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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这间囚室,四面墙,屋顶和地板,就是整个世界。对了,还有那扇冷酷无情的门。我试着想象外面的世界:朝阳照在刚刚割过的麦茬上,洒下尖锐的影子。夜晚,河上的天空无限宽广。但这些于我都已经成为概念而非现实。它们和雨水的气息,河沙踩在脚下软软的感觉,黎明时小鸟的喧闹一样,都已离我而去。所有这些景象,现在都不如水缸密室的幻象真实,那些浸透的身躯,无声地漂浮在橡胶管子中间。关于自由岛的幻象也越来越少了,那些开阔海洋的画面再也无法穿透到囚室中来。我对时间流逝的统计还在继续,直到有一天,我感到逝去的光阴已经填满了这间囚室。那种感觉就像在往囚室里缓慢注水一样,过去的时光一开始以星期计,后来按月计,现在变成按年计算,时间的重压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不禁想道,常常困扰先知的失心疯,都是这么开始的吗?如果发疯不可避免,那么数年的囚禁生活只会加速它的到来。我曾听父亲如此描述黑文镇集市上的先知灵魂出窍。现在我感觉这个用词真是无比贴切。神甫对我思想的刺探,以及关于水缸的幻象都让我费尽心力,我的大脑中再没有地方能容下其他事情,尤其是我自己的事。
扎克现在来得很少,有时几个月才来一次。而他真的来访时,我又很少跟他说话。但是我仍注意到,我被关在看护室这些年,他的面孔变化良多。他瘦了些,因此脸上唯一给人柔和之感的地方只剩下嘴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变了,如果是的话,那他有没有注意到呢?
“你应该清楚,事情不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他说。
我点点头,但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水底,他的话含混不清,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囚室的四面窄墙和低矮的屋顶制造出回声,有点声音就会不停回响,显得有些不太安定。现在回声听上去模糊不清,似乎一切都失去了焦点。
“如果我能做主的话,”他继续说道,“我会把你留在这里。但我发起了一些事情,需要完成它。我曾经以为能让你远离它,如果你让自己有利用价值的话。但是,你不肯告诉她任何事。”
扎克不需要挑明“她”是谁。
“她不会再容忍下去了。”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没办法忍受听到自己话中的恐惧。我差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往前探身,我们的脸离得很近。“如果我能做主,我会把你留在这里。”他的声音这次大了起来。让我确信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吗?我无法理解,转过头对着墙壁。
*
关于空水缸的梦让我如此害怕,一开始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从我第一次在幻象中看到水缸开始,已经过去三年了。它们一直让我恶心,但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甚至在梦中见到它们时,我都不会再因为惊恐而退缩。像我脸上的烙印一样,我日渐对它们习以为常。可是有一天,我梦到那只空空如也的水缸,然后突然惊醒,床单乱成一团,被我突然冒出的冷汗打得透湿。通常困扰我梦境的水缸里都装着东西,但这只水缸是空的,理应没那么恐怖。它只是一个等待填充的玻璃容器,静静呆在那儿。
