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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公究竟是大手笔,出手不凡,这篇发言稿真是字字玑珠,掷地有声。”
“祥兄这样赏识我的发言,实在不敢当,这篇东西是一个晚上赶出来的急就章,疏漏的地方一定不少,希望祥兄不客气的指点指点。”
冯永祥坐在东客厅里,向屋子里的人扫了一眼:“你们听,德公多么谦虚:这么好的文章,还说是急就章,有人相信吗?”他的眼光最后落到坐在壁炉旁的江菊霞的身上。
江菊霞弯着腰,两只雪白细嫩的手朝着壁炉里熊熊的火焰在烤火,壁炉里堆满了大块大块透明的煤炭,烧得通红,永远也烧不完似的,老是喷着跳跃的火苗。她觉得徐公馆里的一切陈设都比别人的好,连火苗也比别人家的旺。她暗暗看见冯永祥的眼光,便先发制人,省得冯永祥又和她开玩笑,说道:
“阿永说的话没有错。”
“那也不见得。”
“我看这回说的就不大对,”徐义德说,“我那篇发言,和仲笙兄的比较起来,就差得太远了。”
“这话怎么讲?”唐仲笙坐在徐义德旁边的沙发上,受宠若惊地微微伸直了腰,欠了欠身子问。
“你的发言,生动活泼,特别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例子太能说服人了。真是像你所说的,英美烟草公司为了扩大他们的市场,用雄厚的资金把‘南洋’生产的香烟从市场上买进,让它在仓库里发霉,然后再大量抛出,使得‘南洋’的香烟信誉扫地,给排挤得很难维持。帝国主义把‘南洋’逼得几乎没法生存,宋子文的官僚资本趁‘南洋’之危,用低价买进大批股票,控制了整个企业。老板给逼得走投无路,整天闹着要当和尚。为了子孙的利益,老板在公司章程里规定总经理一职必须由他的继承人担任,想用这个办法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是,老板一死,总经理的职位却给反动派宋子文的爪牙占去了。仲笙兄提起这件事,真叫人不寒而栗!”
“你提的聂云台的例子也很能说服人。”唐仲笙对于徐义德的恭维不再谦辞,用投桃报李的方法把它接了下来。“要不是德公提起,”潘宏福说,“我不晓得棉纺业这位前辈,还有这么一段辛酸的历史哩。”
“棉纺业这样辛酸的历史可多着哩。”江菊霞说,“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请德公给你讲讲。”
“不,信老比我了解的更多,可惜他今天不在这里,宏福老弟回去可以请信老给你讲讲。”
“宏福老弟从信老那里了解的事体并不比你我少。”冯永祥眯着眼睛望了潘宏福一眼,说,“别的不讲,他这次代表潘家在人代会议上的发言,就很漂亮。”
“宏福老弟那天发言,我到工商联有事去了,可惜没有听到。”马慕韩坐在江菊霞的右侧,正对着壁炉,望着冯永祥说,“主要谈了些啥?”
