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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征途 · 1

  东方第一缕曙光划破天宇的时候,万丈高的伽蓝白塔的顶上,新一批的风隼集结待发。

  那是征天军团中北方玄天部的军队,正准备飞往九嶷山,由正在九嶷王封地上拜访的巫抵带领,前往泽之国追捕皇天的携带者。这一次一共出动了二十架风隼,领队更是用上了帝国内寥寥可数的几架“比翼鸟”之一。

  沧流帝国的统治如铁般不可动摇,几十年来,还很少有这样的大规模出动。

  那些穿着银黑两色军服的沧流战士眼里,都有掩不住的兴奋和战意——虽然前几日先行出动的东方苍天部已告失败,损兵折将地返回,但这样挫败的消息却无法抵消玄天部战士的士气。征天军团下属分为九个部队,号称“九天”,分别监视着云荒大地各个方向的动静,但是各支部队之间相互并不服气,所以玄天部并不因苍天部的失利而气馁。

  巨大的机械发出鸣动,风猛烈地流动起来,吹起待发战士的发梢。所有人都已经在风隼上就位,只等少将一声令下便出发远征。

  然而奇怪的是,此次负责行动的飞廉少将,却并未出现在座驾“比翼鸟”上。

  “咦,那边是……”有人忽然低声叫了起来,指向另外一个方向的甬道——那是和出征方向不同的另一个出口:飞往西方的通道上,一架银白色的风隼已经开始缓缓滑动。然而在越来越猛烈的风中,一个黑袍的战士站在通道旁边,手指抓住了窗棂,说着什么,跟着开始起飞的风隼跑动起来。

  “飞廉少将在干什么啊?”认出了己方的将领居然跑到了那边去,副将旭风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那不是云焕少将的风隼吗?他难道要跟着去砂之国吗?”

  “是在跟湘话别吧……”忽然有战士低低笑了起来,“飞廉少将总是婆婆妈妈。”

  副将旭风默不做声地盯了那个大胆的战士一眼,却没有喝令那个人闭嘴——和云焕少将治军的严厉铁血相比,飞廉在征天军团内一向有优柔的口碑,即使他一直以来各方面都在军团中出类拔萃,攀升的速度却总是落后于演武堂同一届出科的云焕。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作为下属,很多战士却是乐意接受飞廉的带领,而不愿归于云焕麾下。

  然而,一门中出了两代圣女,云焕的出身和背景却是远远优于平民出身的飞廉。而云焕雷厉风行的手段和不苟言笑的作风,更是符合巫彭元帅对于军人的定义,成为整个征天军团战士的典范。而飞廉,从出科那一天就在比剑上败给了云焕,此后步步落后于同僚,也得不到巫彭元帅的青睐,经常被派驻外地——虽然实战经验多于长期镇守帝都的云焕,可提升速度却非常慢,就连提拔为少将,也比云焕晚了好几年。

  这一次追捕皇天携带者的事件,巫彭元帅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派出云焕。可惜云焕失手,错过了这次立下大功的机会,从而在巫即和巫姑的提议下,改派飞廉出马——而这样来之不易的机会到来时,这个人却尚自怠惰,耽误出发的时机?

  副将旭风有些不耐烦地坐在风隼里,等着那个尚在云焕风隼边的主将。

  黑衣在风中猎猎舞动,风隼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而飞廉却不放手,拉着窗棂对里面的云焕大声叮嘱着什么,随着风隼一起跑着,脸色关切。

  “飞廉少将,是被鲛人傀儡的魔性迷住了呢。”

  ——看到这一幕,陡然间,旭风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想起了军团里的传言。

  传闻里,飞廉几次该升而不升,甚至失去巫彭元帅的青睐而得不到重用,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对于配备的鲛人傀儡往往怀有不适当的感情。

  在征天军团战士的眼里,那些脸孔漂亮的白痴傀儡,不过是一件用来操纵风隼的器械,偏偏优柔寡断的飞廉少将却反而当作同伴一样地对待。一次风隼坠毁时,为了救出被固定在座位上的鲛人傀儡,飞廉冒着爆炸的危险冲入火焰,赤手拉断禁锢救出了傀儡。

  “那是非常危险的倾向。”当巫彭元帅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立刻下了断语,“飞廉太优柔寡断,不足以当大任。”