连续四个晚上,我都梦到这只水缸。它一直待在同样黯淡的光线中,电线和管子盘绕在上面。玻璃的曲线也都相同,但第四晚玻璃弯曲的角度完全不同,不再是远离我,而是环绕着我。我几乎能感觉到有根管子伸在嘴里,橡胶味直冲气管,嘴角处管子插入的地方皮肤已被侵蚀,疼痛难忍。如今水缸里装满液体,我没办法合上嘴,想不被灌都不可能,只感到甜得恶心,双眼也无法闭上。我的幻象被这种黏稠液体弄得模糊不清,一切似乎都软化下来,摇摆不定,就像仲夏时节,透过在定居地农田上空盘旋的热浪看到的景象。
我醒来时放声尖叫,直到嗓子都喊哑了,震颤着近乎痉挛,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为止。我叫着扎克的名字,直到这个词的发音完全走样,无法辨认。来到看护室的前几周我就学到,叫喊没有任何意义,根本不会有人到囚室门口查看,但我还是尖叫不止。
接下来的六个晚上,我感到水缸已满,而我置身其中,一动也不能动,管子插进我的喉咙和手腕,环绕周围的黏稠液体似乎占据了我的血肉,最终淹没了我的头脑。每天晚上,我都梦见被喉咙里的管子悬吊水中,就像上钩的鱼,直到我最终惊醒,开始尖叫才算脱离梦魇。
这段时间我根本吃不下饭。每次试着吞咽食物,都让我想起插进喉咙里的管子,然后就开始反胃呕吐。我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入睡,在梦中幻象是最容易出现的。到了晚上,我在囚室里一边踱步一边计数,直到数不清楚为止。我掐自己的胳膊,扯自己的头发,试图利用痛楚来保持清醒,同时让思想留在真正的身体内,让梦境中被扔进水缸的自己无处容身。但这一切都不管用。我的身体和思想是完全分开的。时间于我来说,开始变得神经兮兮,像断裂的碎片。有些日子里,我感到几个小时一晃而过,就像在石头斜坡上不受控制地滑行。而其他时间里,我发誓时间近乎停止了,一次呼吸都像一年般漫长。我想起黑文镇集市上疯疯癫癫的先知,还有城墙上发疯的欧米茄人。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变疯的原因吧。我自己的思想,已经遗弃了我。
最后,我在餐盘上用汤匙的钝边刻出一条留言:扎克,紧急重要的幻象,我会告诉你(只有你),来交换到城墙上放风10分钟。
他却让神甫来了,我早知道会如此。
她像往常一样背对着门,坐在椅子里。过去几天一定折磨得我憔悴不堪,但她没有对此发表看法。我怀疑她是否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还是说她的精神已过于敏感,没有必要再依靠外部的观察。“通常来说,你从没有这么热切地想要分享自己的幻象。这太反常了,所以你瞧,我们很好奇。”
“如果扎克真感到好奇的话,就让他来。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知道这会是最难的一步。我能感觉到神甫在刺探我的思想,就像母亲以前撬开河蚌的贝壳一样,先在缝隙处观望,用刀子不断寻找薄弱点,然后在此突破撬开贝壳。
“闭上眼也无法阻止我,你知道的。”
神甫这么说之前,我都没意识到自己闭眼了。然后我又发现,自己也已咬紧牙关。我强迫自己直视着她。“你从我这休想得到任何东西。”
“或许吧。可能你越来越擅长隐藏自己了。或者也有可能,你根本就没看到什么特殊的幻象,没什么有用的洞察力。”
“哦,这么说这是个陷阱了?我想要干什么呢?顺着用床单做的绳子溜下墙去?拜托!”我停顿了一下。在说话的同时还要打起精神对抗神甫的刺探,这绝非易事。“我只想看看蓝天。如果我要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为什么不用这个来跟你做交易呢?”
