓缓关上,城门口有士兵大声叫道:快快!叫得也是手忙脚乱。我催了催马,冲进了城,那士兵道:后面没人了吧?
我道:没有了。
刚说完,却听得身后一阵极为尖利的箭矢破空之声,不由回头一看,正好见从城上飞下一排箭。这些箭去势极快,护城河前的那几个蛇人被这一排箭钉在了地上,正在惨叫挣扎,长长的半截身体拍打地面,弄得地上也烟尘腾起。
这是雷霆弩啊。我记得任吉说过,雷霆弩及远而不能及近,先前我们与蛇人缠斗在一处,雷霆弩一直不能用,此时才总算发挥了威力。这点威力虽然发挥得太迟了,但是那些蛇人仍是一惊,却仍在冲了上来。
蛇人是要强攻?东平城城高池深,城中士兵众多,蛇人强攻未必能攻得上来,但它们却象疯了似的,前面那一排蛇人被雷霆弩射得穿心也毫不在意,有几个蛇人已经冲下了护城河,向城下游了过来。
城门匍然关上,两个门丁正拼命把门闩闩好。那门闩都是一尺见方的大木,共有三根,闩好后,我才有了种安全的感觉。一跳下马,便听城上有人在叫着:伤者来城头医治。我向城上冲去,一边叫道:准备接战!蛇人要攻城了!
等我冲上城头,还不曾看见什么,却觉得有人一把按在我肩上,道:楚将军,放心吧。
那是真清子!他仍是穿着一袭破旧而干净的长衣,白须白发,在一片曙色飘然若仙。我又惊又喜,道:真人,你怎么在这儿?
你也受伤了吧,我来给你看看。
我这时也想起腿上那条伤口。我喝了忘忧果汁后一直不觉疼痛,现在人松懈下来,才隐隐觉得伤口有阵刺痛了。我道:不碍事,真人,你先给别的弟兄看吧。
这次伤兵众多,一些轻伤的还得等着,十几个医官忙得跑前跑后没个停,真清子并不是军人,也许因为他医道高明,邵风观请他来给我们治伤吧。真清子从一边拖过一条长凳道:坐下来。你这伤势不轻,要不及时医治,那你以后这条腿就算废了。
他人虽老,手势却重,我被他按得坐了下来,他向边上道:虚心,过来帮一下手。
正在一边给人包扎的虚心子过来了。他一见我便向我嘻嘻笑了笑,叫道:楚将军,你们真杀回来了,了不起!了不起!
他这话好象我们原先实在是送死一样。我苦笑了一下,虽有些得意,但马上颓然道:可是二太子战死了。
真清子脸上变一变,马上道:你不要说话。
他取出一把剪刀来剪开我包着伤口的布条,看了看道:楚将军,这伤口很大,得缝起来,你可不要怕疼。
他的动作很快,从怀里摸出一个紫红的竹管,从中取出一支银针来。这银针穿着一条细细的黑线,虚心子先用水洗了洗我的伤口,又用酒在伤口上浇了一圈,我只觉伤口处猛地一阵疼痛,真清子却已在给我缝合伤口了。他飞针走线极是熟练,倒象惯做女红。缝好后,他剪断线头,又从虚心子手上拿了一圈纱布给我包了起来。我见边上有不少士兵还在呻吟,道:真人,请虚心真人给我包扎吧,真人你给别人看看。
他的医术的确高明,不会比叶台之下,我的伤处已经觉得好多了。但他却象没听到我的话,仍在一圈圈地包着,小声道:楚将军,小心啊。我一时没听清,大声道:什么?他却没再开口,只是给我包着。
包好后,我伸了伸腿,笑道:真人,你真是医道高明。
这个马屁真清子象根本没听到。他拍了拍我的肩头,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本书道:楚将军,你不是想学读心术么?这部《道德心经》你拿去看吧。
我又惊又喜,双手接过来,恨不得给他磕个头:真人,你答应传授我了?太好了,我要有什么不懂的可要来向你询问的。
他又叹了口气道:你未必有这机会了。
我把书放在怀里,听他的话语有异,不由一怔,还没问出口,他已在给另一些受伤的士兵医治去了。我有些茫然,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时,邵风观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殿下!卞真,楚休红,你们在哪里?