  于是,那个傀儡被调离了飞廉身边——那以后,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任何一位和飞廉搭档的傀儡,停留在他身边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年。

  这一次,借口云焕的傀儡死去,又将湘从飞廉的身边调走,去试飞迦楼罗。

  那是多么危险的任务,只要是征天军团的战士,心里都有数。为了让迦楼罗飞起来,几十年来已经有三位数的军人和傀儡死去。何况这一次和湘合作的军人又是云焕少将……那个在军团内部以冷血闻名的军人。

  “还有,湘吃辣的东西会过敏……”风隼的移动已经越来越快,然而飞廉依然对着坐在风隼内的云焕作最后的嘱咐,“砂之国干燥的气候会让她皮肤裂开的,带上这个——傀儡是不会自己说话要求什么的,所以请你好好留意她……”

  海贝穿过剧烈的气流,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曲线落在云焕的衣襟上,那个掏空的贝壳里面,填满的是防止皮肤开裂的油膏。云焕一直漠然地看着窗外边跑边说话的同僚,脸色木然得如同另一边的傀儡。

  然而,看到那个海贝,他忽然间笑了。

  “你还真是爱惜她呀……”笑容在军人薄而直的唇线边上露出,云焕抬手拿起那个贝壳,竟然是好好地收了起来,“不过,请记住,湘现在起已经是我的所有物了——再啰啰唆唆地说下去,我会认为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湘不是‘物’呀!”已经快到了甬道的尽头,风隼速度越快越快,疾风托起巨大的机械翅膀,让飞廉几乎无法说话,“她虽然不会自己思考,可她不是……”

  “不,鲛人傀儡就是‘物’。 难道你忘了演武堂教官对我们的训导了?”云焕忽然间打断了他的话,语音却是冷酷的,“鲛人傀儡是和风隼配套的武器,训练一个好的傀儡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是很‘珍贵’的‘物’。战士必须爱护他的武器,那样贵重的东西,要和风隼一样好好‘使用’才对。”

  “云焕!”听到同僚那样的回答,飞廉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只好再次叮嘱,“一定要好好带着湘回来啊……”

  “放手吧。”忽然间,云焕看了这个同一届演武堂毕业的少将一眼,眼神是淡漠而锐利的,隐隐有着金属的冷光,寓意深长,“再不放手,就要被拖下去了。”

  飞廉蓦然放手,扑倒在甬道边缘——那个瞬间,风隼滑行到了甬道尽头,剧烈的气流托起了机械的双翅,呼啸着滑入了伽蓝白塔下的千重云气中。

  一边的鲛人傀儡在熟练地操纵着风隼,美丽光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所有的傀儡都是那样木然的,除了听从主人的吩咐之外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在巫彭将她送到云焕身边时,她的脑子里便已经不再记得前一个主人。

  “蠢材啊……”手里握着那个海贝,云焕锐利的眼神里闪过讥诮的神色,“对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傀儡再好,又有什么用?”

  白云在眼前分了又合,天风呼啸着托起机械巨大的双翼,从窗外涌入,猎猎吹动帝国战士一头黑发。

  万顷土地就在脚下如无边无际的地毯般展开,西方尽头的色泽是枯黄的,间或夹杂着一点点惨绿——砂之国,那就是他将要前往的地方。

  “荣耀与梦想同在。”将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帝国少将低眉轻轻说了一句。

  “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罪恶和黑暗都踩踏在脚下!”

  教官昔日最后一番训导,宛如雕刻般停留在这个年轻军人的心里,无论哪一次回想,心头都有热血如沸,燃烧在他的灵魂深处。

  云家从卑贱发迹,到如今在等级森严的沧流帝国里已经成了新贵——其中,他的姐姐云烛和妹妹云焰更付出了舍身的代价,才让整个家族从伽蓝城的最底层,一路迁到了十巫等最高贵最有权势的人所居住的皇城。

  那是一个家族奋斗的血泪史,每一步的前进,都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现在,轮到了他。

