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冬天的阳光射进宽敞高大的客厅里,照见层层薄雾似的暖气在浮动。透过落地的长长的玻璃窗,看到花园里枯黄的草地上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在阳光下慢慢消融。升起雾也似的水蒸气。那白雪的反光映到客厅里,使得客厅越发显得明朗光亮。
马慕韩坐在下沿靠近落地玻璃窗的紫红丝绒沙发上,焦急地说:
“想不到北京跑得这么快,从元旦到十号,不过十天工夫,全市私营工商业全部合营了!这回上海工商界远远落后了!”
北京市全面社会主义改造高潮是从郊区农业合作化的浪潮开始的。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三日,郊区参加半社会主义的合作社农户达到农户总数的百分之九十,全市私营工商业在十天之内全部合营之后,近郊区所有低级农业合作社又全部转为完全社会主义的高级农业合作社,而全市手工业者在十一和十二的两天中,也全部实现了合作化。于是,北京市在全国首先实现了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社会主义改造任务。消息传到上海,轰动了整个工商界。去年年底在徐义德家里,江菊霞建议马慕韩约大家谈谈,马慕韩因为忙,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今天早上看到报纸上刊登北京市提前完成五年计划的改造任务,他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约大家下午到他家里碰头。
冯永祥得到马慕韩的电话,心里怦怦乱跳,因为他也知道北京市合营的消息了。他曾经和一位副市长联系,想摸摸中共的意图,但没有找到。他便和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的部长联系,他不在部里,说出去开会去了。他于是匆匆赶到马慕韩家来,客厅里早已坐了许多人,他听了马慕韩的话,不以为然,抢着说:
“那倒不见得,北京全市合营也只有一万多户,上海已经合营的工商业户却有三万多户了,难道三万多户合营还比一万多户合营落后?’
“这回你讲究多数少数的问题了,”江菊霞说,“阿永。”
冯永祥知道她在戳瘪脚,但他厚着脸皮,不在乎地说:
“就事论事,别扯到其他方面去。”
“对,就事论事。”马慕韩紧紧抓住冯永祥不放,说,“北京虽然不过一万多户合营,但北京只有一万多户,这一万多户一合营,便是全市合营。上海三万多户,只占全市工商业五分之一的样子,总不能说是全市合营吧?”
“这当然没有问题。我是说的绝对数,不是讲的百分比。”“这么一来,问题的性质就不同了。”马慕韩一句也不让。
“问题的性质确实不同,”冯永祥感到应付马慕韩的攻势有点困难,不得不让步,可是内心又不服,负隅抵抗,说,“上海工商界情况和北京也不同;上海到现在没有申请合营的,我看,不外乎两个问题,一方面许多工商业户不知道厂店是否符合合营条件,另一方面,自愿也是一个问题,因此没有申请。”
“那你说上海工商界比北京的落后?”马慕韩对上海工商界一些头面人物经常表示不满,总觉得他们有些落后,不肯跟他一道前进似的。但别人,特别是其他省市的人,如果说上海工商界落后,简直等于说马慕韩落后一样的难受,他一定要站起来据理力争的。
冯永祥给马慕韩这么一追问,有点词穷理屈,尴尬地瞪着两只眼睛。
“上海比北京落后?谁说的?我不承认。”潘宏福觉得别人老以为潘家比较落后,这和父亲不为天下先的人生哲学固然有些关系,但实际上,工商界许多事体,潘家并不是完全走在最后头,不过是不前不后罢了。一有机会,他都要表白一番,“我们潘家企业都申请了,万事齐备,只缺一批。可是主管局不批准,我们有啥办法呢?”
“我已做到三通:自己通,妻子通,老娘通,”柳惠光也生怕别人说他落后,他说,“整个西药业现已三好,只等放炮。”
“啥三好?”徐兴德不解地问。
“全业炮仗买好,喜字写好,锣鼓准备好,”柳惠光屈着手指,边数边说,“只等批准,马上放炮!”