我忙不迭站起身,叫道:末将楚休红在。
邵风观大踏步地走了过来,诸葛方紧跟在他身后。邵风观面色阴沉,看见我,喝道:楚休红,殿下真的已阵亡了?
我垂下头,不敢去对着邵风观那逼人的目光:是。
邵风观象是怔住了,忽然小声道:是任吉行剌的?
我点了点头道:正是。此人来自首了么?
邵风观哼了一声道:军中出此败类,纵然将他碎尸万段,亦不能赎其罪。
这时,城外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哨声,城头上,又发出一阵欢呼。邵风观冲到城边向下看去,我也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只见城外的蛇人潮水一般退了下去,队型却丝毫不乱,虽然从箭楼上又飞下几支雷霆弩,射死了几个蛇人,但对蛇人的队形却似毫无影响。
邵风观喃喃道:这些妖兽,真不知是什么变的。
这时,有个士兵急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叫道:邵将军!邵将军!他冲到邵风观身边一个踉跄,人半跪在了地上。邵风观皱皱眉道:你说吧。
禀邵将军,毕炜将军率二路援军,已到北门了!
终于来了!毕炜的大军自三月十日出发,到现在这三月二十一日凌晨赶到东平城,只能算是正常的速度,相比我们前后只花了五天,实在不算快。他们一来,城中的战力越发强大,要守下去自是绰绰有余。只是,现在二太子却战死了,现在想想,邵风观夜袭之计实在不智。
邵风观一挥手,叫道:备马,马上去迎接毕将军!诸葛方,城上由你负责。
他快步向城下走去,我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但他走得快,我刚走了两步便见他消失在城下的黑影中了。这时曹闻道忽然在我身后叫道:统制!统制!我正找你呢!
他头上也包了块纱布,我倒没注意他头部原来受了伤。他的伤看来不重,精神仍是很好,我一见他笑道:曹将军,甄以宁还好吧?
他受伤不轻,不过没大碍。他突然压低声音道:统制,毕将军他们来了。
我道:嗯,我知道了。
先前我将任吉送到邵将军跟前时,觉得他面色不善。二太子完了,小心他拿你出气啊。
邵风观是定计之人,二太子阵亡自是有他自己的原因,不过追根究底的话,邵风观实是首罪。听曹闻道这么说,我有些不悦,道:你把邵将军看成什么人了,我只是个小小的前锋营统制,军衔也只是下将军,比他小了两级呢,他拿我出气做什么。
曹闻道咽了口唾沫道:方才我见邢铁风神色也大是气恼,好象你也得罪了他。统制,小心啊,这一战我们实在该说胜的,可是丢了二太子,那功劳我也不想,只希望上面的有些良心,不要拿我们当替死鬼才好。
曹闻道样子莽撞,但人很精细,我也知道。只是他口没遮拦,什么都会说,我也不知他说的这些是不是真会如此,只是抓了抓头皮,叹道:从军一日,那便听主将一日。曹将军,不必多想了,我们浴血奋战,都在众人眼里,你也不要把别人想得太坏。对了,你马上叫齐钱文义他们三统制,我们去迎接毕将军,顺路缴令。
曹闻道也叹了口气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唉,出来时,陶昌时和刘石仙多么不可一世,现在刘石仙阵亡,陶昌时也伤得一塌糊涂,看来出不来了。
他先下去招呼,等我一瘸一拐下去,小军已将我的飞羽牵了过来。飞羽伤势不重,不过流了些血,但我看着还是一阵心疼,挥挥手道:换匹没伤的马吧,这马带到厩中好好喂料,伤好以前不骑了。
等钱文义和杨易过来,却不见邢铁风。一问他的部下,原来他已先行去谒见毕炜和蒲安礼去了。邢铁风与蒲安礼在前锋营时便很接近,我一想起现在蒲安礼成了我上司,就一阵不悦,脸上却也不敢露出来。
到了北门,只见北门处灯火通明,一艘艘船逐次驶入船坞,正在卸下辎重。我们带马向着中军大旗走去,还没到,几个卫兵见我们过来已远远喝道:来者何人?还不下马?