  那些遮蔽天日的双翼还没有离开伽蓝帝都,远在云荒大陆最东方的泽之国一间破败的赌坊里,所有和大陆命运相关的重要人物都已经悄然离开——

  一袭黑斗篷裹住了大陆原先主宰者的脸,真岚在安顿好了一切事务之后,再度将那笙托付给了西京,便立刻回归于无色城。作为沧流帝国长年通缉的头号要人,为了安全起见,百年来空桑皇太子极少行走于这个大陆上,这次迫不得已出面达成了盟约,便要迅速回归水下,以免千里的征天军团闻风而动赶来。

  “一路上你要听西京的话,不许胡闹了,”看到那个苗人少女笑嘻嘻的表情,真岚心里总是感到不放心,“尽快赶往九嶷,如今东方慕士塔格的封印一破,沧流帝国必然加强其余几个地方的警戒——你们要赶在伽蓝城派出的人马将九嶷控制之前,赶到那里将封印打开。”

  “嗯,嗯,知道了。”那笙微微感觉不耐烦,这样简单的事情却要一而再地提醒,让她心里大没好气——炎汐一直发烧,眼看都要各自上路了还没醒过来,她心里急得要命,心思完全没有在真岚的嘱托上,只顾着看苏摩那边,不知道鲛人要将炎汐送往何处。

  真岚看了那笙一眼,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这个女娃大约没有真正了解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样的考验,生怕她半路闹起脾气来坏了大事,不由看了西京一眼——西京只是对他默默点头,示意他放心,然而对着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女,空桑的大将军也有些无可奈何。

  “喂,喂!你要把炎汐送哪里去?”忽然看到苏摩和如意夫人低语了几句,先是将汀的尸身抬走,又有心腹下人过来将软榻上昏睡的炎汐抬起,那笙再也顾不上和真岚嗯嗯啊啊,一下子撇开两人跳了过去,试图阻拦,“不许带走炎汐!”

  苏摩侧头微微冷笑,理也不理,只是吩咐那几个显然也是装扮成普通平民的鲛人:“雇一辆车,立刻秘密将左权使送往离这里最近的青水——然后你们两个,就带着左权使从水路回去,一路上小心。”

  “是,少主!”原本是如意夫人心腹的两人齐齐领命,便转过了头。

  “不许带走炎汐!”那笙急了,一把攀住了软榻的边缘,不让那两个鲛人走开,瞪着苏摩,“你、你不许把他送走!你快把他给我治好了!”

  “轮不到你说话。”苏摩忽然对这般的拖拖拉拉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只是一挥手便将那笙击得踉跄出去,“炎汐是复国军左权使,须听从我的命令。他回到镜湖后,还须前往南方碧落海的鬼神渊去执行任务。”

  “才不!”那笙却是不服气,又几步跳了过去,拉住那个抬起的软榻,已经带了哭腔,“他、他也是我喜欢的人!不许就这样把他带走!”

  苏摩眉头一皱,然而这次不等他出手,肩上偶人微微一动,空气中看不见的光一闪,就有什么东西勒住了那笙的咽喉,让她说不出话来。

  真岚和西京脸色微微一变,双双抬手扶住了那笙,等判定苏摩出手的轻重才松了口气。然而真岚眼睛里再度闪过担忧的神色——果然是这般不知轻重,苏摩是何等人,也敢和他说三道四?一路上如果这傻丫头倔脾气发作,不知要惹来多少麻烦。

  “那笙姑娘,那笙姑娘。”看到那个少女捂着咽喉,却依然要再度上前,如意夫人不顾苏摩的冷脸,一把上前拦住,好言相劝,“不怪少主,苏摩少爷也是为了左权使好——现下他如果不赶快回到镜湖去,用水温把体内不断上升的温度平衡下去,他就会一直发烧,脱水而死的。”

  “啊?”那笙愣了一下,看如意夫人表情不像说谎,睁大了眼睛,“炎汐、炎汐到底是受了什么伤?怎么这么厉害?”

  这回轮到了如意夫人一愣,忽然忍不住掩袖而笑。一屋子里的人脸上都露出微微的笑意。云荒大地上的人,无论空桑人还是一般的平民,对于鲛人“变身” 都已经是当作了常识,却忘了对于这个中州少女来说,还是云里雾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们笑什么呀?”看到这样显然是有深意的笑,那笙却急了,“是、是很厉害的伤吗?非要泡到水里去?”

