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小竹峰一脉传人尽为女子,故千百年来,整个小竹峰在青云七脉中,多了一分阴柔毓秀之气。泪竹因竹身有痕如泪,故名泪竹,泪竹一杆千滴泪,遍山的泪竹里,斑斑点点的不知是多少相思情泪所化。贴近后山处,青青泪竹从里,一角屋檐掩映。黑竹为梁,翠竹为檐,一处全是用竹子搭建的精舍,正是“静竹轩”,竹舍年深日久,已经没有了新竹那种清新气色,却透出了几份岁月摩梭过后的莹润之气。
竹舍里,一缕淡淡的香气伴着清烟缭绕,苏茹坐在一张竹椅上,呆呆地望着玉猊香炉上的青烟出神。一身宽大的白袍,乌黑的发髻上简简单单地插着一支玉簪,满面倦容,眉宇间是道不尽的焦虑彷徨。坐在她对面的水月大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师妹几天来憔悴成这般模样,心里也是难过异常,却不也道如何安慰才好。
自从当日祖师祠堂被毁,苏茹几乎天天都去看望尚自昏迷中的林惊羽,大竹峰的一切事务均已交由大弟子宋大仁打理,她自己只是盼着林惊羽能早一天醒来,当日祖师祠堂里的一切,现在怕是只有这个昏迷中的弟子知道了。水月大师与苏茹姐妹情深,内心担心苏茹,便天天陪在她身旁不离。这几日,苏茹也不回大竹峰,就在这小竹峰里住下。每日守不到林惊羽醒来,两人多半就在这静竹轩里长坐。水月一众弟子看在眼里,心下担忧。却也无可奈何,除了每日膳食时间来请之外,水月也令弟子不要多来打扰。又因最近青云多事,祖师祠堂一事,相关一众弟子也均受令禁止传言议论,特别是对嫁至龙首峰的田灵儿,因此灵儿至今尚不知父亲失踪的消息,否则以她之性,怕不要把青云七峰翻地三尺。
默然半晌后,还是水月先自开口:“师妹,你也不必太过忧虑,这几天虽然一直没有你家不易和掌门师兄的下落,这么多弟子在前山后山找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什么不妥之处。”
对面的苏茹似是充耳未闻,连眼神都未有变,依旧是对着那缕青烟发呆。
“或许如你上次所言诛仙之事,诛仙既有反噬之能,或亦有解决之道,现是你家不易与掌门师兄另觅静处共参解决之道也未可知。”
苏茹闻言,身体似是微微动了一动,目光一亮向水月看了看,旋即又暗了下去,微微摇了摇头:“不会的,若是这样,这许多天过了,不易必会传讯过来,不至像现在,全无消息……”
苏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而后又接着道:“那天祖师祠堂里毁成那般模样,师姐你也是看到了,哪里是去参悟功法离去的样子?”
水月一窘,当日的情形又在眼前一掠而过,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想了想却又说道:“看今天的情形,龙首峰那个林姓弟子将要转醒,到时问一问他便可知晓。”
水月话音方落,苏茹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直视水月看了一会,口中道:“师姐,你难道没有看出,那名弟子早已有了知觉,只是似有隐衷不愿醒来?”看到对面水月眼中黯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自己眼神一缓,低低地又接着说道:“我虽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但我早已瞧出,那名弟子是被赤焰仙剑所伤。不易虽有时也动手教训后辈弟子,但从未伤过人,更未对后辈动用过赤焰。这几日,任我怎生想也是想不到,这名弟子怎会伤在赤焰剑下?”
水月大师闻言一时无法作答,目光一低,也坐在那里好一会静默无语。
苏茹沉默了一会,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水月说道:“我的墨雪和不易的赤焰,一极阴一极阳,生克相依,墨雪的煞气更烈,所以和不易成亲后,我便依着他封了墨雪,但两柄剑仍可相互感应。这几天,墨雪解禁后,夜夜鸣动,似是有所感应,而我也时常心悸不安,却不知是为何。”
水月大师抬眼看看自己的师妹,苏茹眼里潸然又是一红,心下一阵疼惜,即便修道多年,一旦不见了亲人,原来也是和常人一样忧虑挂怀。看着苏茹这般模样,水月突然心里一动:“师妹,你莫不是要下山?”