我跳下马,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道:前锋营统制,下将军楚休红,前来谒见毕将军。
那卫兵看了我一眼,道:原来你就是楚休红将军啊,请进吧。
我让曹闻道和几个跟来的士兵在外等候,带着钱文义、杨易进去。这只是个临时行辕,但也布置得井然有序。我一进去,便已看见大旗下的毕炜和邵风观。
这两个新一辈的名将终于又碰到了一起。看着他们,我不由有种艳羡,渴望有一天我也能与他们并肩而立,可是却又有一种厌恶在心底潜生。不是对他们的厌恶,而是对这无休的战争与杀戮。我快步上前,跪在地上道:前锋营统制楚休红见过毕将军。
毕炜停住了与邵风观的对话,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阴冷,让我一阵阵发毛,似乎有种不祥之兆,突然他厉声喝道:来人!将楚休红拿下!
蒲安礼大踏步过来,伸手到我跟前,道:楚将军,请你将下将军的腰牌给我。
我大吃一惊,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此变故,叫道:毕将军,我有何罪?
毕炜喝道:有人告你心怀不轨,谋刺二殿下。
我象是当头挨了一棍,猛地站起来,叫道:什么?谁告的?让他出来与我对质!
我伸手要去抽刀,边上有两个持枪士兵已快步上来,两枪交叉搁在我肩上,重重一压。我腿上一疼,经不住这等大力,人一下跪了下去,仍旧叫道:毕将军,二太子战死,末将虽然罪责难逃,但说我谋刺二太子,那绝无此事!
我这样喊着,心头却一阵阵地冷。曹闻道担心的,竟然都变成了事实,可是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我扫视着毕炜身边的人,邵风观?还是邢铁风?或者是别的人?这些都不重要,我心头只是涌起怒火。
毕炜忽然又道:蒲将军,眼下无凭无据,尚不能据此革去楚将军之职。楚将军,此事定会水落石出,这两日你就安心等候,听从处置。
他这么说,我才安心了一些,趁势跪着道:毕将军,末将无能,但绝不会有这谋逆之行,望毕将军明察。
毕炜哼了一声,这时钱文义上前道:毕将军,楚将军他
钱文义还没说完,毕炜哼了一下道:你是何人?
前锋营统领钱文义。
毕炜猛地喝道:一个小小的统领,竟敢如此放肆!退下!
钱文义被他骂得灰溜溜站在一边。这时毕炜又道:楚将军,请你放心,事情总会水落石出,先随他们下去吧。
他的话温和了许多,我却只觉天旋地转,人好象随时都要倒在地上。这个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毕炜刚来便将我关了起来,我根本没这个准备。这时蒲安礼来缴我的佩刀,我象做梦一样把百辟刀放在他手中,跟前两个亲兵走去。步履沉重,我都已忘了腿上的疼痛。走出来时,我被押上马,曹闻道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想问什么,却没问出来。
东平城的大牢就在城北。我被带到一间小屋里,这房子虽然简陋,倒还算干净,可能是关押一些有身份的罪犯的。可是,这房子的窗特别小,还装着很粗的铁棍,门也又厚又沉,提醒我这是间牢房。
天已经大亮,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照得墙上闪闪发亮。墙都是用粗大的石头堆成的,磨得并不光,但也没有棱角。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对自己的处境依然有些茫然。没有多久以前,我还在蛇人营中血战,没想到好不容易杀回城中,我竟然一下成了阶下囚,这其间的变化也太大了。
到底是谁告我的?知道二太子遭人刺杀的人并不多,最可能的只怕是邢铁风和邵风观。邢铁风对我成为他的上司一直不满,他的可能性更大些吧,可是他的身份却太低了,就算对毕炜胡说什么,毕炜也不至于听信他的一面之辞便将我关押起来。如此看来,可能邵风观的可能性更大吧?
我腿上仍然又痛又痒。这伤并不太重,看来也不用多少时候就会愈合。但是我心底却涌起一阵阵难忍的刺痛,说不出的失望和委屈。在高鹫城时,武侯也曾怀疑我是内奸,但那时总还没有把我当囚犯关起来,现在却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我把战靴脱了下来,躺到床上。床也是很粗笨的木床,上面盖着一条很旧的毛毯。这条毛毯以前也盖过关在这里的囚犯吧?他们躺在这张床上时又会怎样想呢?
