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风雨夜,她转出林荫,转过长亭,就看见那一角星室下乳色的高楼,楼顶灯火通明、火花烁耀,仿佛在云涌雾翻的夜晴空留下了一方空白。迎向苍穹、俯瞰碧波,这一角楼宇颇有独霸天下遍地风流的气派。她知道现在里边住着谁。她会报仇。她正等着。她等候到了这楼宇里的主人崛起、背叛、全盛,然后也等待着这气字非凡的楼宇的逐渐衰微、失败、乃至全面毁灭。她等着看到这些,她不错暗中出手造成这些。
然后她又踱到那株老梅树旁。
梅花幽香,似浅还深。
梅红怒放。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沁人的梅香,然后撷了一枝梅花,斜斜插在霜后微湿的泥地上。
——她难道以梅枝为碑,以梅花为祭,以梅香为祀!
在这方兴未艾的夜里,她纪念的是谁?
只在她的漂亮的手势插下了梅枝之后,那地里忽然传来轧轧的声响,然后她所立的地面忽然徐徐裂开……
就像一把徐徐展开的扇子,上面画着的是山是水、有何题字,都将会在扇尽张后一一看见。
她的容貌,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当年她在江上抚琴……
而今她的心早已断了弦。
她是雷纯。
——当今“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纯。
你能听到琴韵,是因为琴有弦。
一个人有感情,是因为他有情。
——雷纯呢?
怎么她寂寞里所流露的郁色,竟令人觉得那不是情,而是没有了情。
无情。
无情到底是为了情到浓时情转薄,还是情到深处无怨尤呢?
你说呢?
——谁知道。
若道无情却有情,要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要说无情还真莫如去间无情。
——这“无情”当然是“四大名捕”中的无情。
可是就连无情,也不是真的完全无情的,他只不过是感情太脆弱,怕自己情感上太易受伤、受伤太重,所以以“无情”为盾为堤,作为防患。有谁能够绝对无情呢。
在“金风细雨楼”白楼顶层:“留白轩”上,赤裸的白愁飞以雄性且雄壮的身躯咄咄逼人地雄视张炭与火孩儿。
张炭沉声怒叱:“放了温柔!”
白愁飞冷晒:“要女人,自己来抢!”
张炭忽然一沉身,宛若龙之腾也、必伏乃跃。
白愁飞眼如冷箭,紧盯张炭。
但伏的是“神偷得法”,跃的却是“火孩儿”!
蔡水择飞窜向榻上的温柔,别看他负伤重,动作快逾飞狐。
白愁飞眼盯的是张炭。
但他随手一指,“嗤”的一声,指风破空急射蔡水择。
他一动,张炭也就动了。
他一矮身、跃起、急弹,以观音掌势,双掌一合,拍住了白愁飞所发出的指劲。
张炭合住了白愁飞的指劲,猛的一热,大叫一声,张口猛喷出了一口气,同一时间,他脸上本来正开得甚为“旺盛”的痘疮,忽然之间,尽皆冒出了脓血来。
但他也同时在白愁飞衣裤摸了一把。
白愁飞冷哼一声,膝不曲、肩下沉,一闪身已拦在榻前。
这样一来,蔡水择的身形等于向他撞了过来。
白愁飞有恃无恐地等着。
蔡水择飞掠的姿势也十分独特。
他几乎是贴地飞掠的。
他直掠到靠近白愁飞双胫三尺之遥,才兀然往上竖掠,立足出刀,大喝一声,一刀斩向白愁飞。
白愁飞微哼一声,左手五指,如兰花一般地拂了出去。
他平素出手多只一指,而今五指齐出,也算罕见。
霍的一声,连五指拂在刀上,那把刀立即“消失”了。
这“刀”本来就是“虫”聚成的,而今尽皆给击得消散于无形。
同一时间,张炭又已攻到,白愁飞右手拇指“卟”的射出一缕剑风,在张炭掌劲发出之前,迎面射去!
张炭这次坐马横身,以右掌硬挡一指。
格的微响,张炭右手中指指骨遭指劲击断,但他左掌五指撮合如啄,向白愁飞急攻一招。
白愁飞手挥目送、宛如乐者把玩弦丝,见招拆招,占尽上风,但这一下,觉对手那一啄,竟是自己“惊神指”指功。
他刚才发出了一指“小雪”,而今竟以五倍之力回袭。
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小子是几时学得自己“惊神指”的!?
白愁飞应变奇急,右手其他四指立即以“大雪”指诀,疾弹出去,对住了张炭来袭的五缕“啄风”,并在刹间已弹起发两倍“小雪”的神功,把他强震出丈外!
张炭犹如着了一记爆炸。
然后他立时锐意反攻:
——这两人,都很烦缠,宜立即杀了!
但这同时,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七八处忽然一麻!
虫!
原来他身上至少有七八处,已为虫所噬!
他刚才神向“刀虫”的那一指时,刀上那些红色的虫全给他一指震散,但并没有完全死透,有的竟从有色成了无色,悄没声息地落到他没穿衣服的身上!
他太轻敌,以为已五指一式,破去了火孩儿的“刀虫”,又因张炭施“反应神功”,反攻指劲,吸住了他的注意力,致给“刀虫”上身,奇险万分!
他心中一凛,踩步急退。
蔡水择趁此急攻,惜他手上已没了趁手兵器。
这时,忽听一声轻叱:
“我来帮你!”
只见“前途无亮”吴谅已杀了进来,猛步跨前,以他的“黑刀”直戳白愁飞背门!
蔡水择趁机喘得一口气,反手自怀里掏出了一个杨桃型的“兵器”来。
但他还没发动,已听张炭大吼:“小心——”
——小心?
——小心什么?
他一时还没弄清楚,却知道张炭已发了狂般疾冲了过来,右掌除中指之外,如戟直插向吴谅。
蔡水择这才把眼光落在吴谅身上。
可是已迟。
吴谅的“黑刀”已夺地插入了他的左胁,黑色刀尖并自右胁穿了出来!
