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它们再自杀。这是唯一的路了。
近日每天都收到邻居的投诉,身边有三只瘫痪的老狗,加上腰疼,椎间盘突出,自己夜里辗转难眠,病痛的老狗呜呜哀鸣,她总要起身几次。有时大狗白白拉了一屁股屎尿,其他众狗们都呜呜吹起狗螺,邻居就跑来按门铃。屎尿、眼泪、老狗的重量、自己的脊椎,每一件事都在崩溃边缘,而每一天都是生死交关,黎安华疲于奔命。
有些时候,夜里十一二点,终于把十四只狗的吃喝拉撒都处理好了,她窝在沙发没有破损的那一角角,疲倦不堪地想着自己怎落到这步田地,她会突然懂得为何有人夜里烧炭,或吃安眠药自杀,不是不想活,是活得太累倦了。
有时,她会心生幻想,随意搭上什么车往南走,越远越好,直走到听不见狗叫,不可能闻嗅到狗臊味的那些地方。山林里、云海边、岩石、沙滩、密林、平原、沃土,随便什么都好过一个小破屋让她容身。她已经六十五岁啦,再活没几年,她要一直走一直走,绝不回头。走进荒山野岭,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想到这儿,有点盼望,但继而又想,以她这种命,说不定走到人烟绝迹的绝境,还是会遇上一条流浪狗。
啊。一切怎么开始的?路边捡到一只幼犬,女儿说好可怜,那只狗叫花花,养了十七年,去年死了。花花是一切的开端,其他狗就跟着来了,养了一只,觉得第二只来了彼此有伴,二口犬是哭,那三口好些,然后四狗就是也没差那一口饭,突破五口之后,就没禁忌了。那些年,街上到处都是癞痢狗,缺腿瞎眼或根本头好壮壮四肢健全,没人要的全收来,破十只之后她就认命了,不能多,但总会有某只狗在台风天、暴雨里,在最冷的寒流过境,在她最难抑制的黄昏,等在某一个角落,与她相逢。
带进来容易,送出去难,她的狗非残即老,即使壮年,也都是些花色怪异、白蹄黑眼的,她压根不寄望有谁来领养。几年前送养过一只,被主人恶意遗弃,此后她再也不送人,都自己养。
那时她自己还年轻啦,丧夫,退休,五十来岁手上有点钱,多的是时间。随着狗口增加,屋里人口减少,孩子大了,各自婚嫁,没人要回家,她也索性让狗都霸占一切,让屋子成了狗屋。
不论白天黑夜,她总安不下心,睡得浅短,易醒,难入眠。她总是一点动静就醒了,担心那三只病狗在睡眠中离世,这多矛盾!前一分钟还想着烧炭啊,把安眠药磨碎了加到狗饲料里,全家十四只狗跟她,一起呜呼,后一分钟却又担心起妞妞的心脏、白白的关节、斑斑的输尿管。对啊,是不是取错名字了?斑斑如今就是拖着条尿管,到处滴滴答答,斑斑尿迹啊。
所以并不是真想死,而是需要帮助。
一夜醒来,睡眠不足也得醒了,早上七点半开始新的一轮,遛狗遛狗遛狗,跑医院跑医院跑医院,清理不完的狗大便,煮不完的狗食,日子还是继续。
每天的开始都是黎安华下楼去遛狗。以前是狗儿最欢快的时光,她也爱它们这么欢腾地出门,但如今都是折磨。带着四五只大狗进电梯,人人避而远之,这些同楼层的邻居,都将她视为仇敌。
还是搬了吧。她哀伤地想着。
但房子已经卖啦,谁知道房价这两年一下飙得那么高,再想买已经买不起了。眼下就只跟姐姐挤一挤,两个孤独老人,互相有个照应。原本各自有房有家,她的女儿嫁人,先生死十五年了,姐姐全家移民到加拿大,为何大姐不走?贪图健保啊,把身上该修的修一修,或许也可以去加拿大安住,但那是后话了。
C栋十六楼之七,方位都是请命理风水师选过的,大姐说这是间聚宝盆,他们一搬进来,十年不到,房价翻了两倍不止,而且她操作股票也赚了三百多万,无奈都寄去加拿大给她女儿花,她那女儿真会花,一年烧掉两百万,老公都喊痛。
安华好不容易把狗都带出大楼,得留神别让它们尿在外头的走道上,六十几岁的人了,成天都感到疲惫,但还是得遛狗啊。一日六趟,情不情愿都得去。她随身都带着包包,里头有水壶、报纸、塑料袋、狗粮猫粮。以前都到公园遛狗,现在搬到这里来,走回原来的公园得快半小时,她一天得遛七八趟狗啊,只能在附近学校的外围环绕。这段路可惊险了,狭窄车多,要过好多个红绿灯,那边很多人在健走,但这些人可不欢迎狗,可是大楼里有个专卖腊肠狗的女孩,每天早上一行三人推着牵着抱着,共六只长毛吉娃娃,电梯里的大人小孩立刻喊着“好可爱啊”,她的狗一出门还没上出租车就尿在地砖上了。
三年前,她的几只老狗同时发病,肾脏病、心脏病,还有一只得了癌症。那年真是倒霉,病的病,伤的伤,碰上女儿要出嫁,说要老妈妈帮忙赞助房子头期款。为了养狗,她早已把退休俸一次领出,花掉大半,为了医治老狗,每回都是三千五千,动辄上万的治疗费,一年过去,她的老本全空了。