我不想再胡思乱想,从怀里摸出真清子给我的那本《道德心经》,翻一翻。那两个亲兵在送我进来时又搜了我一遍,大概是怕我自尽,将我的一个铁带环也拿走了,这两本书倒还让我留在身边。这本书的纸张有些像绸缎,但并不是缎的,要硬得多,可能就是西府军的夜摩大武说的那种茧纸。之江省也盛产蚕丝,也出产草茧纸吧。
翻开第一页,只见书面泛黄,大概有些年头了,字迹不大,但很清晰,字也写得端正,我靠在床头,就着照进来的阳光开始读起来。
天之理为道,人之正曰德。循道守德,可以知天理,正人心
这些话都是法统的老生常谈。我虽然对法统知之不深,但法统的基本教义还是知道的,无非是无欲无念,清净无为。不过现在作为国师的法统两派掌教都好像和这八个字扯不上关系,在帝都时,他们的排场和享受比一般官吏更讲究,为了在帝君面前争宠又无所不用其极,哪里还有什么清净无为的意思?我苦笑了一下,正待再翻下去,忽然外面一阵喧哗,传来一个很响的声音: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那是曹闻道的声音!我不由得一喜,跳下床走到门边,从门上的小窗向外看去。只见院子里曹闻道正脸红脖子粗地跟一个官员说着什么,那大概是个狱官。曹闻道说得唾沫飞溅,正指着那狱官的鼻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在战场上和那帮怪物生死相搏,你们坐在这儿狐假虎威,现在还要在老子面前抖威风,当心老子豁出去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他一口一个老子,那狱官却不卑不亢地道:将军,下官受命看守人犯,不论何人,未得允许不得入内,将军若再无理取闹,下官可要不客气了。
曹闻道叫道:难道你怕我劫牢不成?你再不肯通融,老子真劫给你看看。
那狱官冷笑道:将军所言可是当真?
这狱官身材高瘦,和壮实的曹闻道相比实在是差了一大截,但他站在曹闻道跟前丝毫不怯懦。我怕曹闻道脑子一热真做出什么事来,叫道:曹闻道,不得无礼!
曹闻道听到我的声音,又惊又喜,便要向我这儿跑来,哪知他刚踏出一步,那狱官一掌搭在他肩上,他竟然动不得分毫。曹闻道看样子也大吃一惊,转过头来挣了挣,看看挣不脱,竟伸手到腰间摸刀去了。
这儿虽不算大牢,但也不是随便可以进来的。曹闻道他们大概是闯进来的,身上佩刀也不解。我急道:曹闻道,狱中之规比军中更严,不论何人亦不能例外,你们先出去吧。
曹闻道退了一步,呆了一呆,狠狠在腿上捶了一拳,叫道:统制,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个下场的,他妈的,我们在战场上给他们拼命,他们倒好,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道:如今事态未明,不得妄动,前锋营暂付钱文义统领,毕将军总会将事情弄清的,你先回去吧。
曹闻道还想说什么,我又喝道:曹闻道,你带刀冲进大狱,已是犯了死罪,还要多说什么,快出去!
现在战事正紧,狱卒对我们这些从前线杀出来的将士也网开一面,就算平常犯了军纪的士兵送到这儿也没受什么虐待。曹闻道带着刀闯进来,如果是平时,肯定还没闯到这儿便被狱卒杀了。曹闻道人虽粗鲁,却并不莽撞,总该知道其中利害。
曹闻道被喝斥了一声,有点惘然,看着我道:那那统制你要是被判了死罪,那该如何?
