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她对父母只字未提,只是快到圣诞节时,她告诉他们自己不回家了。“路费太贵。”米娅说。她知道,假如自己不提,父母永远不会主动过问她在学校的生活。一月底的时候,她终于把真相告诉了沃伦。“你好像再也没说学校里的事。”一天晚上,他在电话里对她说,那时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虽然她可以始终瞒着他,他又不会知道,但她不愿意再对他说谎了。
“小鹌鹑,答应我别告诉爸妈。”她深吸一口气,和盘托出,电话那头很久都没有动静。
“米娅,”他说,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因为他从来不叫她的全名,“我不敢相信你会做这种事。”
“我考虑了很久。”米娅一手搁在肚子上,最近她开始感觉到里面微弱的蠕动。这是最初的胎动,玛德琳告诉她,双手贴在米娅的皮肤上感受着,似乎有条小鱼在她肚子里游泳。“他们是好人,很善良,我愿意帮他们,小鹌鹑,他们非常想要孩子,这样做也是在帮我,他们为我做了很多。”
“你没想过把自己的孩子送人有多么难吗?”沃伦问,“换作是我肯定做不到。”
“好了,反正又不是你,对不对?”欢乐颂小说
“别生我的气,”沃伦说,“假如你事先问过我,我不会赞成的。”
“你只要保证不告诉爸妈就好了。”米娅又说。
“我不会说的,”沃伦终于说,“但是,作为孩子的舅舅,我要告诉你,我不喜欢这样。”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米娅没有听到过的愤怒,至少这种愤怒此前并没有针对过她。
此后,她有一段时间没和沃伦通话。每个星期,当她产生了给他打电话的念头,最后都会放弃。打过去也是和他吵架,她想,再过几个月孩子就出生了,她会回到以前的生活,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千万不要恋恋不舍”。感到孩子轻轻踢了她一脚,米娅对着肚子说,但她并不确定这句话是对孩子、她的肚子还是对她自己说的。
她母亲打电话过来,告诉她沃伦出事了的那天早晨,米娅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话了。
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沃伦和汤米·弗洛尔蒂深夜回家——至于两人去了哪里,她母亲没有说——转弯时车速太快,汤米的别克滑出去翻了车。米娅没敢记住的细节是:车顶被压扁了,救援队不得不像开罐头那样把别克切开,沃伦和汤米都没系安全带,汤米·弗洛尔蒂在医院躺了很长时间,肺部被刺穿,脑震荡,断了七根肋骨。他家就住在米娅家后面的小山上,和沃伦是多年好友,还曾经喜欢过米娅。米娅只知道开车的是沃伦,而现在他已经死了。
机票很贵,但她不想等待,哪怕只等几个小时。她希望早点回到她和沃伦一起长大、游戏、争吵和筹划未来的那座房子,可他不会再在那里等她,也不会再次踏入家门。她想要跪在他死去的那片冰冷的地面,想要回到父母身边,这样就不必独自一人被可怕的麻木吞噬了。
但是,当她乘出租车从机场回到家,刚跨进门,她的父母就愣住了,盯着她隆起的腹部,那里已经变得很大,连外套拉锁都拉不上了。米娅的手悬停在腰部,似乎觉得用一只手掌就能遮挡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一般。
“妈妈,”她说,“爸爸。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厨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像灰丝带一样缠在她的脖子上,令人窒息,她觉得时间似乎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告诉我,”她母亲说,“我们应该怎么想。”
“我的意思是——”米娅低头看着肚子,好像假如不看着,它就会消失似的,“这不是我的孩子。”里面的孩子狂躁地踢了她一脚。
“你说什么?不是你的孩子?”她母亲说,“怎么会不是你的孩子?”
“我是给别人代孕的,为一对夫妇代孕。”米娅试图解释:瑞恩夫妇,他们多么善良,多么想要孩子,生下孩子后他们会多么高兴……她想让父母知道,自己多么努力地帮助他们,仿佛这是一项慈善事业,完全没有私心,等同于向穷人施舍食物和收留流浪狗。可她母亲马上就明白了。
“这个瑞恩家的人,”她说,“你是完全出于好心才帮助他们的?”