血本来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
而今他流出来的血,竟是黑色的。
——那是因为刀太毒,使他的血马上转了色?还是下手的人太卑鄙,以致遭他暗算的人不愿流出红色的血。
庭园寂寂。
这儿本来就是“六分半堂”的第一重地,雷纯闺房“踏梅寻雪阁”的庭院。
这里有老梅三百二十四株,寒意沁人,雪微消融,然而地上的雪却迅速裂开。
一阵轧轧连声,地面裂开了五尽约宽的隙缝。苍穹里没有月,星光很灿烂,仿佛上天正举行天神的夜宴。
机关发动,地面洞开,里面似乎坐着一个人。
这人跌坐在那儿,如老僧人定,不知已坐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多少时辰,甚至不知他是否已然坐化。
谁?
——这个住在地底里、六分半堂内、雷纯闺阁下的人!
“你好。”雷纯对这地底里的人很客气。
“你好。”地穴里俏人对雷纯也很客气。
“今晚一切都还好吧?”
“还好,只是夜空的星太繁亮了些。”
“地面的人今晚更热闹。”
“哦?”
“时候到了,他们已打起来了。”
“——是谁跟谁?”
“白愁飞在‘留白轩’抓了温柔,张炭和蔡水择为营救她而杀上了白楼,宋展展和洛五霞等人在风雨楼外展开了包围,不久定会打起来的。”
“可是王小石仍未出现,不一走会打得起来。”
“王小石一定会出现的。”
那地洞里的人略一沉吟,终于还是问:“何以见得?”
“温柔失贞,张炭遇险,火孩儿遭厄,你说王小石会躲着不见人否?他眼白愁飞迟早有这一仗,避不了的。”
“……你说的对。”
“所以,你的时候到了。”雷纯婉然一笑:“一切你都了然于胸,期盼已久、你只是没说出来、装不懂而已。”
地底里的人默然。
“今天晚上,是你多日以来枕戈待旦的。你苟延残喘,就等,这是你梦寐以求的日子。现在时机到了,一如我跟你约定了的,我助你去报大仇,完成夙愿。”
半响,那人才有气无力但十分尖锐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雷纯的眸子深速如梦,浅浅一笑,也十分妩媚:
“你的崛起取代了六分半堂,五年来,你的势力把我们堂里的人打得抬不起头来做人,你又并未履行婚约娶我,还杀了我的父亲——
你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然后她又嫣然一笑,万分惊艳:
“——也许,就为了我不帮你、现在还有谁来帮你、谁还帮得了你这一点吧!”
她那么漂亮,语音袅袅动人,人又单纯极了,但随口说出去的话,却直如一记闪电、一道惊雷。
“来人哪,起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也一定非常意外,说不定还会十分惊喜。她说,笑起来眼眸如梦,梨涡犹如梦正深深。
蔡水择没料吴谅会倒过来给他致命的一击。
吴谅一刀得手,黑刀犹在蔡水择体内,但仍不及抽回,张炭的右手四指已戳向他背门上。
张炭的攻袭来得好快!
且奇!
吴谅本要反时倒撞了出去,但张炭这四指刚吸收了白愁飞“大雪”四指的功力,吴谅如何抵挡得住?
张炭第一指已卸去了他的时劲。
第二指已洞穿了他的肘部关节。
第三指竟把他整只手臂弹飞出去——跟臂部扯裂断掉然后才“飞”出去!
第四指则捺在吴谅背门上。
吴谅惨嚎,吐血,倒地,殁。
吃惊的是白愁飞:
——这倒使他见识了张炭的“反反神功”奇效。
更吃惊的是张炭:
——原来白愁飞的“惊神指”真有惊天地而位鬼神之力!
但他伤心更大于惊心:
——因为蔡水择已遭了暗算!
这使他十分自责,十分追悔:
因为他竟不及告诉和提醒蔡水择:他在四楼窗户望下之际,另一件发现的奇事便是 ——
吴谅在“风雨楼”的子弟中,不是在苦战,也不是在突围,而是在跟梁何、欧阳意意交头接耳的在密议!
所以他对吴谅早有提防,因此吴谅的“黑刀”一出手,他就马上出手。
但还是迟了。
他不及救蔡水择。
他只能杀了吴谅,但挽不口蔡水择的厄运。
——他就是因见吴谅行动怪异,以为蔡水择也是内奸,所以才没有及时把吴谅有变的事告诉火孩儿,而致蔡水择不提防里遭了暗算!
而厄运仍未过去。
白愁飞已一个箭步,掠了过来。
张炭十分清楚,自己凭“反反神功”,还能勉强抵挡两三招,但久战必败。
何况他已失去了蔡水择的支持。
而白愁飞随时都有风雨楼弟子的支援。
依目前的情况:他们是输定了,也是死定了:
——那么温柔该怎么办?
谁来救她!?
出乎意外的是:
蔡水择兀然拔出了“黑刀”。
黑血疾喷。
血雨洒落在温柔的嗣体上。
白愁飞一晃身,一指捺向蔡水择。
他用的是左手尾指。
张炭再没有犹豫的机会,右拳一迎,以拳击白愁飞。
白愁飞忽尔弹出了右手尾指。
这一指弹得独特怪异,张炭别无选择,急递左拳,硬接这指。
这一来,“反反神功”已不能成功将两道指劲化解,更不能转为己用,反而一齐左右夹攻体内,张炭大吼一声,鼻孔、耳孔、瞳孔、一起渗出血来。
这一招,硬接下来,他已吃了大亏。
这一下,张炭只觉金撞钟鸣、火星乱进、血气翻腾、痛苦不堪,一时无法应战,身子不住在原地旋转,而他双手用力掩着双耳,尖声狂啸,才能抵消心头烦恶、血气翻涌。
白愁飞一闪身,已至蔡水择身前。
蔡水择却一刀斫了下去。
他而的居然不是白愁飞。
而是温柔!