会判死罪么?我仍然有些茫然。就算已经被判了死罪,难道我要曹闻道拉出前锋营来造反么?前锋营的士兵都是百战中逃出来的,他们肯定不会这么做。就算前锋营万众一心,我又怎能说出这句话?我颓然道:就算判了死罪,那也是我罪有应得吧。
曹闻道又是怔了怔,他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来吧。他动了动嘴,似乎想安慰我,但也说不出什么来。我是第五级的下将军,已经沦为阶下囚,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队官,又能如何?他看着我从小窗里露出的半张脸,已是满面沮丧。我笑了笑道:也不会那么绝望,我还没被定罪呢。
他摇了摇头道:统制,你放心,我们正在想办法。他娘的,要是那些怪物能全被杀了,也不会出这种事吧。
前锋营中,钱文义大概会帮我说话,杨易与我没什么交情,就不知道立场如何了,邢铁风却肯定不会帮我说话的。一个前锋营已经如此,全军中那些和我素不相识的将领能有几个帮我说话的?我只希望毕炜能多听听各方之言,不要只听一面之辞便心满意足了。我道:你回去吧,不要让狱官为难。
曹闻道又看了看我,半响才道:统制,那我走了,你保重。
他走时颓唐之极。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自己像是沉到了水底。
我本以为毕炜马上会提审我,没想到曹闻道来看我后就一直什么事都没有。一个白天我都在看那本《道德心经》,不过这书文辞古奥,我也不太看得懂,后面却全是些打坐练气的法门。读心术据说是清虚吐纳派的本事,不过这本书准是在法统分成两派以前就写的,所以才会落在身属上清丹鼎派的真清子手里吧。
今天已是三月二十二,明天就是天寿节了。便是在大牢里,那些狱卒也弄了些松枝来装饰一下。一大早,我在小房子里练了练拳,松动一下筋骨,便坐在那小窗前看书。书太难懂了,我只能照着里面的几个图打坐,按它所写的调匀呼吸,集中注意。虽然根本没有练出读心术来的迹象,不过我一坐就是半天,关在这小屋子里也不觉得烦躁了。
我正看着书,对其中的一句话百思不得其解,门突然被打开了,那个狱卒在门口道:真人,请进。
我还有些不知所以,真清子走了进来。我大喜过望,站了起来道:真人,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问你呢。
真清子仍是穿着那一件满是补丁的长衣,可能他也只有这一件衣服吧。他挟着一个竹皮编成的小箱,将小箱放在床上道:楚将军,今天我来给你腿上的伤换药。
我腿上的伤这两天恢复得很好,若不是偶尔还有些疼痛,我都已经忘了受过伤了。我伸出腿来道:多谢了。真人,意守丹田指的是什么?
真清子解开我腿上的纱布道:丹田即是脐下三寸,以意守之,可以葆真守素,万欲不起。
我笑道:想那个地方还万欲不起啊?
真清子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只是道:伤口愈合得很好,可以拆掉了。
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小小的剪刀,将我腿上的纱布剪断剥下。血已干了,纱布粘在皮肤上,剥下时有些刺痛,伤口还稍稍流出一些血来。真清子把污血拭去,洗净伤口后又给我包好,道:楚将军,你的伤势不碍事了,多动动,但不要动得太过分,过个五天便可以拆线。
他将东西收好,就要走出去,我道:真人,何时才能修练有成?
他淡淡道:万事随缘,不可强求,楚将军,世上只有人心难测啊。
我叹了口气道:这我也知道。人心难测,那我也只求无愧于心了。
真清子听得我这么说,又是一笑道:楚将军既有此心,那就已进一层了。将军你好生休息,我告辞了。
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是一见到真清子那一双深邃无比的眼睛,却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道:真人,保重。
真清子一笑,走出门去。他走出门时,那狱官很恭敬地道:真人,走好。大概真清子在东平城很受人尊敬。远远地,只听得真清子朗声吟道:覆手为云翻手雨,阴晴不定知何许,独宿寒枝无一语,且随长风高飞去。
真清子所想的,是要离群索居吧。我默默地站在屋中,也突然有种想要隐居的念头。可是,我能够隐居在深山中,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吗?我不知道。
明天就是天寿节了,今天的伙食已好了许多,吃饭时有一块烤肉。这肉烤得火候老了点,我正咬着,那肉却坚强不屈,门却忽然被打开了。我有些生气,道:喂,就算要杀头也得给我吃顿饱饭吧。
进来的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排开,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那个狱官。
我放下烤肉,道:是要提审我么?