苏茹眼内莹莹一闪,抬头看看水月正要作答,忽听外面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传来,却是那个常侍水月身边的小诗:“师父,雪琪师姐回来了。”
那日陆雪琪遥遥望见青云山后归家心切,便与曾书书一齐施术御剑飞奔而回。待到了青云山上,又重见这方仙山灵水,几层远岚几重峰,几声暮鼓在薄雾夕晖里唱晚,心里一阵由衷地喜悦,还有一份归家的轻松,匆匆与曾书书道别后就急奔小竹峰而去,也没留意到身后曾书书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回到小竹峰,熟悉的竹林,竹林间的小径,林外潺潺的流水,看遍了从南疆到中原浩劫过后的凄凉景象,到了这自小便生于斯长于斯的小竹峰,仿佛一下子踏进了仙境。陆雪琪象个平凡人家的女子一样跑在小路上,跑在师姐妹诧异的眼神里,跑到了师父水月大师面前,留下身后的师姐师妹惊诧不已:那位冷冰冰的美丽师姐怎会变作这副样子。
静竹轩里,一见到水月大师,陆雪琪禁不住呆了一呆,虽还是那一身月白道袍,一头乌发还是干干净净地盘成一个发髻,但那原本应是乌黑的发间,分明添了几道银丝,坚定威严的目光里分明显出一丝倦意,只是看到自己时流露出一丝笑意。苏茹师伯也在屋里,样子更是憔悴,全然看不出原来端庄秀丽的模样。陆雪琪方才那份喜悦一下子就不见了,低低地了叫声:“师父……”,又转身称呼了一声苏茹“苏师伯。”心下不知发生了什么,才省起方才一路而来,众位师姐也都是面有忧色。
水月望着眼前这个最得意的弟子,原本有些戚意的脸上绽出了一抹笑容,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略有风尘的脸说道:“雪琪,这一路辛苦你了,来,快坐下来,让为师好好看看。”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陆雪琪闻言心里一暖,平日里有些敬畏的师父,此时仿佛就是自己的母亲,只想在她怀里好好享受这份关怀,走上前去跪依在水月怀里,仰起一张俏脸,温柔地看着师父,禁不住心疼地伸出去摸摸发间的那根银丝:“师父,您一定是太操劳了,要多保重身子才好。”水月低头看着陆雪琪,微笑着点了点头,心头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边上的苏茹似是也受到这份温情感染,在一旁看着师徒二人,脸上现出一丝笑意。窗外竹林一阵风响,一时间,小小的静竹轩里漾满温情。
竹舍长谈,三人竟忘了韶光如流,若不是小诗来请用晚膳,还不知要叙谈多久。陆雪琪也曾多次下山,却从不似此次南疆归来后,性情大变,不似以往那般冰冷少语,竟能将一路南行的经历讲得许多。由雪琪之口再次听到这一场浩劫给天下苍生带的灾祸,两位青云长辈俱是有道高人,都是不住浩叹不已,心下黯然苍生不幸。好在兽神已死,这场浩劫,总算是就此揭过了,只是,青云经此一役后,余波连连,威摄天下的诛仙神兵折成两段,掌门师兄与大竹首座同时失踪,就是那守护青云多年的水兽灵尊也不时燥动,不似以前那般整日高卧,青云派上下,隐隐透出一种忧虑的气息。
次日清晨,青云山,小竹峰,水月梳洗方毕,有执事弟子来报,大竹峰的苏师伯不见了。水月闻报后,幽幽长叹了一口气,半晌无言。
焚香谷,山河殿,一线朝晖淡淡地照在大殿内,殿中正位上,云易岚居高正坐,一身火红似要映亮整个大殿。神情振奋,双目炯炯。殿下一排椅子上首一张坐着吕顺等几个焚香谷长老人物,椅后以李洵为首,与其它一众弟子依次列位而立,并列殿前,却独独不见上官策的踪影。
方才天鼓长鸣,方自起床准备早课的弟子闻鼓应召急急赶往山河殿,除非有大事发生,焚香谷断不会击天鼓毕集谷众。故而一路上有些弟子还戚戚议论不休,不知道谷里又发生了什么,特别是妖兽灾祸方自过后不久,劫后谷内修整才是初有模样,突然闻又听天鼓急鸣,莫不是又有灾劫?饶是焚香谷名列正道三甲,谷中一众弟子神色间竟也是有些惶惶,兽劫的惊惧记忆尚新。