  “嗯。”出乎意料,这一次回答的却是那个傀儡师,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如果他不赶快回到水里,他就没法变成一个男子了。”

  “咦,炎汐本来不就是……”那笙顺着脑中惯性不自禁脱口反问,忽然想起鲛人“无性”的事情,这才回过神来,一下子跳了起来,欢呼着拉住了苏摩的袖子,“啊呀!真的吗?真的吗?他……他真的要变成男的了?”

  “如果是变成女的,我看连这位法力无边的少主也会很惊讶的。”看到少女如花绽放的笑容,真岚陡然感觉心头一朗,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啦,这下你可以不纠缠了吧?”

  “啊,真好……真好。是你、是你用法术变的吗?”听得“法力无边”那笙却是会错了意,忍不住地雀跃,拉着苏摩袖子不放,仰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喜悦,“你是好人!谢谢你把炎汐……”

  “不是我变的,”下意识地对这样的接触感到厌恶,然而这一刻少女脸上那样的神色居然让傀儡师忍住了没有翻脸,只是淡淡回答,“我没有那样的法力——是你令他改变。”

  “咦?我还不会法术呢,哪里能比你还厉害?”那笙摸了摸怀里刚拿到手的典籍,诧异道,“不对,那么你是被谁变的?那个人一定也比你厉害。”

  “嚓!”忽然一声轻响,苏摩出其不意地挥手,瞬间将那笙震了开去,脸色阴沉下去。这一次出手重,那笙的身子直飞了出去,若不是真岚和西京双双接住了她便要直跌出门外。

  “上路。”再也懒得多说,苏摩回头吩咐,软榻抬起。

  “喂,喂!我哪里又得罪你啦?怎么你翻脸比翻书还快啊!”那笙心下大急,想要跑过去,然而真岚和西京怕她再度触怒苏摩,拉住了她。

  看到女子那样焦急的表情,真岚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兜圈子:“好啦,别闹了——人家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想要变成一个男子来娶你的。你就让人家安生一些,好好地变身行不行?鲛人这段时间内如果不待在水里,会有很大麻烦的。”

  “呃?”听得这话,不停扑腾的少女陡然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抬头,满脸不信,“炎汐、炎汐也喜欢我吗?你怎么知道?”

  “天,”真岚皱眉,陡然觉得头大如斗,这样简单的事情解释起来居然要那么费力,只好简而言之,“我不是法力高吗?所以就知道他喜欢你,行不?”

  “哦……”那笙愣了愣,点点头,看着那些人将炎汐带走,忽然又哭了起来,“不行……我要和他说话!他一直都没醒呢,我要多久才能见到炎汐啊?”

  “空桑如约让鲛人回归碧落海之日,你便可见到左权使。”苏摩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抱着傀儡冷然转过脸,看着真岚,“就可以在蓝天碧海之下,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否则,呵。”

  “苏摩!”陡然明白了傀儡师那样的神色背后的威胁意味,真岚陡然眼神冰冷。

  “那笙姑娘,你看左权使真的烧得很厉害了……还是回头再说吧。”如意夫人出来打圆场,微微笑着,安慰着少女,“其实,如果左权使醒来,我想以他刻板的脾气,他大约还不好意思见你呢。”

  “咦?”想象着炎汐脸红的样子,那笙忽然也脸红了一下,乖乖低下头去,觉得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难过,许久,只讷讷问,“如意夫人……你说,炎汐真的、真的喜欢我吗?”

  “嗯,是啊,一定是。”如意夫人见她到了此刻还不明白,掩嘴笑,“不过左权使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又发着烧,必须要马上回镜湖去。”

  “这样啊……那么……”那笙的脸一直红到脖子上,恋恋不舍地望了那抬出去的软榻一眼,忽然扯了扯如意夫人的袖子,低声说,“那么,你替我告诉他……我也很……很喜欢他啊!”

  “好,一定。”如意夫人看着这样爽朗的少女忽然间扭捏的样子,忽然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母性的怜惜,真心实意地点点头,抚摸着那笙的头发,“你也要保重自己——好好一路走下去,在前方某处,你们定然会再相遇。”

  “嗯!”那笙用力地点头,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就算他不来找我,我也会钻到水底去找他的!”

  说话之间,软榻已经被秘密抬了出去,在清晨的阳光里消失。

  那笙笑着笑着,又觉得伤心,眼泪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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