这狱官没有说话,只是打了个手势,那两个士兵过来又在我身上搜了一阵,道:长官,他身上没有武器。
狱官点了点头,又对我道:楚将军,不论你有罪还是无罪,都请你原谅,这时我的职责。
我道:是,我知道。
毕将军要见你。
是毕炜!我心猛地一跳。昨天凌晨我被关起来,到现在他想起来见我?这并不是个好现象。任吉刺杀二太子肯定不是他心血来潮,天知道背后有什么阴谋。如果我卷入的是帝国高层的争斗,恐怕我到死都不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那狱官带着我出去,两个狱卒走在我身后,如临大敌地持刀押解。我惴惴不安地跟着那狱官走着,不知道到底是吉是凶。
他带着我走过院子。边上是苦牢,现在正是战时,罪犯相当多,隔得一程就闻到一股恶臭,当中夹杂着犯人的呻吟。我没有被关在那里,实在是个幸运。
走到正厅,毕炜正背着身子站在那里看着墙上一幅画。那狱官在门口一躬身道:毕将军,楚将军带到。
毕炜转过身看了看我道: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那狱官退出去,关上了门。
现在,正厅里只剩下毕炜和我两个人了。我跪下来行了一礼道:末将楚休红,见过毕将军。
毕炜号称火将,又长得一脸虬髯,与白面无须的邓沧澜相比,给人的印象是个一勇之夫。但是从认识他起,我就知道他决不会是个勇夫。以文侯之能,也不可能把二路援军主帅的重任交给一个莽夫的。
毕炜看着我,半晌才道:起来,楚将军,请坐。
他说的是请坐!这两个轻描淡写的字却让我一阵温暖。毕炜现在的口气并不象是对一个叛逆说话,那就是说,我的嫌疑是有洗清的希望了?
我在边上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毕炜又看了我一眼,道:楚将军,你能征惯战,要你住在这种地方,只怕心中极是不平吧。
禀毕将军,心定万事空。末将在此读书休养,倒也好。
楚将军,你倒能随遇而安。
事已至此,急也无法,就随它去就是了。
毕炜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走到墙边,他停住了,转过头道:楚将军,纵然勇冠三军,亦不能敌心中邪念。而军法无情,不论你立过多大的功劳,一旦犯了军法,就要严处,你可知道?
我道:赏罚分明,这是治军要诀,末将知道。
毕炜叹了口气道:楚将军,现在正是危急存亡之秋,更要从严。我实在想不通,你纵然对皇室有再大的不满,也不该去行刺殿下。
仿佛当头一个霹雳,我根本没想到毕炜会这么说。听他的话,好象我的谋刺之罪已经坐实了,我急道:毕将军,是邵将军还是邢铁风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么?末将纵然无能,也不能做这等事。
毕炜又深深叹了口气道:邢铁风亲眼见你将刺客任吉救出,却不救殿下。而任吉正是与你一同来到帝都的
我急道:毕将军,任吉可是你派他跟着我的
毕炜面色一沉,喝道:放肆!
我吓了一跳,离座跪下道:末将胡说了。但我又何理由刺杀殿下?至于未能救出殿下,只是阴差阳错,非我不想救二太子。请毕将军明察。如果我与任吉同谋,那就不该救他出来,应该灭他的口才是。毕将军,你可以询问任吉,便知端的。
我说这话时有些不安。我不知道任吉明知必死,会不会乱咬一气,把我攀上了。不过我救了他出来,想来他该不会诬蔑我的。
毕炜盯着我,似乎想看出我的心思,忽然长叹一声道:可惜,现在太迟了,你的话也没有佐证,旁人只说你是故意不救殿下的。
我道:为何不询问任吉?
毕炜只是看着我的眼睛,看得我有些发毛,但我仍然直视着他的目光。
现在我不能躲开他的眼光,那样就会让他觉得我心中有愧。可是要面对他的视线实在太让人为难了,他的目光如一把刀一样直插我心底。
半晌,他才道:任吉昨天因伤重而死了。
什么?我失声叫了起来。任吉被我救出时,伤是很重,一条手臂也被甄以宁砍断,但他最后还能站立,并没有到垂危的境地。我叫道:这是灭口!
啪一声,毕炜一个耳光重重扇在我脸上,把我打得一阵头晕。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喝道:任吉关在我的行营里,难道我灭他的口么?