“谈的内容丰富极了,可惜我的嘴太笨……”冯永祥有意卖关子。
“阿永的嘴要是笨的话,那天下没有一个人会说话了。”江菊霞用胳臂碰了马慕韩一下。
马慕韩没有吭气。冯永祥迅速接上去谈:
“至少有一个人。”
“谁?”江菊霞问。
“玛丽江。”冯永祥狡黠地笑了笑。
“你们听听,这就是笨嘴笨舌的话。”
“别给江大姐开玩笑了,阿永,”马慕韩央求道,“你讲吧。”
“翻版会走样的,宏福老弟在这里,还是原版的好,他讲的最精彩的一段是私营面粉和粮食工业的改造。”
潘宏福忸忸怩怩地不开口,冯永祥在一旁凑趣地说:
“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拉弦子?别害臊啦,这里都是自家人,信老也不在,唱起来吧。”
潘宏福打扫了一下嗓子,咳了两声,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慢说道:
“上海的私营面粉和碾米工业是畸形发展。面粉工业的发展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帝国主义忙着打仗,顾不上侵占中国市场。有些国家发生粮食恐慌,要进口粮食。中国面粉输出可以赚很多钱。上海面粉工业就盲目发展。上海原来只有几家不大的面粉厂,不到几年工夫,增加到十七家。单是我们家的庆丰面粉厂,就从一个厂发展到七个厂。当时每年输出几百万包,从南洋群岛一直到英国法国,都吃中国面粉。上海成了全国面粉工业的中心,可是这个中心既不是产麦区,市民又不是以面食为主。大战以后,面粉输出大大减少,美帝国主义的‘洋麦’‘洋粉’大量进口,面粉工业变成帝国主义的原料加工厂,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上海是吃大米的城市,又靠着江南产稻区。可是碾米工业很落后,没有一家有现代设备的碾米工厂。市民吃的是进口的‘西贡’和‘暹罗’米。上海解放了。这个畸形发展更加暴露它的矛盾。面粉工业‘吃不饱’,生产能力严重过剩。上海全市一天只要两万包面粉,生产能力是十二万包,生产一天,就得停工五天。最初几年,国家从远地调小麦来加工,维持生产。因为原料和成品往返不合理的运输,解放后四年工夫,国家损失运费就有八百多万。碾米工业呢?是‘吃不了’,技术设备落后,生产能力不足,只有全市人民需要的百分之六十,而且产品质量差,成本高,每百斤稻谷的加工成本,比国营厂平均要高出七、八分,出米率也低。我们永丰碾米厂虽然设备好些,但生产能力也不大。一个‘吃不饱’,一个‘吃不了’,这就是我们私营面粉、粮食工业的主要矛盾。这几年来,我们自己没法解决,这次申请合营,在经济改组的基础上,把两个行业统一地进行彻底改造。因为面粉工业和碾米工业的生产技术过程大体相似。合并改组,恰好可以取长补短,使得大家都能够‘吃得饱’。通过这次合并改组,使我们看到资本主义盲目经营的恶果,也使我们看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要是没有国家过去的援助和现在的改造,在旧社会里,面粉工业的老板早就困弄堂了。”
在人民代表会议上发言以前,在家里一再准备这篇稿子,他几乎可以背出来了。现在他一口气讲出来,更加流畅,娓娓动人。马慕韩聚精会神听他的,心中暗暗钦佩:潘宏福这两年进步很快。他虽然管棉纺厂,可是对他弟弟经营的庆丰面粉厂和永丰碾米厂的情况也非常熟悉,特别是这次面粉工业和碾米工业的合并,改组,合营,更是谈得头头是道。潘家出了人才哩。马慕韩说:
“阿永真有眼光。宏福老弟这篇发言,实在太好了,有实际,有理论,怪不得大家叫好哩!”
“慕韩兄,你别把我捧得太高,跌下来可吃不消啊!”潘宏福听了马慕韩的话心中痒滋滋的,觉得能够得到他的称赞可不是容易的事。
“这次上海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有了全国工商联执委会议打了底子,大家在北京听了中央首长的报告,眼睛比过去豁亮了。每一个工商界代表的发言,我认为都很漂亮。”
江菊霞说。
“我的发言谈不上漂亮二字,不过是说出了一些心里早就想说的话罢了,倒是慕韩兄在《新闻日报》发表的那篇大作,才是真正漂亮的文章哩!”
“哪篇文章?”冯永祥不大看报上的文章。
“你没看过?”潘宏福以为冯永祥是工商界消息灵通人士,一定看过了。
“报上经常有慕韩兄的大作,我哪能晓得你指的是哪一篇。”
“大概是关于民族资产阶级改造的那一篇。”唐仲笙也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好,有见地,与众不同。
“哦,”冯永祥装出看过一样,说,“这篇写得确实不错,你给大家介绍介绍。”
“我记不得,”潘宏福不愿意介绍,说,“请仲笙兄介绍吧,他看的仔细,过目不忘。”
“也好,”冯永祥说,“智多星的记忆力,在工商界是有名的。”
“怎么弄到我头上来了?”
“谁叫你的记忆力好的?”冯永祥顶了他一句。
“大家一定都看过了,用不着介绍了。”
“奇文共欣赏,还是介绍一下吧。”
“阿永,”马慕韩的手对着冯永祥摇了摇,说,“这篇文章写得不好,不值得介绍。”
冯永祥反问一句:
“报上能发表,我们欣赏一下不行吗?”