——已经昏迷了的、几乎受到失身凌辱、像一朵花般娇嫩的温柔!
(他竟忍心杀她!)
如果他那一刀是斩向白愁飞,得手的可能几乎是完全没有。
但他现在斫向的是温柔。
——这就极有希望致功。
因为白愁飞意料不到。
不但是白愁飞没料到,连张炭也大感意外,所以他大叫:
“蔡黑面,你疯了!?”
白愁飞一指戳向蔡水择。
——天中部位!
刀,是黑色的。
胴体,是白哲的。
刀,架在温柔的腰身。
她全身皮肤细致自傲,只腰下那一丛娇媚神秘的黑,与刀锋自映成趣。
刀只要再轻轻用力,就会把温柔铡成两截。
指,就捺在蔡水择额上。
——但还没有发力。
情况非常明显:
蔡永择的眼神告诉了他一件事——
只要他一发指劲,他也会一刀把无辜的温柔切成两段。
温柔许是仍在昏迷中,但在黑色刀锋下白得令人眩目的腰肤掠起了一阵寒怵。
蔡水择身上仍淌着血。
他的手仍颤抖着。
刀锋上依然淌着他自己的血。
血厉红。
女体雪白。
血滴在温柔白皙的柔肤上,分外瞩目,十分分明。
白愁飞的手指仍捺在他的额上。
“你的指头一发力,我就斫下去。”蔡水择喘了七八口气,才能说全了这句话,但就算他每说一个字都顿上一顿、停上一停,但每个字仍十分清晰。
“你不会斫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理由杀她——你要杀的是我。”
“你可以试试。”
白愁飞静了下来。
很文静的那种静,像一只敛翅的白鹤,他对敌而又尚未出于时候的样子很漂亮。
——许是“静若处子”就是指他那种人。
他左看、右看、仔细端详:这个他差一点就占有了的玉洁冰清的身体,一时并未表态。
“无论我怎么想——”白愁飞好暇以整——事实上,时间的确完全有利于他那一边 ——的试探道,“你似乎都没有理由杀死温柔。”
“你没看出来吗?我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
“对,你已是个快死的人了,还多害个无辜的性命作甚?”
“但我的命是你害的。”
“可惜你杀不了我。”
“可是你喜欢她,而且显然的你还没有得到她。”
“所以你只要杀了她,至少可以打击我,让我永远得不到?”
“猜对了。”
“啧啧啧,这就是‘象鼻塔’汉子们的侠义行径吗?”
“不错,我是‘象鼻塔’里的子弟,但你也别忘了,我加入‘象鼻塔’前,是个什么人?”
“你姓蔡,我没忘记。”
“我们‘黑面蔡家’,习惯翻脸不认人。再说,咱们‘兵器大王’蔡黑面不能算是正规的武林中人,要算,也只能算是黑道上的人,黑道上的作为,讲究黑口黑脸黑手黑心肝,不须要讲究一大堆无聊的原则和规矩。只要我杀了她,能打击你,那我就一定会做,她又不是我的老婆。只要她死在这里,你和‘老字号’、洛阳温家及‘象鼻塔’的梁子就这辈子都解不下了。”
白愁飞瞳孔开始收缩,蹙眉微有痛苦之状,瞄了正自后侧掩上来的张炭一眼,道: “但今日的事,有他目睹作证。”
“对了,”蔡水择道,“所以我只要杀了她,你就得留他的性命。”
说着把刀锋一铡。
“慢着!……有话好说!”白愁飞这次可有点情急了,“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蔡水择说,“我只要你滚出去。”
白愁飞又皱了皱眉然后笑了:“我出去,你以为你们就能逃得了吗?”
“逃不了。”蔡水择道:“可是只要你们一旦硬闯进来我们就先宰了温柔。我们没了命,你也没了到口的美食。”
“你知道吗,”白愁飞负手冷晒道,“你的威胁十分荒谬。用你们自己人的命作为胁持,真是狗屁不通。”
“你知道吗?”蔡水择血污的脸却展现出自得雪亮的牙齿,“不管通与不通,你只要再犹豫,我就一刀斫下去。”
说着,眼看他的刀就要往下剁落。
“慢着!”
白愁飞终于喊出了那一句,跺跺足,收了指便走,临走恨恨也狠狠地抛下了一句话:
“就让你们据持‘留白轩’,看能守到机时!”
却在走时,撤了的手指遥向温柔身上一拂,这下却在蔡、张意料之外,不过温柔只 “嗯”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异状,这时白愁飞已领万里望疾步行出。
白愁飞悻然退走“留白轩”,外面已候了一大群子弟。
万里望却在白愁飞越身而过时,卸下拔毯,披在他的身上,并急急说了一句:“楼主,我看他多只虚张声势,我们配合骤起一击,大可格杀这只剩小半条命的裂脸鬼!”
白愁飞却冷然横了他一眼:“我岂是他们迫出来的?让他们苦守留白轩,咱们才能放长线钓大鱼!再说,以那黑面鬼身上的伤,能撑到几时?他一旦翘掉了,剩下一个饭桶,能有多大作为!”