“这还算好的哩。”金懋廉笑着说,“有的厂店买鞭炮,很久没有批准,已经走潮了。他们说,想合营成了单相思,夜里经常失眠,左思右想睡不着。企业主客观条件已经成熟,现在如果批准,就像打足了气的车胎,马上可以开动,相思病可以痊愈,心上石头可以放下,夜里可以睡觉。”
“合营变成万应灵膏了。”徐义德说。
“懋廉兄接触工商界的朋友多,他说的都是事实。我也听到过一些。”江菊霞点了点头,说,“有些行业的主委很苦闷,因为政府不批准,经常受同业埋怨,自己工作心中也无数。他们向工商联表示,要是政府不迅速批准合营,整天受会员的责怪,主委也当不下去了。”
宋其文抚摩着胡须,听江菊霞谈工商联,他感到民建分会的工作尤其重要,心中不满,激动地说:
“很多同业公会主委很不满意工商联,认为工商联生了‘胃嗝病’,群众条件已经成熟了,就是自己的清规戒律太多。我认为对工商联的批评很对。老实说,工商联是落在同业公会的后面了,而同业公会呢?又落在会员的后面了。细想起来,民建分会也有些责任。工商联许多负责人都是我们民建的成员,我们对他们督促不够。”
“其老,这一点,主要责任不在民建。”冯永祥给马慕韩一步一步逼问得没有话说,表面上虽然沉得住气,可是心里十分苦闷。形势发展得这么快,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来以为自己最熟悉工商界脉搏的,听了金懋廉和江菊霞的反映,吃惊自己对最近工商界的觉悟程度估计太不足了。宋其文把责任往民建分会方面推,冯永祥虽是副秘书长,可是日常事情马慕韩不大管,他这个副秘书长就和秘书长差不多。民建分会的一般工作是由他一手负责的。宋其文讲民建分会,仿佛讲的是他,至于工商联,他不过是个委员,不负责任的。他说,“同业公会都找工商联,也不找民建分会,我们想负责也负不了。”
“当然我们分会不能负责,”宋其文说,“我是说,倘若我们分会多督促一些,可能会好些。”
“会好些,但也不能解决问题,”冯永祥说,“关键在政府主管局方面,他们要求先规划后申请。上海这么多户数,这么多行业,他们不批准,别人有啥办法?”
“上海批准合营慢了一些。”这一点,马慕韩和冯永祥的看法一样,他说,“北京是首都,作出了榜样,全市合营了。上海是私营企业中心,情况虽然复杂,也应该向北京看齐。你们说,是啵?”
马慕韩的眼光暗暗觑着潘信诚。潘信诚坐在上面靠左边的紫红丝绒的沙发里,他看马慕韩那股焦急劲,发皱的灰黑色的脸上浮着微笑,仿佛是赞成马慕韩的意见,又好像讪笑马慕韩的急躁,叫马慕韩猜不透他的心思。马慕韩知道在座的人大概不会反对他的意见,只要潘信诚表明一下态度,马上大家的意见就会一致了。潘信诚既然微笑不语,他就望着宋其文,宋其文看到他征求意见的眼光,果然接上去说:
“北京全市合营了,上海应该跟上去!”
“可是还有十多万户,一二百个行业哩!”冯永祥慌忙把问题点出,没再往下说,怕马慕韩又顶过来。
“这倒是个问题。”柳惠光同意他的意见。
“没有办法解决吗?”潘宏福内心希望赶上北京。可又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他说。
“北京有办法,我们应该也有办法。”
“工商界能有啥办法?”潘信诚开口了,“主要看政府,只要政府快,工商界总归跟的上。”
宋其文懂得潘信诚暗骨子里的意思,赶紧加了一句:
“要是我们工商界想出办法来,政府大概也会同意的。”
潘信诚咧着嘴点点头:
“但愿如此。”
“有啥办法?”冯永祥有意提高嗓子,引起在座的注意,耸了耸肩膀,说,“十多万户,城市大了,啥事体也不好办。”
大家默默在想,一时急切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唐仲笙眉头一皱,想了一计:
“有些工作可以加快进行。这次北京清产定股采取自填自报的办法。我看很好。自填自报,由资本家负责,要是政府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不让政府吃亏。这个办法省事,不必整天整夜搞得很吃力,可以大大缩短时间。”
“还有人事安排呢?”
这是冯永祥的声音,他觉得唐仲笙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唐仲笙却没有给他难倒,顿时答道:
“也可以自报自议。”
“公方不同意怎么办?”
“政府怎么批,我们遵照办理好了。”
“你忘记了,政府强调反复协商,要做到量才使用,各得其所,这不容易啊!”
这么一说,唐仲笙不得不闭上了嘴。
大客厅里又陷入静寂中,可以听到人们急促的和舒徐的呼吸声。窗外的雪消融得差不多了,露出大片大片隐隐发绿的草地。马慕韩对坐在他旁边的徐义德低低说:
“德公,你有啥好主意?”
“办法不是没有……”
徐义德一句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不慌不忙地说:
“上海可以考虑先接受申请,然后再筹备合营,别说是十多万户,就是一百万户也没有问题。在短时间内,保证可以做到一户不漏,全市合营。”
“妙,妙,究竟是铁算盘!”马慕韩不禁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大家接着鼓起掌来,连潘信诚也不断用两只皮肤已经发松了的老练的手轻轻拍了拍,只有冯永祥稳稳坐在那里不动,嘴犄角上叼着一支香烟,用力吸了一大口,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然后向白铜烟灰碟子掸掉了烟灰,嘴角上挂着一个不相信能办到的讪笑。马慕韩试探地说:
“北京只有十天工夫全市就合营了,上海赶上去,一个星期行不行?”
