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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小小的火

第十三章 · 4

  C线地铁进站了,米娅走进中间的车厢,扫了一眼座位,车厢半满,人足够多,假如有必要,她可以呼救,而且也不是太拥挤,她可以比较轻松地在人群中躲藏。她坐在车厢中部的座位上,到了72街,男人没有出现。但来到82街的时候,就在米娅准备站起来下车时,远处的车门突然敞开,那个拿公文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仪表现在有点儿乱,几绺头发落在脸上,似乎跑着在地铁线上找过她。她的目光一下子和他对上了,看来这下子逃不掉了。米娅的室友曾经在深夜回家时被人袭击过两次。同学贝卡告诉米娅,她曾在克里斯托弗街被一个男人拽着马尾辫拖进小巷里,虽然她挣扎了一番之后跑掉了,但男人也揪掉了她的一撮头发,贝卡还把少了头发的那块头皮给她看。米娅意识到,无论自己下不下车,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她走下地铁,男人跟在她后面,车门关闭后,两人四目相对,在站台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视野所及之处没有地铁工作人员,也没有警察,只有一个扶着助行器慢慢朝楼梯口挪动的老太太,站台一头有个穿着破烂运动鞋的流浪汉在睡觉。假如自己跑起来,米娅想,也许能在被他抓住之前逃到楼梯上。第一夜的蔷薇

  “等等,”列车驶出站台时,男人喊道,“我只想和你谈谈,拜托。”他停住脚步,举起双手,现在米娅才注意到,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也许只有三十多岁,身材也更单薄,西装价值不菲,羊毛质料上缝着细细的银线,鞋子也很高级——带流苏的科尔多瓦皮鞋,优雅的皮革鞋底,不像那种经常需要小跑着赶时间的人穿的鞋。

  “拜托,”男人继续说,“抱歉一直跟着你,还盯着你看,对不起。你一定以为我是……”他摇摇头,“我不喜欢我妻子搭地铁,因为担心她会被别人尾随,就像我刚才尾随你那样。”

  “你想干什么?”米娅皱眉道。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有多干哑,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住钥匙,钥匙尖朝外。虽然钥匙尖并不起眼,但划上去还是很疼的。贝卡这样告诉她。

  “请让我解释,”男人说,“我就站在这里不动,不会再靠近你一步。我只想和你谈谈。”他把公文包放在两人之间,米娅稍有放松,假如他扑过来,至少得先绕过公文包。

  他名叫约瑟夫·瑞恩——“你可以叫我乔伊。”他说——米娅猜得没错,他确实在华尔街工作,和许多她有所耳闻的大型贸易公司有业务往来。他和妻子住在河滨大道;刚才他打算乘地铁回家;他们结婚九年了;两人青梅竹马;他们没有孩子。“我们没法有孩子,”约瑟夫·瑞恩解释道,“她不能生育。而且——”他顿了顿,恳求般地看着米娅,挠了挠头发,深吸一口气,似乎知道自己接下来准备提出的要求十分不可理喻,“我们一直在寻找为我们代孕的人,合适的人。”然后他又说:“我们会给她钱,很多钱。”

  米娅只觉得头晕,她把钥匙尖倒转过来,狠狠地戳了一下掌心——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是在做梦。“你想要——”良久,她终于发出了声音,“为什么找我?”

  约瑟夫·瑞恩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名片,短暂的犹豫之后,米娅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接过名片,“拜托,你能不能过来和我们谈谈?明天?午餐时间?当然是我们请客。”

  米娅摇摇头。“我得工作,”她说,“我不能……”

  “那就吃晚饭,我妻子和我可以向你解释一切。四季酒店怎么样?明晚七点?虽然不能保证别的,但你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顿饭。”他像个害羞的小学生那样低下头,拿起公文包,“即使你不来,我也非常理解,”他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竟然在地铁站对你提出这样的建议。”他摇摇脑袋,“可是拜托——请考虑一下。你会帮我们很大的忙,改变我们的人生。”说完他就转身上了楼梯,把米娅留在站台上,捏着那张名片。

  在她的余生中,米娅常常会想,假如那天她没有到那个酒店去,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当时她想得太简单,以为到那里去主要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且至少可以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后来她才意识到,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一切。