万里望马上表示佩服与恍悟。
他却没注意到白愁飞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连皱了三次眉。
或许,就算他注意到,也得假装没看见:一个领袖是不会喜欢让人知道他的弱点的,尽管那是他的手下、心腹。
白愁飞蹙眉的原因正是他退出“留白轩”的另一大隐衷:
他虽精似鬼,但仍着了“刀虫”的袭击;他一时能把“刀虫”的毒力强压下去,但必须要一些时间和找一个地方运功把附在要穴上的刀虫强迫出去。
他现在没功夫去理会那么多。
他急不容缓地要去解决两件事:
一,逼出体内“刀虫”的毒力。
二,与梁何所布伏好的主力,只等王小石一伙人入楼,他运用一切所能,杀个精光。
要做好第二件事,现在他就必须要先做好第一件事。
当然,他不无遗憾。
——始终未能对温柔一尝夙愿,真个销魂。
他在离开“留白轩”之际,却做了一件事:
弹了一指。
这一指,是解开了温柔受制的穴道。
——他啃不下的东西,也决不让人占了便宜。
——何况,就算给解了穴道的温柔,也仍在“留白轩”里,飞不走、逃不了的。(温柔,嗷,温柔。)
想到这女子自而柔而娇小的胴体,他在毯袍内的躯干,忽然炽热了起来。
就在这儿,梁何火速报讯,传来了两道消息:
1,一切已布好了:“七绝神剑”已到其六,还有当世六大高手中的“神油爷爷” 叶云灭亦已赶到,就等王小石来!
2,孙鱼回来了。
低头。
垂首一向是他的掩饰,也是他的本领。谁也不知道他在低着首的是盘算着什么,还是掩饰着什么。
别人的低头可能是因为气馁或缺乏信心,他的低首决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一种莫测高深的姿势。
他可以是任何人的好友,因为他了解别人。任何人都当他是知交、知音,甚至连大奸大诈的雷损,都当他是惟一至交,但却没有人是他的知心。
重要的是:不是他没有好友,而是他不要任何人是他的好友。
因为他的心是不让人“知”的。
别人当他是相知,并不代表他也当别人是知交。
他一生下来就低着头,颈脊不能竖直,令人怜悯同情,可是他却说过这样子的话:
“我生下来不是求人谅解与同情的。”
“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我活着要做的是最该做的事,甚至只做该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的事。”
他就是狄飞惊。
——“低首神龙“飞惊!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雷纯遣她三名剑婢和另一名不住拿湿中抹脸的俊脸凸腹的汉子,抬着一顶深黛色的轿了疾行人“六分半堂”的“不惊堂”里来,然后跟狄飞惊说,“这个人曾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现在却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这个人全武林、整个江湖、偌大京师里的人都在找他,然而他却在我的身后,你的眼前。”
然后她问。
“你猜是谁?”
狄飞惊垂着头、缩着膀子、屈着腰脊,似乎分外能感受到那问题重若千钧。
“那就应该是他了;”狄飞惊低沉的语调、配合了他低首,仿佛在垂目审视挂在他胸前的一方白色透明的水玉。
——暗红透紫的那一块在“三合楼”、“六合阁”里给白愁飞一指打碎了,但碎了那紫的还有这白的,毁了那一块却还是有这一块。
然后他说的三个字亦有重逾万钧之力。
他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苏梦枕!”
苏梦枕!
雷纯似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没料到狄飞惊会料得到,而且一料就料到了。
“你是怎么料到的?”
所以她问了这句话。
没料,狄飞惊乍听这句话,却明显地吓了一跳,好像鼻尖给一块烧热的炭火炙及一般。
“真的是他!?”
雷纯点点头。
狄飞惊跺足,终于仰天叹了一声。
他难得抬头,在夜色里,眼神依然明亮,眼色之丽,直夺美人之目,占尽粉妆铅华,犹亦不及之。
白愁飞一出“留自轩”,“火孩儿”蔡水择忽然摇摇欲堕。
张炭连忙搀扶着他:看到这结义兄弟浑身是伤,不觉潸然泪下。
“你要撑下去啊……兄弟!”
“……对不起,炭哥,请原谅我……”
“今儿你做得很好啊——你救了我、救了温柔,还要我原谅你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温姑娘的……可是,若不如此威胁他,只怕姓白的既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温柔。他看了我的‘刀虫’,任他绝世本领,也得要去回一口气,迫出毒力,我这下相胁,让他正好有下台阶……若然没有把握,我还真不敢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哪。”
“我知道……初时我是不明白,现在都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了。”
蔡水择艰涩的一笑,一笑,血水就自嘴里涌出来。
“我一直对你都有误会。……自从上次‘九联盟’要吞掉‘桃花社’和‘刺花纹堂’ 的‘台字旗’一役中,你临阵退缩、遇战脱逃,从此我对你就有戒心,怀疑你的勇气和诚意……就算在‘老林寺’之役里你表现勇悍,负伤救人,但我还是不能完全屏弃我对你的成见……”
“那不是成见。我确是临阵脱逃,我的确是怕死,我的确是放弃了与朋友并肩作战的机会。如果硬要说理由,那就是:那时我父母尚在,他们在‘黑面门’里受到蔡红豆和蔡黑狗等系人马的排挤加害,我不得不留着有用之身来护着他们……我们‘兵器蔡家’,仗着朝廷里有个姓蔡的‘大人物’看来比谁都受礼遇,谁都怕了咱们……但在江湖
蔡水择忽然痛得叫出声来。
“你怎么了!——快别说这些了!是我不好,都是我误会了你……”
“你没有……确是我懦怯、我不好、我自私……我那时确是想:跟‘桃花社’有什么好?万一个不好,就英年早逝,给‘九联盟’的人杀了。
整了、灭掉了。我想,其他‘七道旋风’里的兄弟,都没有顾碍,但我不同……我还有父母、家室!我只是打造兵器的一名世家子弟,又不是十足的武林中人,我只要好好的活下去,于啥要抱着一齐死……?所以我就没有……我愧对赖大姊,我愧对众兄弟们……我怕死,我贪生,我不敢牺牲……我觉得我自己才是聪明人,我要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成就……我不要永久俯首于赖大姊门下……”
“我明白,我明白……”张炭看见蔡水择一口气说到这里,已出气多入气少、神智仍清醒,神气已在瞳孔散乱,只能垂泪地安慰他,“谁不是这样想过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这样想过,只不过,每到要害关头,我认为活着不如活得好重要。那关节上来时,我总会选择了我良心里要做的事;人生里总是难免一死,做了违心背义的事,活着也不痛快,真是何苦?何必?这也许就是自道、黑道中人不一样之故吧?刚才你说 ‘黑面蔡家’是黑道中人,其实你的所作所为,白道上的汉子都远望尘莫及呢……”
“——也不是,我只是看开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味钻营,老望出人头地,不惜离义弃信,但我能赚得什么?反而内心不安,活得一点也不惬意。真怀念当日跟‘桃花社’的兄弟姊妹们,弹剑高歌,快意恩仇,不知多好!原来人生不是为求绝世功名、世间富贵,而是快活就好!我也放下了。父母大去之后,妻离子散,只我一人,孤身何惧!要生要死,自来自去。我更自在了!所以豁得出去,敢跟‘六合青龙’战,敢与元十三限斗,敢在这儿唬走了白愁飞——纵这一生算是短了一些、促了一点,也是不枉了。看来……”蔡水择惨笑起来,流血甚惨,仿佛要流尽他体内的血才能止休,“我不能跟你们再比谁的脚趾甲长了。”
“你……你别这样说……过去我……我错看你了。……要比喝粥,谁也比不过你!”
