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站在驾驶室的轮舵前,他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杯绿茶,他又搜了一圈无线电信号。现在没人讲话了。所有那些忍不住讲话的人都走了,看来是的。他习惯性地查看了一下发动机表,又看了一眼指南针。然后发动引擎,急转弯,向西开去,然后略微向北调整了五度,希望能遇上一个航道浮标。海岛人号的船首剪雾而行约十分钟。天道一只眼睛盯着罗经柜,另一只眼睛看着船首前方探照灯照亮的水面,缓缓地摸索前行。他知道,他正驶离靠岸漂泊的那些船只。根据刺网渔船渔民的规则,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每隔一分钟就响一次雾角,并仔细听雾中有没有回应的号角声。天道一直开着船,已经发出五六次信号警示自已的位置了,突然在船首右舷方向听到了一声号角。不知道是谁,总之很近。
天道将船调至空挡滑行,心在胸口处跳得厉害。另一个人离得太近了,七十五码,顶多一百码,他藏在大雾中,发动机没开。天道又鸣了次笛。寂静中右舷那边传来一声回应——这回是个男人的声音,镇定而真实,一个他熟悉的声音。“我在这边。”它从水面漂来,“我的船没电了,漂着呢。”
他就是这样遇上卡尔·海因的,他的电池没电了, 半夜漂在海上,需要帮助。卡尔站在海岛人号探照灯的灯光下,穿着渔民工作服,魁梧形泰然自若地立在船头,他一手拎着煤油灯,一手拿着号角。他举高手里的灯,就那样站在那里,下巴上长着一圈胡子,脸上毫无表情。“我的船没电了,”天道靠近他的右舷,将一根系缆绳扔给他的时候,他道,“电池里的电用光了,两个都是。”好书推荐
“好吧,”天道说道,“我们先把船系到一起。我还有很多电。”
“感谢上帝,”卡尔答道,“幸好遇到了你。”
“把你的挡泥板移开,”天道说道,“我再靠近些。”
借着海岛人号探照灯的光,他们在雾中将两艘船系在了一起。天道关掉自己船上的引擎,卡尔踏着两艘船的船舷上缘到了他船上。他站在船舱门口摇着头,又说道,“我两个电池都用完了。伏特计显示大约九伏特左右。我猜是交流发电机的电线松了。现在我已经把它们弄紧了,但已经没电了。”
“但愿我们不在航道上。”天道瞄了一眼苏珊·玛丽号的桅杆说道,“你挂了盏灯在上面。”
“先前挂上去的,”卡尔说道,“我没别的选择。没电了,无线电也用不了,没法呼叫任何人。也没办法自救,就这么随水漂了一小时。雾这么大,灯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挂了一盏。我就剩这两盏灯了,一盏在那儿,另一盏在我手里。也许对谁来说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有两个电池,”天道说道,“我们拔一个出来,让你的船开动起来。”
“但是,”卡尔说道,“问题是我用的是D-8号电池。我猜你用的是D-6。”
“是的,天道说道,“但如果你那里放得下去,就可以用。再说,我们可以调整一下你的电池槽。或者用长一点儿的线应该可以的。”
”我去量一下就知道了。”卡尔说道。
他踩着船舷上缘回到自己船上,天道希望他能有意谈谈那块地的事情,那件无声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事。两个人这样在海上相遇,船靠船地停在一起,顺水漂流,共同努力解决同一个问题,卡尔总得说点什么吧。
天道认识卡尔许多年了;他知道卡尔向来不喜欢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大多也是说些和渔具之类事物相关的话。天道还记得和卡尔一起捕鱼的情形——那时还没有战争,他们才十二岁——在一艘借来的破船上。太阳刚刚下山,卡尔的船桨击打水面,那波光粼粼的景象令他心生感慨——世间的美景打动了他,以至于不禁脱口而出:“瞧那边的颜色。”他当时说道。虽然只有十二岁,天道已经明白说这样的话是不合适的。卡尔的想法深藏在心底,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天道也是一样,只不过原因不同。虽然天道不愿承认,但他们两人本质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天道打开电池槽的盖,将两端的电线拆开。他将一个电池拿出来——有汽车电池的两倍大,当然也有两倍重——他将它拎出来,放在船舷上缘,递给卡尔·海因。他们各自站在自己船上,将电池接过去。“装得上,”卡尔说道,“电池槽有一道边缘,不算太硬,我可以把它敲进去一点儿。
天道弯腰摸到一柄鱼叉拿在手里。“我带上这个,”他说,“我们可以用这个敲。”
他们一起走进卡尔整洁的船舱,天道手里拿着灯和鱼叉,卡尔提着电池走在前面。罗经柜旁边用铁丝挂着一段带包装的香肠;临时睡铺叠得整整齐齐。天道早知卡尔爱整洁,一切都有严格的秩序,也正因如此,多年前,他的工具箱就总是井井有条的。连他的衣服,不管有多旧,也总是叠得整整齐齐收着的。