“不,”米娅承认,“他们会付我钱,等孩子出生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围巾和帽子还没摘,一道灰色的泥水沿着靴子流到油毡地面上。
她母亲转身走向门口。“我受不了了。”她说。走进客厅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来到楼梯脚下,她母亲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嘶叫,好像一条毒蛇朝米娅吐出信子:“你弟弟死了——死了,你知道吗?你就这个样子回家?”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跺脚声。
米娅瞥了一眼父亲。过去,每当她打破东西或者用母亲给她买衣服的钱买了胶卷的时候,她母亲会怒气冲冲地回自己房间去,把米娅和她父亲留在客厅,父亲会捏捏她的手,小声说“我们可以买新的”或者“让她冷静一小时,然后你再去道歉”。有时则更简单:“修好它。”可这一次,父亲没有握住她的手,也不和她说“修好它”,反而凝视着她的肚子,好像不肯看她的脸,他的眼睛是湿的,紧咬着下巴。
“爸爸?”她终于说,在如此持久而锋利的沉默中,她宁愿大声喊叫出来。
“我不相信你竟然会卖掉自己的孩子。”他说,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他们没有让她离开,但当她把外套挂进门厅的衣橱,把行李放在她的旧卧室之后,他们也没对她说话。晚饭时,她坐在桌边的老地方,母亲在她面前搁下一只盘子和一把叉子,父亲给她盛了一碗邻居送来的炖菜,但他们始终不主动和她说话。当她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他们看过沃伦了吗?父母的回答也极尽简略。米娅最终放下了一直拨弄着面条和金枪鱼的叉子。冰箱里还有一大锅炖菜和好几盘锡纸包好的烤箱菜半成品,都是邻居们送来的,他们似乎希望通过这种最务实的方式表达对死者家属的同情,给予他们最实用的慰问,但他们进来时,似乎没人敢看沃伦在窗边留出的那个空位。
关于葬礼的操办,父母没有询问米娅的意见,比如该摆什么花,放什么音乐,选择什么样的棺材:核桃木、蓝色丝绸衬里的。他们含蓄地告诉米娅,她现在一定觉得很累,所以最好不要出门,他们不希望她在冰上滑倒,但她明白,父母其实不想让邻居看见她。米娅为沃伦找出一件衬衫和一条领带,他被迫穿正装时总会拿出这两样,她母亲却选了另外一套白衬衫和红条纹领带——沃伦进入高中时她给他买的,沃伦曾说他穿着就像个股票经纪人。父母虽然没有进一步地点明米娅如今的尴尬状况,但他们表示,假如她能够不出席葬礼,将是最好的安排——“我们不想让任何人产生误会。”她母亲这样说,米娅只得让步。葬礼的前一夜,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从柜子里找出了她的旧行李袋,拿走了床上的被子和几条旧毛毯,踮着脚尖穿过前厅,来到沃伦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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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床依然没有铺,她甚至怀疑母亲再也不会进来整理,或者只会扯下床单,清空整个房间里的家具,把墙壁刷成白色,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他们会怎么处理沃伦的东西?米娅想。把它们送人?打包收进阁楼?任由它们变旧、发霉、褪色?在沃伦房里的留言板上,她看到一张照片,正是她申请美术学院时提交过的那一张:她和沃伦的蚀刻轮廓,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爬上煤渣山。她摘下照片,放进包里,又在他桌子上发现了她一直在找的东西:沃伦的车钥匙。
她父母已经睡下,母亲晚上都会吃安眠药来舒缓紧张的神经,主卧室的门底下一片漆黑,并没有光线透出。引擎启动时,“兔子”发出低沉的喉音,“像保时捷发出来的声音,”沃伦曾这样告诉她,“大众车的特点。”她必须把驾驶座向前拉一大段才能踩到离合器踏板,这说明他的腿已经比她的腿长了许多。她握住换挡杆,摸索了片刻,将车倒了出去,赖特家的房子逐渐变小,退出她的视野。
她开了一整夜车,日出时分抵达了上西区,她以前从来没在曼哈顿停过车,开着“兔子”,在街区里转了十分钟,才挤进第七十二街的一处车位。回到公寓,她躺在借来的床上,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心中清楚,可能要过很长时间,她才会再次舒舒服服地躺在真正的床上睡觉。当她醒来时,黄昏的斜阳即将沉入哈得孙河,她得动身了。只有那些必须带走的属于她的东西才会进入她的行李袋:现在穿已然太紧的衣服、她在慈善商店买来的几件穆穆袍、几床旧被子、一些褪色的床单、几件餐具、一文件盒负片,还有她的相机。她把瑞恩太太送的那件高级孕妇裙叠好,放回了棉纸购物袋。
收拾停当之后,她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纸坐下来,从匹兹堡开车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考虑该怎么说,最终决定撒个谎。“我很难过,”她写道,“我失去了宝宝,觉得很惭愧、很抱歉,你们什么都不欠我的,更没有违反合同,但我亏欠你们,这些钱用来偿还你们为我支付的医疗费,希望数额足够——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一共九百美元,是她存下来的工资,她把纸条搁在一摞钞票上,把它们塞进装孕妇裙的购物袋里。
白班门房已经下班,米娅身上裹着大衣,夜班门房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大肚子,也没有看她的脸,就收下了她交给瑞恩夫妇的包裹。米娅回到停在几个街区之外的“兔子”上,孩子踢了她一下,随后翻了个身,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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