“你知道吗?我是黑面蔡家的人,练有一种‘天火神功’和‘哼哈二气’,只要真气护体,元气淋漓,我还真一时三刻虽受重击但死不了……这就是何以我屡遭赵书四痛击而能再战,而也是刚才还能硬持一口气威胁姓白的原由了……可是,而今,我已伤成这个样子了,活着已没有意思了。这样强挺下去,我只是多受折磨……”
“兄弟,你要撑着,小石头快来救我们了。”
“我已等不到那时候了……”蔡水择强笑了一笑,裂了的一张脸裂了个袭开的笑容, “我不能再抵受下去了。请恕当老弟的我闲上一闲,早些放下去吧。我要散功了……说实在的:我到底还是为逞这一时之勇,仗一时之义而死,在世种种纷华,人间种种盛事,我都无法一一体味领受了,梦幻空花,天火烛照,我今也不止有悔呢。兄弟,如有来生,来生再会了——”
“不!”
蔡水择倦极了地笑了笑,又笑出了血。
“不!!你要挺下去——”
蔡水择充满歉意地握了握、紧了紧本来捉住张炭的手。
“不!!!——”
这是张炭第三次叫出“不”字,但他同时听到了种声音:
一种炒豆子般的爆裂声响。
然后蔡水择整个人抖动了起来。
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整个人颤哆着,这时际,爆豆的裂响越密集了。
张炭狂吼道:“不行,不行,你不可以放弃!你还是那么自私,那么自我,那么自命英雄!你说去就去,这时候,教我一个人怎撑下去——”
但蔡水择的身躯已静止了。
已兀然静止了。
全然不动了。
张炭呆住了。
愣住。
直至一声唏唏簌簌地传来,有人慵倦惺松地问:
“怎么搞的?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天——我的衣服呢!?”
然后是悠悠忽忽的一声。
尖叫。
大红的轿子,猩红的帘!
——竟红得比怒吐的梅蕊还艳。
(可是里面真的是他吗?)
(他真的还没死吗?)
(他真的是在里边吗?)
(他仍然病重吗?)
狄飞惊虽然还没看到那已成了神话里的传奇人物,但看到这顶轿子和它的颜色,已引起他无限的想像,无边的传奇,无尽的遐思。
他看到这顶轿子,除了发出一声浩叹,还骤生了一种嗜血好杀的冲动,恨不得一手粉碎掉这顶轿子才能甘心;又油然起了一种至高的崇敬,竟有跪下去膜拜的冲动。
——这轿里的人,一生未尝过健康的滋昧,他的躯体仿佛是用来受昔的,意志也是。越是受苦,他好像越坚强、越坚定。他在位的时候,准也不能击败他;他失意的时候,依然谁都不能取代他。
雷纯却仍带着诧然,且佩且疑地问:“——却给你料着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狄飞惊又变得匕目不惊的了:“我猜的。”
雷纯仍敬仍羡地抿嘴笑说:“猜的也要有个谱儿在心里呀。”
狄飞惊又垂下了头,只淡淡他说:“不错,猜的凭据有二:一是推理,二是直觉。”
雷纯饶有兴味地问:“直觉?你就凭感觉?”
狄飞惊又望着自己胸前挂的颇梨:“我想,金风细雨楼楼主,名动八表、群雄之首的苏梦枕苏公子,绝对不会死得这么容易,死得这般无声无息的。我一向认为:像苏梦枕这种人,除非是他自己要死,否则谁也杀不了他。”
雷纯意犹未尽:“然而这道理你又怎么推出来的呢?”
狄飞惊这回不望自己胸前的水晶,而改看自己的脚尖,只淡淡他说了一句:“雷满堂。”
雷纯秀眉一蹙:“雷满堂?”
“可不是吗?”狄飞惊悠游地道,“‘主风细雨楼’原创人是苏遮幕,他有四位生死之交,那是‘嵩阳大九手’温晚、‘报地狱寺’主持红袖女尼,‘妙手班门’中的班搬办,还有‘封刀挂剑霹雳堂’雷满堂。他们四人,确跟苏家都有过命的交情,就连苏梦枕当政之后,也没有放弃四家的情缘。苏梦枕自己拜师‘小天山’红袖神尼门下, ‘红袖刀’便是神尼所赐。班搬办替苏氏父子兴建天泉山‘风雨楼’四楼一塔;而苏公子的势力一旦遇危有险,温晚即派了他的得意弟子、也是天衣居士的私生子“天衣有缝” 过来助之。雷满堂虽碍于雷家外系雷总堂主与苏梦枕敌对,无法们帮苏系的‘风雨楼’,但雷满堂曾任‘江南霹雳堂’的代掌门人,如果不是他暗中阻截,雷老总在京里的实力久未能取下‘风雨楼’,‘霹雳堂’早就会派重将来援;雷家迟迟未有重大举措,以致雷总孤掌难鸣,急于求胜,才会为雷媚这逆贼所暗算,大志不酬。这样说来,雷满堂的情义依然是在的……”
雷纯秀眉一挑:“这些跟你判断出苏公子就藏在我处,又有什么切身关系?”