我知道又说错了话,忙垂下头道:末将又胡说了,毕将军,恕末将死罪。
这么低声下气地求饶,实在非我所愿,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性命就在毕炜一念之间。现在死无对证,他要按我的罪名,然后军法从事,实在是易之又易,那样二太子的阵亡也就有了一个交待。
毕炜又开始背着手踱着步。看着他的皮靴,我一阵阵心悸,他每走一步,我的心都狂跳一阵。踱了一圈,他站住了,慢慢道:楚将军,我虽与你相知不深,但我相信你不会谋刺殿下。
我怔住了。他又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眼里涌出泪水,哽咽着道:谢谢多谢毕将军。
毕炜却没有轻松起来,只是颓然长叹道:可是,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帝君怪罪下来,谁都受不了,依诸将的意思,便是就算冤枉你,也要给帝君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那就是要牺牲我了?我只觉毛发直竖,手不禁握紧了。如果毕炜真要对我说什么以大局为重,我也绝不答应。现在我面对的只有毕炜一人,毕炜素有勇名,虽然我手无寸铁,对他多半没什么胜机,我也豁出去了。只要将他抓在手上,以他为人质,我还有机会冲出去。只是就算冲出去,我也会成为朝廷的钦犯,以后就永远不会有平安的日子好过了。
毕炜似乎也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将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喝道:楚将军,此刀是文侯大人亲付于我的赤城,吹毛可断,有先斩后奏之权。
那把赤城刀不会在我的百辟刀之下,我纵然百辟刀在手,也未必是毕炜的对手,不用说现在赤手空拳了。我一下泄气,颓然道:毕将军,我知道,为了平息众议,也为了让前线众将不至于受帝君之责,该用我这人头来搪塞一下吧?只是不知该给我按个什么用意?末将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刺杀殿下。
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也已不再低声下气了。虽然还跪在地上,但我抬起头,看着毕炜。毕炜现在却有些不安,躲开我的视线道:楚将军,虽然诸将有这个意思,但人人都知道楚将军你出生入死,功尚未受赏却落得这个下场,都为你不平,因此谁也不忍说出口来。
我冷哼一声道:这有什么用,假仁假义地话谁都会说。要是用你毕将军的人头去平息帝君之怒,末将我还会痛哭流涕一番,等砍了你的头后再在大厅广众下说是悔不曾舍命救你出来。不过,毕将军,我也想不出该怎么找出一个你要刺杀殿下的理由出来。
我已是愤怒已极,现在话中也满是讥刺之意。我已不怕毕炜恼羞成怒,反正都是一个死,那我死前总得痛快一下。只是我虽在在战阵上迭遭凶险,但没有战死沙场,倒是屡次差点死在自己人手上。以前可以说是运气,都逃了过来,这回却大概逃不过了。
二太子失陷之责,实在太大了。我握紧了拳,只待毕炜叫人将我带下去,我便要不顾一切,抄起边上的凳子向毕炜砸去。
毕炜道:楚将军,你不必绝望。现在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你能抓住,那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他的话又象一个霹雳在我头顶炸响,我又惊又喜,又怕他是在骗我,道:是什么?
你昨天不是捉回了一个蛇人么?
我猛地想起那个那些女人舍命也要保护的矮小蛇人来。那蛇人我命曹闻道将它捆好后一直放在车上,在几辆大车退入城后我记得它也好端端地搁在车上。只是我一见毕炜就被抓了起来,也不知它的下落。我道:怎么了?
毕炜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又道:蛇人求和,愿以殿下来交换这个蛇人。
二太子没死!这个消息让我又惊又喜,连蛇人会来求和这件事也不觉得太奇怪了。我叫道:真有此事?殿下还没死么?