她把住了二十年的公寓卖掉,换间小房子,剩下的几百万,一半给女儿,一半留着养狗,哪知道,一房一厅还要兼厨房阳台的格局真难找,而且她不想离开这一带,狗儿都熟悉了,离公园近遛狗也方便,公园里几个狗妈妈是她仅剩的朋友,虽则她们跟她不同,人家都是养一两只,宝贝得要命,她则是越捡越多。白白是被捕兽夹夹住,后脚掌截断半个,后来前脚膝盖也坏掉,目前又瞎了。多多则是被车撞倒扔在路旁,邻居叫她去救的,当初可是在台大医院花了大钱做手术啊,那时多多才三个多月,能活下来是奇迹。其他的,瘸腿、瞎眼、暴牙,即使她这么爱它们,也知道一般人看了只会怕。这些年陆续送走一些老狗,其他狗也迈向老化,她想她不要再收任何狗了,她老了,穷了,就跟这些狗一起终老吧。但住在这栋大楼真不行。大姐房子保养得好,当初也请人装潢设计,三十二坪空间,前后阳台,木质地板,要光线有光线,要视野有视野,楼下就是公车站,走十分钟就到捷运站,旁边就有菜市场、量贩店、便利超商,生活机能多好啊,大楼附近有家小儿科,每天菜市场似的爆满,她也去拿过心脏药、睡眠药,医生斯文有礼对病人亲切得不得了。结果一次在大楼里遇到医生,那人一看见她带狗,立刻拿出手帕捂住了口鼻。
她怕自己的狗毁了大姐的木地板,虽然大小便都训练得去外面,这也是她会这么累的原因,有几只狗,宁愿憋尿,也绝不肯在屋里尿尿,连阳台也不行,于是不管刮风、下雨,甚至台风啊,至少也得带下楼遛一遛。她穿着雨衣,狗都淋湿,路人看他们像疯子。
幸好大姐也是爱狗的人,虽然没她这么投入,长年来需要车载狗看医生,都是大姐帮忙。钱的部分她也资助了不少,亲友中唯有大姐不曾对她养狗的事有过微词。她天生爱狗,但真正理解了狗对她的意义,是丈夫去世那年,如果不是为了照顾那些狗儿,她说不定就随他去了。那时她只有四条狗,屋里就她跟女儿,狗都还年轻,一次她去上班晚归,小偷从阳台爬入,大狗如如立刻对着窗户狂吠,直至把小偷吓跑。狗儿是天使,是恩人,是她后半生能继续爱生命的原因。
但住在这里不行。这里的人太讨厌她的狗了。
每每走出电梯,走进大厅,那光洁的地板,挑高天花上垂吊的水晶灯,柜台后表情一模一样的保安人员,身旁高跟鞋叮咚响亮的女人。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儿,且人人都这么感觉,即便大姐是小区管委的会计委员,也无法使她摆脱歧视的眼光,光是她的衣着,她的狗,她那身畸人的模样,都使这么敞亮的大厅蒙尘。
但更根深蒂固的心里,或许是她也讨厌这一切,她懊悔自己卖掉了与丈夫辛苦买的房子,她的根失去了,一个无根的人,到哪里都是漂泊。
大姐回加拿大,她的生活一落千丈,每天去遛狗都成了噩梦。邻居抗议,管委会警告,连管区都跑来刁难。她噩梦醒来,总是家门洞开,所有的狗都不见了。
她每日抱着瘫痪的白白下楼,至少有个管理员对她很友善,会帮忙把闸门打开。她不敢在大门口附近放下白白,即使腰疼得都快断了还是奋力前进。附近有个咖啡店,店里的女孩会来帮她的忙,那女孩真漂亮,真的爱狗。另一个短发女孩子,男孩脸,一身精壮,也来帮她把白白的腿抬起来,她们还商量着,说要给白白募资弄一台狗轮椅,真的说做就做,立刻在咖啡店里摆上个募款箱。
但为什么这么好的女孩子会给人杀死了?没有美宝的咖啡店就像失去了灵魂,终于结束营业。她经过拉下铁门的咖啡店,心中寻死的念头又浮现了,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她拖磨着一身老骨头,不是什么爱心妈妈,她只是碰巧遇见了,这些狗,这些曾经是天使如今成为她生命重担的生灵,该怎么说,她放不了手,不可能放,她只得日复一日,推滚着生命的巨石上山,又看它滚下来。她想起美宝,真的想哭了,但她已经老得无法悲伤,生怕一个悲伤,把生命压垮,她还不能倒,还有十几条命系在她身上,她还得打起精神,继续她永不停息的苦难。活着是沉重的,但还有一口气,她就不能假装安乐死是更好的选择,她的狗儿没一只想死,她也不能把它们弄死,她在这些狗身上学到了这些,活一日是一日,即使瘫痪倒地,即使屎尿失控,也还能吃,皮包骨的身子总还可以感受到温度,她一叫唤,“白白”,小白白就又挣扎着起身,拼命舔她的手。
但愿美宝在天上安息,她苦笑着,虽然不信神,这时却希望真有神,庇佑着那个美好的女孩,去到她该去的地方,不要再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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