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我跟你说实话。”虞浩霆淡然打断了他,“我没有把柄落在霍万林手里,也没有把柄落在其他什么人手里。你说得不错,我这么做,政务军务都归了霍家,可是你想想,一个阁揆,算他连任,至多不过十年,十年之后呢?”
邵朗清怔了怔,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虞浩霆道:“十年之后,霍家还能再出一个阁揆吗?就算有牵连,这牵连也只会越来越淡。况且,宋则钊那个人我见过,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至于小霍,他最大的好处是没野心。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你不就是个例子吗?”
邵朗清嗤笑了一声,道:“而且,他在军中没有派系根基,又对你死心塌地,别人你也不放心吧?”说着,自顾自地点点头,“你选他有点道理,就算将来他起了‘杀心’,这天下本就是他霍家的,他也犯不着砸自家的锅。”
虞浩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二哥,说句托大的话,我是为了天下太平,你信不信?”
邵朗清思忖着摇了摇头:“不信。这个天下在你手里,难道就不太平么?”
虞浩霆起身踱了两步,忽然眼波一柔:“那我要是说,我为我夫人呢?”
邵朗清在他身后笑道:“小四,你是消遣我呢。”
虞浩霆回过头,肃然道:“二哥,我夫人你见过。又娇纵又刻薄,还贪玩儿,将来,要是让她过我母亲那样的日子,她一辈子都不快活。还有,她确实是戴季晟的女儿,当年戴季晟就是为了陶家的权柄,辜负了她母亲,我不想让她觉得,我也是那样的人。”
邵朗清啧啧了两声:“小四,我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虞家出了你这么个情种呢?好,不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我敬你一杯。”说着,将最后两盏茶倒进杯里。
虞浩霆闻言,俯身把自己那一盏端了起来,颔首呷了一口,道:“二哥,我也想问你一件事,要是你没生在邵家,你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邵朗清沉吟了片刻,摇头道:“不知道,我没机会选。”
虞浩霆点点头,“你不能选,朗逸不能选,小霍不能选,我也不能选。你说得不错,这天下在我手里,未必就不太平,可是我这个人天生自负,开的是一言堂,要是我不放手,军政一揽,十年、二十年之后,庙堂之上就只有虞家的人,到那个时候,我不想我的儿子——也没机会选。”
邵朗清闭上眼,沉默良久,忽然道:“小四,既是这样,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你给我个痛快吧。”
虞浩霆淡淡一笑,从侍从手里接过军氅,抬眼望着漫天簌簌而落的雪花:“你还是活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心情好,放了你呢?二哥,人生一世,能活着,就别死。”说罢,大步走了出去,只听他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恸哭,那声音回荡在清旷的冬野里,宛如伤兽。
月光下,薄薄一层初雪晶莹轻透,如绢纱覆住了人间。她一身雪白细柔的青秋兰斗篷,绕过悦庐的喷泉踏雪而来,那一瞬,月光,雪光,灯光,水光……却都不及她的眸光闪亮剔透,他恍然觉得,是精灵遗落人间。
婉凝撩开挂着雪珠的风帽,一笑嫣然:“我来,是有事要求你。”
“你说什么‘求我’?”霍仲祺颊边微热,替她挂了斗篷,又叫人上了茶,面上竟有几分赧然,“可是,你要说的事,我做不来。”
“原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婉凝低低一笑,“那你就该知道,这件事,你是最合适的人。”
霍仲祺苦笑:“可我真的不成。”
婉凝托着腮想了想:“要是我求你,你肯不肯?”
霍仲祺一下子噎在那里:“我……”
顾婉凝捧了杯子喝茶,漫不经心地笑问:“那霍军长觉得,什么人比你好?”
霍仲祺望着她,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唐次长比我有资历。”
顾婉凝点点头:“那十年后呢?”
霍仲祺一愣,顾婉凝直视着他,追问道:“你要是觉得他不如你了,你会怎么样?”
小霍皱眉道:“……我没想过。”
“你会拆他的台,逼他让位。”她的声音娇柔清越,每一个字却都说得冰冷。
霍仲祺眸光一黯,强笑道:“你这么想我。”
婉凝幽幽摇了摇头:“你不会,别人也会。”她声音越低越柔,“他好容易搭的这个班底,就乱了。”
霍仲祺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却见她娇波慧黠:“你跟我说过,就算我不信你,也要信你四哥——那你信不信他?要是他觉得你做不到,我今天就不会来。”
霍仲祺咬了咬唇:“四哥真的这么想?”
“他不想勉强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婉凝郑重地看着他,“可我觉得,你做的如果是你不喜欢的事,你不会做得那么好。”她端然笑望着他,柔声道:
“这件事你究竟能不能做得好,你真的不想知道吗?这世界在你手里会是什么样子,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天地浩大,雪落无声,他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霍仲祺哂然一笑,眉宇间显出几分少年时的淘气:“那我答应你,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婉凝不假思索地答道:“好。”
霍仲祺莞尔:“你答得这么快,就不怕我为难你吗?”
却见她浅笑盈盈:“你不会。”
霍仲祺含笑起身:“婉凝,你陪我跳支舞吧。”
他走到唱机旁,换了张唱片,乐声响起,音符在他心上跳出一脉微痛的温柔。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我心犹炽,不灭不伤。
他俯身请她,她起舞的姿态一如当年。
那一曲,不是他们的最初。这一舞,却是他们的最后了。
“婉凝——”
“嗯?”
他忽然很想跟她说,如果人真的能有下辈子,他……可是一碰到她秋水空蒙的目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如果人真的能有下辈子,她的心,或许还是要许给别人的,可即便是那样,他也还是愿意遇见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不再年少轻狂,不再犯错,不再让她受伤,不再惹她哭……每一个字,他都埋在心底只说给自己。
月光在林梢游移,铺在初雪上,像冰霜,像糖霜。
月下雪上,她的手暖在他手心:“你不问我仲祺答应了没有?”
虞浩霆淡然笑道:“这件事我想得到,你想得到,小霍怎么会想不到?不管你去不去见他,这件事他都会做。你去见他,是想让他知道你承他这份人情,叫他以后不觉得对你有亏欠。他等你去见她,就是想让你觉得他知道你承他这份人情,好让你安心。”
婉凝怔了怔,低低道:“那我不该去。”
虞浩霆摇了摇头:“你不去,就辜负他了。”他说着,捧起她的手呵了呵,“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混账,你和别人在一起——这些年,会不会更快活一点?”
婉凝蹙了下眉尖,又舒然展开。她仰起脸,在他唇角轻轻一触,呵气如兰:
“就算我没有遇见你,我也还是喜欢你。”
天地浩大,岁月无声,初见的那天——
他笑容明亮如春阳:“小姐,陆军总部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
她冲到他车前,那样坚持又那样怕:“我要见虞军长。”
他公事公办地吩咐:“带她回去。”
那一刻,谁都不曾察觉命运的走向。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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