“关系重大。第一,别忘了,在京里的派系,以关七最早建立了最大的势力,其次才是我堂。我堂实力茁壮后,才有‘金风细雨楼’的出现……”
雷纯应和道:“所以是‘金风细雨楼’后‘六分半堂’而立。”
“对了。‘风雨五楼’既由妙子班门的班搬办所建,而当时雷满堂代表江南总堂坐镇此处,难保没有一条‘特殊通道’,是从天泉山风雨楼直通我堂的。”狄飞惊条分缕析地道:“对不对?”
雪纯轻叹了一声:“对。”
“第二,既然白愁飞处心积虑要背叛杀主,他定必已细心布署,不让苏公子有任何活路。就算苏公子逃得了一时、躲得了一阵,也定必会给他翻查出来的。可是,他显然无所获。一切活路,都给封死。若苏公子仍留在楼内,决保不住。惟一的可能,就是绝不可能——六分半堂跟金风纫雨楼毗邻而峙,这本是一条死路、却是苏公子死里求生的活路。”
雷纯微喟道:“死路后面本就是活路,绝崖之后必有苛景,越寒冷时的花就越艳。”
“第三,也只有这条路,是白愁飞封锁不了的,也是惟一一条苏梦枕可以从容将之完全毁灭证据的路,何况白愁飞曾乱用炸药!像苏梦枕这种枭雄,此时此境,也惟有此路可走。何况这是白愁飞认为的地路。他只能把死路走出活路来。”
“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雷纯这回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如果把死路走得好,本就可以走成活路。”
她的手指很尖。
很秀气。
她的拇指上还戴了一只碧眼绿丽的魔眼翡翠戒指!
狄飞惊认得这枚空戒指,
那是雷损死前戴在手上的戒指,雷纯是新近才戴在手上的。
“第四,我加入六分半堂已二十年,就算通向六分半堂的暗道,我也一定知道的,” 狄飞惊既然说了,就准备把话说尽了:“那除非是就在小姐你住的‘踏梅寻雪阁’阁内。”
“对,”雷纯眼里充满了钦佩之色,“地道的出口,确就在‘寻雪阁’内梅林里。”
“想来也是。”飞惊忆想道,“雷总堂主在世的时候,那儿总派一众一流高手守着,雷宝、雷属、雷巧、雷合全布在那地方,你也还没回到京里。”
“我本来也不知道,但爹在‘金风细雨楼’苏公子寿宴里惨死前,曾在我耳边说了两件事。”
狄飞惊也记得参与斯役的人都对他说起这一幕:“雷总告诉了你雨道的秘密?”
“那时候,爹在通道出口布下了天罗地网,重狙击手全部埋伏在那儿,只等苏公子利用这条隧道偷袭六分半堂,他便可以一举歼灭之。”雷纯抿嘴一笑,梨涡深深:“可是苏公子一直没有利用这条甬道。”
狄飞惊点点头,道:“我想,苏公子必须想到当年其上一代与雷满堂交好,既然他知道隧道的秘密,雷总也极可能知晓;雷老总既然知道,就必会屯重兵以待。苏公子是绝顶聪明的人,自然不会做自招其败的事。”
雷纯笑道:“结果,那就成了他日后的求生之路。”
她美丽得十分风情他说:“幸好,你是我这边的人,而不是我的敌人。”
狄飞惊听了心中一震。
然后她又委婉地笑着,笑看自己的指尖,还有指上的魔眼翠戒:
“爹临死前还不止跟我说这句话。”
“哦?”
狄飞惊没有正式地问。
但他的语气却是问了。
——这种语气可以让人不回答他的问意:毕竟没有问出来,就算不回答也不算什么不给面子。
狄飞惊做事,一向留有余地。
——予人留有余地,就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他还告诉我,必要时召集‘江南霹雳堂’雷家高手来援的方法。”雷纯眨着一双幽梦似的眼,“除此以外,还有一句话。”
狄飞惊这次完全没有问。
——他从来不问不该问的问题。
但雷纯却主动他说了。
“虽然他可以说是间接死在苏梦枕手里,但在他临终前却告诉我:既然我已死了,就是死了,你要为我建立的大业而活,而不是为我报仇而死,这样我虽死犹活。真正的复仇不是用自己的力量来杀死敌人,而是用敌人的力量来壮大自己。”
狄飞惊听罢,长叹道:
“总堂主果然是非凡人物,见识非常人能及。”
雷纯笑了。
纯纯的笑了,但可能因她眼色依然不改其但之故,令人觉得她是带点悲凄的:
“所以,我们今晚轿子里的客人,才能活到现在。”她指着那顶艳丽的轿子切声他说,“所以,风雨楼里的主人,才可以活到现在!而且——”
她的柔弱显得在此时无比坚决:
“我们还等到了时机,让苏公子重新成为金风细雨楼里的主子:
楼子里的惟一主人!”
然后她忽然改变了话题,向秋飞惊充满歉意地问:
“这么多和这么重要的事我都没在事前告诉你,”她殷切的问,“你不会感到生气吗?”