须臾之间,众弟子已是齐集在山河大殿之上,云易岚积威之下,一众弟子俱是垂手侍立,闭口不言,目光齐齐落在谷主身上,静待谷主发话,大殿上一时寂静无声。
云易岚见弟子已经到齐,轻咳一声,脸上凝出一副笑容,对李洵说道:“洵儿,你且再将你与青云派同道去诛杀兽神的发现向众位师弟言明一下。”
李洵应声踏前一步,向云易岚深施一礼:“是,师父,”而后转身面向焚香谷一众弟子,清了清嗓音将与陆雪琪曾书书等深入镇魔古洞的经历宣讲了一番,连小白嘲笑焚香谷的一段都原样讲了出来,只是掠去了自己许多人被小白一人困住一节,听得下面一众弟子群情激愤,倘若此时小白在场,怕是要凌迟方解此间一众弟子之恨,只是当日与李洵一同入洞的几个弟子面上红了一红,好在也无人在意。讲至最后,李洵顿了一顿,深吸一气,一张俊脸上隐隐现出激动之色,大声道“我此次已查明,焚香谷失落三百年的镇谷之宝――玄火鉴,被魔教妖人鬼厉所得。”此言一出,下面一片哗然,纷纷请命出谷,去夺回镇谷宝物。玄火鉴是焚香谷代代相传的镇谷之宝,许多弟子只是耳闻,都未曾见过,三百年前被狐族盗走,焚香谷一直引为奇耻大辱,而今听得玄火鉴下落,如何不群情激愤?李洵也自是转回头向云易岚又是一礼,慷慨道:“洵儿也愿去荡平魔教,诛尽妖人,夺回玄火鉴,请师父恩准。”
云易岚面含笑容,赞许地看了看李洵,正和李洵迎来的眼光对望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踏下台阶,火红的一团威风凛凛地走到众弟子面前,吕顺等人忙都站起身来,脸做一团笑容看着云易岚走来。
云易岚目光逐一从众人脸上扫过,而有笑容,似是很满意方才众弟子的表现。最后,停在众列弟子正中,火红的头发无风自动,挥手压下弟子的声音,大声道:“不错,这次蒙先人佑庇,洵儿查明失踪三百年玄火鉴下落,是大功一件。玄火鉴乃我焚香谷镇谷之宝,必要夺回,”言语铿锵顿错,掷地地声,聆听的弟子俱都是一阵血热,云易岚似已察觉弟子心意,嘴角微微又是一笑,继续道:“而今天下道涨魔消,魔教一众妖人,在数月前兽劫中几乎尽数覆没,只有少数漏网逃脱,现已查明,躲到西北荒漠之外。而我正道联手击杀兽神,又将残余妖兽清除一空,人心振奋,我焚香一派,将尽出精英,再联合正道,直捣魔教老巢,一为夺宝,又一举清除魔教,也为天下苍生再除一害。”这一番话更是说得正气浩然,令众弟子振奋不已。
群情激愤之际,云易岚遽然转身,大踏步回到座上,点叫吕顺李洵之名,二人应声而立,云易岚对二人点头说道“吕师弟,洵儿,你二人率百名弟子再上青云,持我书信,请道玄真人派青云精英会约天音寺高僧,共举诛魔。”说着,自袖里取出一封书信,却是交与李洵,吕顺面上变了一变,斜眼看李洵却是面有得色,双手接过书信,二人一同领命。云易岚又是取出一张字纸,却是所派弟子名单,交与李洵,而后起身对殿上众人道:“都下去准备一下,即刻动身。吕师弟你且留一下。”李洵与众弟子答应一声散去,大殿里只留下吕顺一人。云易岚待众人走尽后,却是自怀里取出一封密封的书信交与吕顺,对一脸愕然的吕顺道,“师弟,此去青云后,将此信私下交与青云长门的萧逸才,切记切记。”
目送吕顺走远后,云易岚站在山河殿门口,负手仰望长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喃喃自语道:“青云,嘿嘿,青云……”
一阵风吹来,云易岚火红的衣袂飘动,山河殿内,突然生出一片萧索的冷意。
云易岚默立半晌,突然转身向天香居而去。
天香居秘室里,灰衣白须,满面皱纹的是上官策,屋内另有一人,黑衣笼罩,只空出两只眼睛。整个人似是从黑暗中凝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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