“这两天尽忙着出席人代会,报上很多好文章都来不及看,”徐义德说,“还是介绍一下好,宏福老弟。”
马慕韩不再坚持,大家都静下来。唐仲笙斜对着壁炉旺盛的火焰想了想,说:
“我记得开头是这样写的: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必须消灭资本主义剥削制度,这是理所当然,势所必至的,国家采取和平改造的方针和赎买政策,逐步消灭资本主义剥削制度,是符合中国社会发展的规律。工商业者只有和全国六万万人民共同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把个人前途和国家前途结合起来,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过剥削生活不是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只有到了社会主义社会,没有剥削,大家都过富裕的日子,才是真正幸福和快乐的生活,足见共产并不可怕。政府给我们一个时间逐步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使我们能够从剥削者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且要过愉快的生活,我们为啥怕共产呢?”
“慕韩兄这段真精采,理论水平很高,一般人只谈不怕共产,没有结合前途谈,是个缺点。”江菊霞说,“这段结合前途谈,就完整了,对工商界也有说服力。我十分欣赏这篇大作,给智多星抑扬顿挫一念,更加美妙了。”
“美妙还在后头。”唐仲笙说。
冯永祥催促唐仲笙:
“快念下去。”
潘宏福在家里曾经念给父亲听过。潘信诚心中也蛮佩服,认为马慕韩这几年确实看了不少进步书籍。冯永祥没有替他吹牛,他劝说潘宏福应该用用功,念念书,不然啥事体都是马家跑在前头,潘家连文章也写不过人家,潘宏福把马慕韩的文章看了好几遍,有几段完全可以背出来了。唐仲笙说“美妙的还在后头”,他不知道指的是哪一段,他凝神在听。“让我想一想,”唐仲笙出神思索,很快接下去说,“对了,下面是这样写的:人的本质是可以改变的,作为民族资产阶级分子要树立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信心,必须认识到要经过深刻艰苦的斗争,才能逐步得到改造。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认识社会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因为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和别的国家的资产阶级不同,它有两面性。中国大多数资本家有可能接受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冯永祥听到这里,不禁大声叫道:
“我们慕韩兄的大作提高到理论高度,真了不起!”
“阿永,你是不是想把我赶出徐公馆?”
“慕韩兄,这是从何说起?”
“你的话叫我脸上发烧,怎么能坐的住呢?”
“我说的是老实话,这样漂亮的文章,别说是上海,就是在全国工商界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写。只此一家,别无分铺。”
“未免太过奖了,”马慕韩想了一下全国工商界的头面人物,真正研究马列主义和毛泽东著作的屈指可数,就是个别工商界朋友有些体会,肯像他这样坦率地写出来的,更是难得了。全国当然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但他嘴上却谦虚地说,“这篇东西不过是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札记,谈不上理论水平。我了解的也非常有限,马列主义的书籍很多还没有读过,社会上许多新问题更少研究。比如说农业吧,五万万农民的购买力,对我们工商界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最近农村的发展,连我们的想象力也跟不上。”
“你是说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吗?”唐仲笙最近特别注意农村的消息。
“唔,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速度这么快,许多地方都向高级形式的合作化发展,我们不努力,工商业一定跟不上农业的发展。”
“这又是马列主义的理论问题,”冯永祥对大家说,“慕韩兄总是从大处着眼,提高到理论高度来看问题。”