“你做的都是对的。”狄飞惊似不假思索地道,“你才是总堂主,尤其是那么重大的事,你才不必事先跟我说。”
雷纯向狄飞惊倩然一笑,非常感激的样子。
这时候,那顶艳丽的轿子、轿子里的人却陡地发出一阵令人悚然的呛咳,而且像一个病深疾重的弥留者,一口气把剩余的呼息深吸力吐出来,然后才说了一句话:
“你们的话不一定都对。”
狄飞惊微诧。
雷纯眨着疑问的眼色。
她的眼连悲切、凄迷、猜疑的时候都是郁色的。
“至少你们说错了一件事。”诡异的轿子里诡异的人以诡异的声调说,“我是一个自招其败的人——至少,我重用了白愁飞,就是自招其败的如山铁证。”
醒来。
温柔。
白愁飞临走前因生怕给这两条汉子“占了便宜”,所以他随手解开了温柔的穴道。
于是温柔温柔地转醒。
第一件事,她便是发现自己竟是赤条条地。
她大惊。
飞红——
——于脸。
“这是怎么回事!?”
她羞呼,抓起床单,掩住身子,之后看见张炭也在,忿叫:
张炭讷讷地,转过身去,又转过来,想跟温柔解释。
正好温柔正设法尽快把亵衣穿上,一见张炭回头,大喊:
“别别别回头!你敢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喂给麻鹰吃了!你这死黑炭头,干什么的,本姑娘不杀了你……”
这时候,她觉得乳首似有点痛痒,仿佛曾给人轻嚼过,那乳蒂略有些刺痛,乳荤也红了一大斑。
——但下身……下身却似没啥异样……
(到底这里发生什么事情?)
(白愁飞呢?那死大白菜去了哪里!?)
所以她见张炭像见了鬼似的疾转过了头,她一面疾穿上衣服(好冷,冻得手都冰了 ——这时她竟还有余暇这样想)(真羞家!近日因为太冷了,今天还没洗澡,给人这样瞧了真是——这时她居然还想到这些),一面厉声问: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话未问完,她已发现地上倒了五具尸体,其中两个是她认得的,其中一人还是她的好友:
蔡水择(还有吴谅)!
“天哪!”叫了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炭正待分说,忽然听见外面嘶喊争吵声遽然停了下来,完全地静了焉,一时间只听到马队兴履调度进退齐整的微呵。
张炭忙从窗棂往下望去,只见楼下火光猎猎,照得通明,金风细雨楼里的人,人人严阵以待;这时大栅门忽徐徐往两边推开,一队人马,缀缀步入,井然有序,马上为首一人,鹅绒黄色的衣袍,远远望去,仍见其肤色白好,气态清朗,像只是来赴一场吃的玩的乐的盛宴,而且仿佛还无所谓地可以净拣甜的美味的吃。
张炭这回是第二次自白楼凭栏下望:以前他跟王小石为弟兄时。
常在红、青、白、黄四楼走动(玉塔则是苏梦枕的“重地”,别说张炭了,就连王小石、白愁飞也少有徘徊该处),却没有现时这种感觉:
他刚才居高临下一望,乍见自己的“战友”吴谅交头接耳不已,在这四面楚欧的情形下,连少数两名“同僚”,也变得如此人心叵测,使他产生了一种严重的悲情无助感觉:而今再看悠荡而入的王小石,只见他真诚义如赴宴、视死如视乐;凡他过处,敌人都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驱白楼,张炭心中不住喝了一声来:
大丈夫,当如是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生死等闲事,抱剑对千军!
——养气不动真豪杰,居心无动转光明。
(对,就这“光明磊落”四字而已矣!)
忽觉鬓边一热。
原来是温柔自左后侧靠近了他,随他的视线下望,就看见坦然分众而入的王小石和他的兄弟们。
“天!”温柔轻呼,她看见王小石含笑遥向她招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王小石也可以直入风雨楼……”
刚披上衣服的温柔这样诧呼,只觉一阵刚刚成熟就给掩罩着的处子体香,馥人欲醉。
张炭不止鬓边觉热,眼里看的是她云鬓半乱、眼儿犹媚,心里想的是她玉软温香火热胴体,一时连脸颊都懊热了起来……
(该怎么告诉她呢?)
(该告诉她哪些事?)
(——告诉她他是为她而遭困“留自轩”么?)
(——还是告诉她蔡水择就是为了她而死、吴谅因她而背叛?)
(——难道要告诉她小石头这些人是为救她而深陷重围的!?)
(——抑或是告诉她白愁飞人面兽心要强暴她?)
她会温柔地相信,还是——?
他不知道。
他或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她他爱她……
他甚至不知道。
——蔡水择是不是也暗恋着温柔,所以才不惜生命来救她……
——小石头是不是也爱慕着温柔,因此才不顾一切以救她……
——要不是为了爱,就为了义便不可以吗?难道男人只跟男人有义气,换了女子就不可以?
——自己呢?
(却是为啥这般豁出了性命:就为救这糊里糊涂的她!?)
你说呢?
人在恋爱中,是不是一下子变成了什么都可以,或者成了什么都不可以?是否本来可以的忽然变得不可以了,而可以的又全变成了不可以?
恋,到底苦还是甜?
爱,究竟可不可以值不值得——
去爱?
你说呢?