昨天下午,蛇人便派了一个来谈判。先前我们恐怕敌人有诈,那来使才到城下便被守兵飞箭射死,没想到蛇人竟然连着派了三回,第四回我们才让那蛇人进来,它交给我们一封书札,要求以殿下交换那个俘虏。
我俘获那个蛇人纯粹是因为那些女子要舍命救它,我把那蛇人抓回来,实在是想好好折磨它一番,没想到这个蛇人竟然能救我。我喜道:那么,为何不答应它们?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是怕没人敢去蛇人营中接二太子来么?末将愿往。
毕炜闻言,一把抓住我的肩头道:果然?你当真愿去?那就好,只要将二太子救出,你就自然洗清冤屈,而且立下奇功一件了。
我笑道:我这条命也是条烂命,反正迟早要丢的。与其被自己人砍死,死后还担个叛逆之名,我宁可死在蛇人手里,这样还能混个英勇战死的名声。
毕炜一定有些脸红。虽然他一脸大胡子,我也看不清他的面色,但他眼角下的皮肤也红了。他没再敢看我,只是道:那蛇人来使还在我们营中。据他说,你抓来的那俘虏叫什么百卉,是蛇人的什么公主。
我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百卉公主,这名字倒是清丽可人,原来那蛇人是个母的。可是一想到那副蛇人的嘴脸,那和公主这个词差得也太远了。没想到我抓了个公主回来,怪不得那些蛇人在我们逃回来时仍然穷追不舍,那是想抢回那个百卉公主吧。
冥冥中,也真有什么神灵在守护着我吧。我不禁在暗自感谢上苍。当我被抓起来后,我不知骂过多少次上天的昏庸不明,现在却又在后悔那时骂得太狠了。
毕炜又拿出一张图道:来,你看,你的任务便是跟着那来使去蛇人营中,看一看殿下的安危。明日在城西交换时,我会命人在这里连夜挖掘一条地道,到时向你示意,你要抓住时机带着殿下钻进地道,定要将他救出来。
我有些不悦地道:在蛇人营中,我孤身一个会有什么办法?蛇人纵然是些妖兽,但既然它们有心谈判,为何还要出这种机变?
毕炜道:兵不厌诈,安知蛇人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主意。
我道:明天换俘,离城如此之近,蛇人会答应么?
毕炜笑道:蛇人到底只是生番,它们绝不会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变化,那来使已经答应了。不过你到蛇人营中,只怕还会有一番波折,好自为之吧。
他笑得有些诡秘,让我有些不舒服。文侯以智计著称,毕炜是他的爱将,倒也已经学了几分,纵然深负勇将之名,却一样喜用诈术。也许对蛇人是不必太光明正大,不管怎么说,能将二太子救出,我也就可以洗脱罪名了。我又跪了下来,道:末将定不负此命。
毕炜又象是有些不安,伸手扶住我的肩道:楚将军,起来吧,起来吧。
我站起身,仍有些兴奋地道:毕将军,蛇人的使者话说得流利么?我见过几个蛇人,话说得极好,只听声音绝不知道那是蛇人。
毕炜道:能充使者,自然流利。楚将军,我已命人将你的刀枪战马都带来了,一会儿便随那蛇人使者过去。
他叫过两个亲兵带我去。出去前我又向他行了一礼,心中已是一片轻松。方才我还是个阶下囚,现在又成为一个将领了。如果一切顺利,那我还可以立下功劳,只怕这一功比劫营的功劳更大。
那两个亲兵给我梳洗后,黑月铠也修理一新,飞羽的伤本就不重,没什么大碍,现在已是精神百倍,看见我便将头挨挨擦擦地,很是亲热。将马带过来的士兵对我道:楚将军,你这马好凶,别的马根本不敢跟它同槽吃料,没想到在你跟前倒是很温顺。将百辟刀交还给我时,我心中不由一阵激动。这柄刀跟了我许多,几乎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份。这柄古之名将李思进的佩刀,上面也许也有李思进的英灵在佑护着我吧。
我周身上下都收拾好了,试了试腿上的伤,几乎感觉不到疼痛,骑在马上时更觉不出来了。毕炜和邵风观已在西门等我,邵风观一见我有些不安,大概他曾经说我的坏话,现在有些不安吧。我自不去与他计较,也不敢跟他计较,在他们面前滚鞍下马道:末将楚休红,见过邵将军,毕将军。
邵风观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也在躲开我的视线,毕炜却笑道:楚将军,望你马到成功。
太阳下,他的明光铠亮得耀眼,象是天神。我衷心道:末将知道,定会全力营救殿下脱险。
这时,毕炜看了看东边道:来了。我回头看去,只见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
那是蛇人使者的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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