“如果你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那就不能称其为交易。”
“是关于那座岛的事。”我脱口而出。我曾希望不至于泄露这么多,但水缸带来的恐惧感让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明白了。那座岛,四年以来你一直坚持声称它根本不存在。”
我点点头,没说话。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我感到她的思想开始变得热切,像不受欢迎的求婚者伸出的双手。我比以往更加专注,试着在开放大脑的同时,又不让她全盘进入。我集中精神泄露出一点点我在幻象中看到的景象,只有一个片断,既足以让她确信幻象的价值,又不能泄露任何会给自由岛带来灾难,或是让我的计划落空的信息。我将念头集中在一幅画面上,就像一束光透过我在定居地的厨房窗帘,只能照亮对面墙壁的一角。只是岛上城镇的画面,一条繁忙而陡峭的街道。只有近景,没有能识别出具体地点的特色景观。只有城镇的集市中心,房屋堆叠在起伏的地面上。只有镇子的画面。
我听到神甫暗暗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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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我说,“告诉扎克他应该怎么做,然后我就会把一切说给他听。”
然而神甫并不满意。她的刺探仍在继续,几乎已变得丧心病狂。还在定居地的时候,有一次我醒来发现,一只乌鸦从茅草屋顶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困在我小小的卧室里。它在墙壁之间冲来撞去,翅膀扑棱乱响,最后终于找到开着的窗户飞走了。神甫的思想在我脑袋里的感觉就是如此,同样混合了绝望感和攻击性。
我什么都没说。恰恰相反,长久以来第一次,我试着配合神甫的刺探。我在脑海中描画出蚌壳上方母亲的手,并且试图将我的念头变成那把刀。此前我一直抗拒这么做,幻象从来都是折磨我的东西,而我没有利用过它们。在我的思想与神甫短兵相接时,我总是感到被侵犯,这让我更不愿意如此使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因此,当我一旦这么做时,惊奇地发现这对我来说竟如此容易,如同拉开窗帘一样轻松。我看到的就像梦里一样,只是一些片断,但这已足够了。我发现了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地方,一间巨大的圆形大厅。这次里面没有水缸,只有电线,跟幻象中水缸密室的电线并无差别,只是数量成倍增加。它们一直延伸到弧形的墙上,上面布满了金属盒子。
我感觉到神甫收回了刺探的精力。她飞快地站起来,椅子被撞得向后摔倒。“别想在我设定的游戏里耍弄我。”
我迎上她注视的目光,尽量不让她看见我颤抖的双手。“叫我的哥哥过来。”
*
第二天下午他终于到来时,看到我的状态,似乎很吃惊。
“你生病了吗?有人对你动过手脚了吗?”他急冲到我身旁,抓着我的手臂,扶我坐到椅子上,“他们是怎么对付你的?除了神甫,没人能进到这里来。”
“没人对我下手。是这个地方把我变成这样的。”我指了指这间囚室。“你不能真期望我在这里健康快乐,容光焕发吧。无论如何,”我说,“你看起来也不怎么样。”我还没办法适应这样的扎克,他的脸瘦得只剩骨头,浓浓的黑眼圈像眼睛下的污渍。
“可能因为我经常半夜醒来,想弄清楚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为什么要往复杂里想呢?我需要到外面透透气,扎克。一会儿就够了。憋在这里我会发疯的。”这么说并非故意为之,尽管我仍不能让扎克知道,我的恐惧真正来自何处。我确实已经到达忍受力的极限,从我憔悴的外表就能看出来。
“那太危险了,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为了好玩才把你关在这里,你清楚这一点。”
我摇摇头。“如果我疯了,对你来说会有多危险,好好想想吧。我能干出任何事来。”
他淡淡一笑。“相信我吧,你没办法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我是在向你提供一些确实能帮到你的信息。”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帮我产生兴趣了?”
“因为我在这里快失去理智了。我需要透口气。只需要十分钟,沐浴在阳光里,看看天空。跟我能告诉你的事情比起来,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他仍然摇头。“如果你以前给过我们有用的信息,我会相信你的。神甫说,在你们精神相接时,你坐在那儿像个蜡人。之前你从未承认过那个岛的存在,现在你忽然告诉我们说,你知道关于它的有价值的信息,我们这次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我叹了口气。“好吧。关于那座岛的事,我对她说谎了。”扎克站起身,快步走向门边。我对着他的背影说:“我知道要想让你过来,必须那么说。但是我有一些有用的信息要告诉你,这是真的。我不能告诉她。”
“为什么?收集信息就是她的工作。”
“因为是关于她的事。”
他停住了,一只手仍扶在门上,另一只手拿着那串他从不离身的沉甸甸的钥匙。
“这就是我为什么非要告诉你的原因。这件事是关于她的,她正在谋划对付你。”
“我不会相信这类鬼话,”他吐了口口水,“她是我在这里唯一信任的人。跟你比起来,我更相信她。”
我耸耸肩。“你不必相信我,我只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然后你来决定是信还是不信。”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看着他转过身,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打开门,仍然没有说话。最后他走到外面,任门在身后开着。“给你十分钟,”他一边踏进过道,一边回头说,“然后我们回到这儿,你要告诉我所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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