她依然单纯如一次闪电,一道惊雷。
那么美,美得教人可以忍耐,可以等待,美得带点稚气,清纯得仿佛连这美的本身也残酷了起来。
她看着那顶艳丽的轿子,清清而亲亲的轻轻笑了起来,说:
“白愁飞背弃了你,这才是真正的自招其败。”
轿里的人咳嗽。
咳了好久,仿佛连心和肺都咳出来了,才喘着气道:
“白愁飞小看了没有雷损的风雨楼,这才是他的败笔。”
雷纯笑语晏晏地道:“他也不该提前引发王小石的反扑.这叫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轿中人咳道:“他沉不住气的原因是怕再待下去,王小石会因而坐大,他要趁此做掉了他的心腹大患。别忘了,白愁飞是在江猢上用了几十个化名,失败了十几次,才一层一层地、一阵一阵地打上来的。
他已不能再失败,他已三十多岁了,再也失败不起。”
他顿了顿,语音苍凉:“一个人年岁长了就败不起了。我就是这样子。”
雷纯愉快地抿嘴笑道:“可是你败了依然能再起。”
轿里人涩声道,“那是因为你,”
雷纯酒窝深深:“因为你是苏梦枕。”
她婉转而坚定地道:“只有苏梦枕才是风雨楼真正的主人。”
轿里的苏梦枕沉郁地道:“——那到底是你起?还是我起。”
雷纯道:“我只知道:我爹败了,你也必败——胜利者是白愁飞。
他等你解决了我爹爹,然后他设计迫走王小石,背叛了你,剩下的就可以慢慢收拾我、并吞六分半堂:可是他没料到王小石会回来得那么快,而且象鼻塔会崛起得那么速。他等不及了,所以要立即铲除王小石派系的实力。”
“不。”苏梦枕有力地更正:“真正的胜利者是蔡京。以前,他笼络京里‘迷天七圣’的势力,一时叱咤,只惜关七神智迷惚,不足堪当大任。之后,他拉拢你爹爹,但他也很快发现,雷总堂主既有‘江南霹雳堂’的背后支持,而且也不全让他牵着鼻子走。现在他知道白愁飞的野心不止于武林称霸,还想当政,他就利用这个心理,纵控着白愁飞,霸占风雨楼,对付六分半堂,并吞京里其他派系实力。真正的获利者是蔡京。”
雷纯一笑:“可是白愁飞的野心着实是太大了。”
苏梦枕沉吟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雷纯纯纯地一笑:“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觉得,这是时候了,白愁飞已沉不住气了,要调度所有兵力与王小石一战,我们正好可去收拾残局。”
苏梦枕沉默了一下。
奇怪的是,他一旦沉默下来,仿佛连火把猎猎和虫虫呢喃之声都沉寂了下来。
场中一时死寂无比。
——天底下,说话与不说之间能有此声势者,仅苏氏一人耳。
“我不明白。”
“人不是老拣他明白的事去做——正如人不是老做对的事一样。”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对付白愁飞,收复风雨楼?”
雷纯一笑。
笑得真好。
“——那我为什么要救你、要收留你、还把树大夫的弟弟树大风请出来治你的病?还替你保住你的心腹强助?”
雷纯眨眨如梦似幻的大眼睛,露出皓齿幽幽笑说:“也许我本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我本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
“许是英烈的决心,来自似水的柔情。你虽然失败了,但成功的失败就是成功的开始。”雷纯明黠他说,“这世间一向都是做对了没有人知道,做错了没有人忘记;这就是人们的铁律。要制衡它,就尽拣大对大错、大成大败的做,人们反而弄不懂谁对谁错。”
她纯纯、美美地一笑又道:“小是小非,谣言漫天飞;大是大非,反易指鹿为马、黑白不分。前进后退易,左右为人难。”
狄飞惊干咳了一声。
雷纯轻睨着他:“你也有话要说?……姑且说吧。”
“对付金风细雨楼,是件极危险的事,你可有把握?”
雷纯嫣然一笑:
“我是杀手锏……白愁飞断断意料不到。”
狄飞惊道:“可是就连当年雷老总到头来也棋差一着。”
雷纯淡淡地道:“那时的风雨楼是有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
狄飞惊:“不过苏公子已非昔日的苏公子了。”
雷纯:“不错。所以我才要助他行事,你也得帮他成事。——别忘了,苏梦枕毕竟是苏梦枕;苏公子永远是苏公子。”
狄同意:“——有些人,的确是永远遇挫不折、遇悲不伤的,而且倒下去便一定会爬得起来;在哪倒下,便在那里爬起来,甚至蹲着的时候也比站着的人高大。”
雷纯笑:“何况,我还跟他找到了他的好拍档,当年四色楼子里的总管和莫北神都会重新归人他的部队里。至于‘江南霹雳堂’,已派‘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等四雷来,而我们的第一号战士,他也已恢复了,今儿就要出战。”
狄飞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作不得声。
在轿里的苏梦枕似也微微一震。
雷纯反问:“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了。”
“我反而帮助杀父仇人去复仇,你也不反对?”
“你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我跟随你,绝对服从。”
“这不伤害你效忠六分半堂的原则吗?”
“雷总死后,你已代表了六分半堂,何况,没有原则一向就是我的原则。”
雷纯笑了,眯眯着眼,眼肚儿浮了起来,很娇也很美。
“这样很好……”她晏晏笑着,“没有原则就是你的原则……”
然后她忽然拍了拍手,微扬声唤:“杨总管,杨堂主,你这还不出来见见故主……” 只见一个高长瘦子、额上有痣、举止斯文儒雅、得礼有礼的人,缓步向前,朝轿子深深一揖。
“苏公子……”
他的语音微颤。
火光中,他在年前仍俊秀英朗的俭,而今已一脸沧桑、布满皱纹,像他用一年的时光老了二十年。
只闻轿中人又震动了一下。
——这种因惊骇而发生的颤动虽然极其轻微,但像狄飞惊这种人还是一定听得出来的。
只听轿子里的人长嘘了一声,好半晌才充满感情地咳了一声。
“无邪……”
杨无邪一听这语音,顿时热泪盈眶,眼前在享,如飞掠过,百感交集,尽在心头,种种繁华,一一历尽,不禁立跑下去,便咽地唤了一声:
“——公子!!!”
这时,温柔却充满不信与好奇地问张炭:“小石头他们来干什么?
他已跟不飞白不飞的谈和言好了么?”
“小石头?”张炭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蔡水择,他那张裂了的脸像极了一个笑容, “他是来救咱们,为我们杀出大包围而来了。”
“大包围?”温柔看见那一层、一阵又一阵、一堆又一堆的“风雨楼”子弟,这好像才弄懂一些当前“局势”:“我们要从这几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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