“提高到理论高度来看问题。”潘宏福思索着冯永祥这句话。他在家里被认为是懂得政府政策和理论的。一在马慕韩和冯永祥这些人面前,就自愧弗如了。父亲要他多看点书、确有实道理。他右手托着腮巴子,用钦佩的神情和学习的态度在听他们谈论。唐仲笙说:
“慕韩兄提的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研究。农业合作化速度这么快,农民必然伸手向我们要先进的工具,最近宋其老的厂里日夜加班在生产双轮双铧犁,就是一个证明。假使我们拿不出农民需要的生产工具,非但经济要受损失,而且还会影响工农联盟。所以我们必须加速社会主义改造,搞好生产,来支援农业改造。”
“工商业不能脱离农业,农业经过改造,农业生产可以大大提高,人民生活可以改善,购买力也一定提高。农业的发展给了我们工商界一个很大的鼓舞。”徐义德后悔草拟发言稿的辰光没有想到农业这一点,不然可以写得更漂亮,获得的掌声也会更多更响。
“不但是鼓舞,而且也推动工商界,就拿我们卷烟业来说,每个农民多买一包香烟,我们生产就赶不上。”
“岂止卷烟业,仲笙兄,你刚才提到双轮双铧犁,为了制造这个,很多厂要添配工具零件,把五金业的生意也带好了。全国农业发展,不仅工业生产要发展,商业也要跟着发展,私营工商业不加快社会主义改造速度,很难满足农业发展的需要。现在起,规定两年全市合营,我看是有点慢了。”
“慢了?”冯永祥本来以为这次人代会通过决议全市私营工商业在两年之内要进行公私合营未免太快了。全上海有十六万多工商业户,如果完全实行公私合营的话,两百多个行业,一个行业从酝酿到协商到清产定股和人事安排,起码也得花上个半年工夫,两百多个行业不可能同时进行,一定要分期分批,两年的时间,无论如何是太短促了。两年,不过是七百三十天啊!难道说七百三十天以后,上海一家私营工商业也没有了吗?根本不可能的事。他摇摇头说:“我倒觉得要是两年之内真的能够合营了,速度也不算慢了哩。”
“为啥?”
“慕韩兄,办事体一要时间,二要人力,了解上海有多少工商业户,就晓得我的话不错了。”
“事在人为。”马慕韩不同意他的意见。
“中央并不是不了解农业发展的情况,可是仍然决定两年,其中大概不会没有道理。”
“要稳步进行改造,”徐义德说,“时间长一点,大概给我们有个思想准备。”
“就是这个道理,”冯永祥自鸣得意,摇头晃脑地说。
“再过几天就是一九五六年元旦了,从一九五三年提出总路线算起,到现在快三年了,思想准备的还不够?”马慕韩质问的眼光对着冯永祥,他认为思想准备已经过了头。
“我们这些核心分子的思想准备的当然足够了,工商界大多数人就很难说了。”冯永祥歪着头,调皮地望着马慕韩。
“你忘记执委会告全国工商业书里面的数字吗?私营工业产值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已经纳入各种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的轨道,将近一半左右的私营零售商已经转变为经销、代销等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的商业,你说,这是少数呢?还是多数?”
“我承认这是多数,但请注意,这指的是各种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而不是高级形式。我们现在谈的是全市合营,是高级形式。走初级形式,走中级形式,问题都不大,可是高级形式,问题就不简单了。”
“只要认清社会发展规律,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社会主义前途结合起来,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也才能和全国人民一道获得光明幸福的前途。认识了这个道理,我看,问题也不复杂。”
“问题究竟是简单还是复杂,等将来看吧……”江菊霞看他们两人争执不下,嗓子越来越高,话也越讲越快,简直叫别人无从插嘴,她从壁炉旁边站了起来,对冯永祥摇摇手说:
“你们两人别老是一来一往,让我说两句,好啵?”
冯永祥抿着嘴笑,在听她说:
“慕韩兄提的问题确实非常重要,阿永考虑到时间和人力也有道理。这是个大问题,等过了阳历年,慕韩兄约一些人,好好研究一下。今天不要谈下去了。我们到德公这里来,原打算喝喝咖啡,聊聊闲天,让你们吵得头昏脑胀,真有点吃不消。放两张音乐片子,轻松轻松,好啵?”
“轻松的事,我总是赞成的,”冯永祥对于上海全市合营要两年时间,他是很有把握的。因为这是人代会的决议啊,而他自己也衷心希望全市合营的时间长一点好。
徐义德通知老王准备咖啡和点心,潘宏福走到落地大收音机那里,打开电唱机,里面已经放好六张慢转唱片,一按开关,小提琴演奏贝多芬小夜曲的优美的曲调顿时弥漫了暖洋洋的东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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