“完全可以办到,只要工商联和同业公会抓紧宣传教育等等准备工作,一定没有问题。”江菊霞说。
“江大姐文武双全,布置会场,调动干部,草拟讲稿,准备申请,出色当行。只要江大姐把棉纺公会那批干部带到工商联帮忙,别说是一星期,再快一点也没有问题。”冯永祥看见大家情绪很高,他一个人孤掌难鸣,不得不顺势改了口。“江大姐是工商联的常务委员,”唐仲笙插上来说,“这么大的事体,当然少不了她。”
“这个办法很好,可惜史步老不在。”马慕韩对潘信诚和宋其文说,“你们两位看,是不是明天提前召开工商联常委会议,正式讨论一下。”
“我完全赞成。”宋其文举起右手来说,好像在付表决。
潘信诚说:
“应该提前开,这是大事体。这回北京跑到前头去了,上海不能再落后,说不定天津、广州也在追赶北京,上海要是落在他们后头,更不好了。”
“那就决定明天开,我负责和步老联系。”
冯永祥暗笑马慕韩办事有点毛手毛脚,这么大的事体怎么好仓促决定,也不问中共一声。他看连潘信诚都积极起来了,得把这事抓在自己手里,好到中共那方面去邀功,他于是委婉地说:
“上海无论如何要赶上去,第一名没抢到,总应该是第二名。不过,我们行动以前,最好问一下中共上海市委,要是意见不一致,反而更被动了。信老最好能亲自出马,找市委谈一下。”
“中共方面最好是步老去,他是工商联主委,名正言顺。”
“步老不在,”冯永祥料想潘信诚不会去,故意往他身上推,说,“争取时间,越快越好,所以请你去。”
“我很久没到市委去了,还是你去好,你经常去,谈起来自然。”
“我,我,……”冯永祥涨红着脸,像是谁忽然揭发他的隐私似的,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合适,最好是别人去。”
马慕韩睨视他一眼,没有吭声,觉得冯永祥太不识相,可是他又不好毛遂自荐。
宋其文环顾一下在坐的人都比他年轻,地位也没有他高,潘信诚不去的话,顺理成章,自然轮到他头上。他的机器厂没有赶上第一批合营,全市合营的事由他和中共上海市委商量,也可以弥补一下。他不断安详地抚摩着胡须,等待别人推举。可是没有人啧声。徐义德料想轮不到他,冯永祥虽然头寸差一点,但究竟和党政首长熟悉,看冯永祥神情跃跃欲试的样子,他不妨顺水推舟,落得做个人情,便说:“信老说得对,永祥兄和党政首长熟悉,谈起来方便些。”
“可是永祥不肯去。”江菊霞以为这事只有史步云一个人有资格去,别人都不合适。
“郑重其事,还是请史步老去的好,史步老不在工商联,说不定在家里,请江大姐打个电话,可能找到步老。”马慕韩接上去说。
冯永祥见马慕韩和江菊霞反对,知道大势已去。他的神情自然一点了,脸也由红转而发白了,抢着说道:
“我也认为步老去最合适,现在要劳江大姐的大驾,把步老找到,那一切就好办了。”
“阿永吩咐我的事,一定照办,而且马上就办。”江菊霞霍地站了起来,高跟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满意的橐橐的响声,她到大客厅东边的书房打电话去了。一忽,她从书房走了出来,向大家伸出两只细嫩的双手,说:“家里不在,也不晓得他到啥地方去了。”
“这怎么办?”冯永祥以为他面前又露出一线希望了。
“是不是慕韩兄去一趟?”唐仲笙说。
“别的我不行,但是我还有点自知之明。”马慕韩沉着脸说。“我的头寸不够,应该步老去,无论如何,要把步老找到。”
冯永祥失望地靠在紫红丝绒沙发里,翘起二郎腿,不断地摇来摆去。
唐仲笙不再说下去,别人见马慕韩坚决的态度,也不好开口。大客厅突然沉寂下来。
门房送了一封信给马慕韩。他拆开一看,拍着自己的大腿,高声叫道:
“好消息来了……”
大家惊喜地望着他,听他说:
“明天下午两点半,中共上海市委约请全市工商界上层代表人士举行座谈会,讨论有关全市资本主义工商业公私合营问题……”
“我们的问题也解决了。”
“我们啥问题?”柳惠光不懂徐义德这句话的意思。
“中共亲自出面召集会议讨论,啥事体明天都可以当面谈了。”
“哦,”柳惠光点点头。
“倒是我们自己要好好准备一下。”徐义德对马慕韩说,“你刚才提的工商联常委会,我看还要提早,要明天上午开,下午正好把工商界一致的意见带到市委去。”
“对,明天上午开。信老、其老以为怎么样?”马慕韩见他们点头同意,猛的站了起来,说,“我们现在都到工商联去,动手加紧准备,说不定史步老临时请到市委去。所以到处找不到。”
冯永祥找副市长和统战部长也找不到,可能都在中共上海市委开紧急会议哩。他接着也站了起来,说:
“一定是到市委去了,我们现在到工商联去,说不定步老正在工商联到处找我们哩。”
大家急急忙忙走出去。一转眼的工夫,一辆一辆小汽车开出马家大门,在衡山路上疾驶而去,像是一条飞舞的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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