  从第五十二街踏入四季酒店大堂的那个傍晚,米娅穿的是她拥有的唯一一件漂亮衣服:前一年她曾穿它参加了表妹黛比的婚礼。那以后她又长了身体,这件衣服显得有些短,也有些紧,但即使它还合身,与酒店大堂的环境依然格格不入——巨大的枝形吊灯、厚重的地毯、郁郁葱葱的绿植,连空气中都飘散着奢华的味道,如天鹅绒般吸收阻隔了女士高跟鞋敲打地面和西装革履的男士交谈的声音,他们会像沉默的轮船缓慢庄严地从你身边滑过。约瑟夫·瑞恩没告诉米娅在哪里与他们碰面,所以她尴尬地站在角落里,假装欣赏墙壁上的油画,避免引起在餐厅入口处像个殷勤的幽灵一样逡巡的领班的注意。

  再等五分钟,她想,假如他们还没来,我就回家。她忘了戴表,只能在心里默数,就像和沃伦玩捉迷藏的时候那样,数到三百下就回家,忘记这件疯狂的事,假装它不曾发生过。就在她数到一百九十八的时候,约瑟夫·瑞恩拉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好像一名侍者。

  “毕加索。”他说。

  “什么?”

  “挂毯。”大堂里的他看上去很腼腆,与她印象中前一天那个充满威胁感的家伙判若两人,“好吧,也许不算是挂毯,他是在窗帘上画的。他们请他创作一幅油画,但他没时间现画,就把这个拿给他们,我一直很喜欢它。”

  “我记得你说要带你妻子来的。”米娅说。

  “她已经入座了。”他似乎打算让她挎着他的胳膊,想了想又把两手插进外套口袋——故作绅士姿态,简直有些可笑,她跟在他身后跨入走廊,心中暗忖。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白色房间——她眨了眨眼——中央有个绿玉色的水池,周围栽种着树木,缀满粉色的繁花,装点着灯泡,像一座隐藏在纽约写字楼中的童话森林,到处都是低沉柔和的交谈声,窗户上挂着精细的花边遮帘,室内没有风,遮帘却像水面一样荡起涟漪。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们来到餐厅,约瑟夫·瑞恩朝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过去时,米娅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那张桌子前面,穿着剪裁得体的海军蓝色连衣裙,手拿鸡尾酒。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照镜子,她愣在原地,迷惑不解,桌旁的女人站起身,走过来握住米娅的手。

  “我是玛德琳。”她说。和她握手时,米娅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触碰自己在水池中的倒影。

  这天晚上,米娅一直沉浸在这种诡异的感觉里,好像做梦一样。每次她看着玛德琳·瑞恩,似乎都在看着自己,她们俩不仅都有卷曲的黑发和相似的容貌,而且连言谈举止和习惯都惊人地一致:都喜欢咬下嘴唇,都会无意识地把耳旁的一绺卷发拉直,再松手让它弹回去。两人并非一模一样——玛德琳的下巴稍尖,鼻子窄一点儿,嗓音更低沉,甚至有些嘶哑——但她们看上去是那么相像,肯定会被误认为姐妹。晚餐结束,瑞恩夫妇给米娅叫了出租车,回到家里,她静静地坐了很久,翻来覆去地回想当晚的谈话。

  玛德琳十七岁还没有来月经,经过检查,医生发现她没有子宫。玛德琳说,这种症状在五千个女人中只有一例,它有个长长的德国名字,米娅没听清,好像叫什么梅耶尔综合征。他们要孩子的唯一办法就是代孕。当时是1981年,三年前,世界上第一个试管婴儿——露易丝·布朗诞生,但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仍旧很低,而且大多数人依然怀疑这种技术的可行性。“反正我们不会做,”玛德琳表态道,优雅的手指缠绕着高脚杯的支杆,“我们不需要弗兰肯斯坦那样的人造宝宝。”瑞恩决定选择更为传统的方式,他认为这个办法像《圣经》一样古老——父亲提供精子,卵子由一位合适的女性提供,并且由这位女性代为怀孕生产。几个月来,瑞恩夫妇一直在私下里寻找代孕者,始终没找到符合自己要求的——然后有一天,约瑟夫·瑞恩参加完一个午餐会,乘地铁回家,在车厢里瞥见一张酷似玛德琳的脸,顿觉这是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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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认为,”他说,“这是一个互惠互利的机会。”他和玛德琳对视了一眼,玛德琳微微朝他点点头,两人同时坐直了一点,转脸看着米娅,米娅放下叉子。