“鱼叉给我。”卡尔说道。
他单膝跪在电池槽边,用鱼叉蔽打着那金属边缘。天道在他旁边,见识到了他的力气和解决问题时的灵巧;敲一下就是一下,他的肩膀都在用力,但动作又那么从容不迫。但他的右手滑了一下,手掌在金属上划出了血,不过卡尔并没有停。他更用力地抓紧天道的鱼叉,等电池放进了电池槽,他才将手掌凑到嘴边,一言不发地吸了吸。“我们发动一下试试看。他说。
“你确定吗?”天道问,“那些电线都接牢了吗?要不然发动也没意义的,你知道。那样只会把这个电池的电也耗光,那我们就又有问题了。”
“现在接牢了。”卡尔说道,仍然在弄自己的手掌,“我已经用扳手把它们都拧紧了。”
他拉开电抗器,打开电闸。苏珊·玛丽号的引擎在甲板下呼哧了两声,然后便发出“哒哒”的声音,发动了起来,卡尔将电抗器塞了回去。
“这样吧,”天道说道,“电池今天晚上就给你用了。我不等你把自已的电池充满了,我还有一个可以用,我在码头等你。”
卡尔将没电了的电池移开,放在轮舵的右边,然后将船舱的电灯拧亮,用手绢压着手掌,看了一眼伏特表。“没错,”他说,“我现在开始充电了,但还得等上一会儿。我等会儿再去找你吧。”
“你捕鱼吧,”天道说道,“别管这事了。我们等会儿在码头见。”
他将电池槽的盖子搬回原位,拿起鱼叉,站在那里。“我走了,”过会儿他说道,“回头见。”
“等等。”卡尔叫道,依然在弄他那只手,眼睛看着手而不是天道。你我都知道我们还有些事情需要谈。”
“好吧。”天道答道,手里拿着鱼叉,站在那里等着。
“那七英亩地,”卡尔·海因说道,“我想知道你能出多少钱,天道。就是好奇,仅此而已。”
“你想卖多少钱?”天道问道,“为什么不先说说你想要多少钱才卖?我倒想先听听这个。”
“我说了要卖吗?”卡尔笑着问道,“我并没有那么说,是不是?但是如果我要卖,我想我首先得确定它们是我的,而你非常想买。我想我应该趁机要个好价钱,但是那样一来你或许会让我把电池还给你,让我继续在这里漂荡。”
“电池已经装进去了,”天道笑着答道,“那和其他的事都不相干。再说,换作是你,你一样会这么做的。”
“我或许会一样对你,”卡尔说道,“我要警告你,船长。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事情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好吧,”天道说道,“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
“见鬼,”卡尔说道,“我真是词不达意。瞧,我很抱款,行吗?整件事情弄成这样我很抱款。如果当时我在的话,事情不会这样的。是我妈妈反悔了,当时我在海上,和你们该死的日本鬼子打仗——”
“我是美国人,”天道打断他的话,“和你,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我叫你纳粹分子了吗,你爷爷的纳粹混蛋?我杀过看上去和你长得一样的人——肥头大耳的德国混蛋。我的灵魂沾染了他们的血迹,卡尔,那痕迹可不容易抹去。所以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说日本鬼子,你这纳粹肥猪。”
他站在那里,一手紧握着鱼叉,说完这话他才意识到它。卡尔一脚踩在苏珊·玛丽号右舷上缘,用力地往海里吐了口唾沫。“我是纳粹肥猪,你还知道什么,天道?我现在还保留着你的竹钓鱼竿。我妈让我去把它还给你的时候,我把它藏到谷仓里了。你去了集中营,我去了海上。该死的,那玩意儿现在还在我的橱柜里。”
“留着吧,”宫本天道说道,“我都完全忘了那钓竿了。你留着吧。“见鬼。”
“见鬼。”卡尔说道,“这些年来它总让我烦。我打开橱柜就看到它,你那该死的竹竿。
“那就还给我好了,如果你那样的话。”天道说道,“但我说过你可以留着,卡尔。我已经给你了。”
“好吧,”卡尔说道,“就那样吧。一亩一千二,就这样。要知道,我付给奥莱的就是这价格。这就是那块草莓地的价格,你瞧着办。”
“也就是总共八千四百。”天道应道,“定金呢?你打算要多少?”
卡尔又冲着水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转过身伸出手。天道放下鱼叉和他握手。他们并没有抖,只是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像渔民们通常做的那样,他们似乎知道自己没有更多的话说,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交流。所以他们就那样站在那里,漂泊在雾蒙蒙的大海上,两个人的手紧握在一起。那么用力,以至于卡尔受伤的手掌上又渗出了血。他们并不打算把话说得太明白,免得尴尬。“定金一千,”卡尔海因说道,“我们明天签合同
“八百,”天道说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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