  “我知道做到这些并不容易,”玛德琳说,“我们考虑了很长时间,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她端起玻璃水瓶,添满米娅的杯子,“我们觉得你就是合适的人选。”

  米娅在自己的房间里慎重地盘算着。瑞恩夫妇的开价是一万美元,换一个健康的宝宝,他们像给米娅提供工作的雇主那样提出了代孕的条件,以优厚的酬劳吸引她,“当然,我们也会支付你所有的医疗费用。”约瑟夫补充道。

  晚餐即将结束时,约瑟夫把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摆在桌上,推给米娅。“这是我们家的电话号码,”他说,“请你考虑一下,我们可以起草一份合同供你参考,希望你给我们打电话。”当晚的餐费他已经提前付过,米娅虽然没有看见,但她知道这顿饭花了不少钱:他们点了牡蛎和红酒,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给他们端来了鞑靼牛肉,熟练地把金色的蛋黄搅拌进红宝石色的牛肉里。约瑟夫为米娅拦下一辆出租车。“我们希望你能打电话过来。”他重复道,透过他身后的酒店玻璃窗,米娅看到玛德琳系着大衣毛领的扣子。约瑟夫关上出租车车门,司机把她送回市中心的狭窄公寓。米娅展开约瑟夫给的那张纸,发现里面写着那个曾经让她吃惊的数字:一万美元。下面还有两个字:拜托。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要不是看到纸条依旧躺在梳妆台上,米娅还以为自己做了个离奇的怪梦。真是疯了,她想,她的子宫可不是出租公寓。她没打算生孩子,更想象不到还会生了孩子送给别人。在清晨晦暗冰冷的天光下,前一天晚上的事仿佛只有可能发生在某种幼稚的幻想之中,她晃晃脑袋,把纸条丢进梳妆台抽屉,穿上上班时的工作服。

  过了几个星期,米娅得知自己第二年的奖学金被取消了。她来到波琳家,波琳和梅尔打开门,米娅没有说话,递给她们一封信,信上说:

  亲爱的赖特小姐:过去的一年中,你已享受纽约艺术学院的奖学金待遇,但是,我们遗憾地通知你,由于资金受限,我们无法继续向你提供1981—1982学年的经济援助,当然,我们希望你下一学年能够继续在我校学习——

  “他们是白痴,”波琳说,把信瓤塞回信封,放在咖啡桌上,“他们削减资金是为了进行其他方面的扩张,那些依靠奖学金的学生就惨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米娅说,“我会再找一份工作,暑假时我可以攒钱。”

  乘电梯下楼时,她把头靠在轿厢里的镜子上,强忍住泪水。其实,她根本无法再多做一份工作,否则会没有时间上课,而且她现在的经济状况已经是入不敷出,假如整个暑假都全职工作的话……她再次盘算起来。除非她能找到一份薪水是现在收入两倍的工作,不然只能被迫退学。

  “你还好吗,小姐?”电梯门开了,看到她的样子,好心的门房问道。门房身后的酒红色地毯一直通向面朝第五大道的厚重玻璃门。大厅安静得如同图书馆,然而那两扇玻璃门之外,她很清楚,是破裂的混凝土人行道和匆忙、喧嚣、冷酷无情的城市。

  “我没事。”她说。现在她已经和门房混了个脸熟,门房名叫马丁,在皇后区长大,与多数纽约人一样,支持纽约大都会队——而不是洋基队。他告诉米娅自己讨厌洋基队,他家有条腊肠狗,叫作罗西,马丁知道米娅的名字,知道她是楼上那两位艺术家女士——他亲切地如此称呼波琳和梅尔——的学生,虽然米娅很少对他讲自己的事,但他阅历丰富的眼睛已然从她脖子上挂的二手相机、她匆忙过来时身上穿的黑白工作服以及她经常从波琳家带回去的饭盒上看出许多信息。他抑制住想要拍拍她的肩膀的冲动,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为她推开玻璃门。

  “晚安。”他说。米娅跨入第五大道,任由冷酷无情的城市将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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