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珀尔眼中,那些日子被蒙上了一层浓郁的性色彩,就像充满杂质的蜂蜜。连新闻都受到了污染,《今日秀》的一位主持人整天拿总统的绯闻说事,还提到一条不干净的蓝裙子,用“雪茄”指代总统的某个部位,指出“雪茄”绝对不能乱放。各所学校纷纷派出社工,“引导年轻人正确看待他们听到的东西”,然而西克尔高中走廊里的气氛却始终是欢乐的,学生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比尔·克林顿和螺丝刀有什么区别:螺丝刀能上螺丝,而克林顿可以上……?”之类的问题。珀尔有时甚至怀疑,整个美国都有可能变成一个巨型舞台,上演一场盛况空前的《斯普林格秀》,留给嘉宾的问题是——“假如泰德·卡辛斯基【7】和莱温斯基【8】结婚,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参考答案——“爽爆了的口交!”
【7】 连环爆炸杀手。
【8】 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绯闻女友。
数学、生物和英语三节课的课间,学生们像交换棒球卡的小孩那样竞相分享各种黄色笑话,而且越来越直白:“你们知道白宫椭圆办公室里的雪茄有多么特别吗?涂了润滑剂呢!”“莫妮卡问干洗店的工人:你能帮我洗掉这块污渍吗?干洗工:又是他弄的?莫妮卡:不,这块是芥末。”虽然脸红了,但珀尔还是假装已经听过这些笑话,她发现,每个人似乎都相当热衷于大声讲出那些她连小声嘟囔都不敢的词汇,仿佛一夜之间变成精通双关语的讽刺大师,这也证实了她一直以来的猜想:关于性方面的问题,大家暗地里其实都懂得很多,只有她不懂。马伯庸:《四海鲸骑》
二月中旬的那天下午,珀尔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情,一个人走进理查德森家的房子的——因为伊奇去了米娅家帮忙处理照片,占据了米娅的注意力,珀尔可以趁机溜出家门自由活动;穆迪没有通过关于《简·爱》的知识点测验,留在学校重考;莱克西更是像平时一样不知所终。这天在学校的时候,珀尔路过莱克西的储物柜,莱克西对她说:“回头见,今天布莱恩和我要——出去玩。”这句话中间的停顿让珀尔浮想联翩了好一会儿,甚至踏进理查德森家的大门时还在回味。只有崔普在家,他懒洋洋地躺在阳光房里的沙发上,伸展着修长的四肢,旁边的靠垫上摆着数学书,脚上的网球鞋已经被他踢掉了,但还穿着白色的运动袜。珀尔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很喜欢崔普现在的样子。
一个月前,遇到这种场合,她会迅速退出门去,把崔普一个人留在那里。但她明白,假如换作别的女孩,她们会告诉崔普让一让,然后从容不迫地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所以今天她没有走,而是站在那里犹犹豫豫地下着决心: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个想法让她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嘿。”她终于开了口。崔普抬起头,朝她咧嘴一笑。
“嘿,书呆子,”他说,“来这儿坐,帮我个忙。”他坐直身体,给她让出坐的地方,随手把他的笔记本递给她。珀尔接过本子,看了一遍上面的题目,她敏感地察觉到,两人的膝盖是靠在一起的。
“很简单,”她说,“求x的值——”她低头指着笔记本,崔普看着她。过去,在他眼里,她就像个小老鼠,虽然可爱,但不是他特别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孩,女性魅力不够,缺少青春期女孩特有的荷尔蒙,然而今天他却觉得珀尔有点儿不一样,气质似乎产生了些许变化,眼神变得敏锐又明亮——还是原来就是这样的?他有点儿记不清了。她把一绺头发向耳朵后面拢了拢,他突然很想碰碰那绺头发,轻轻地,像抚摸一只小鸟。为了强调重点,她在题目上画了三条线——横线、竖线和一条蜿蜒的曲线,让他联想到嘴唇、臀部和身体其他地方的曲线。
“明白了吗?”珀尔问,崔普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明白了。
“嘿,”他说,“你很擅长做题啊。”
“我擅长很多东西。”她说。话音刚落,崔普就吻了她。
崔普把她推倒在沙发上,书被他碰到地上去了,手伸进她的裙子里。过了一会儿,珀尔扭动身体,从他身下钻出来,拉起他的手,带他走进了他的房间。
崔普的床没有收拾,地板上堆着昨天的衬衫,没开灯,阳光透过拉了一半的窗帘射进来,照在两人的身体上。珀尔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本能来控制,她的身体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脱离了大脑的指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所以,相较而言,崔普反倒成了犹豫的那一个。他笨手笨脚地摸索着抓住她的胸罩搭扣,虽然此前他已经解开过许多个搭扣。她立即意识到了他的紧张,显然这一次对他而言是特别的,珀尔觉得很甜蜜。
“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停。”他说。珀尔说:“别停。”
他的体重压在她的身上,她的膝盖擦着他的胯骨。那一刻来临时,痛苦转瞬即逝,当他颤抖着伏在她身上,脸贴在她的脖子上时,她也感受到了快乐。他紧靠着她,似乎离不开她,想到刚才他们做了什么、自己对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她就觉得激动。她亲吻着他的耳廓,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慵懒地朝她笑笑,这个笑容让她很想和他一起睡着,每天早晨都这样在他身边醒来。
他们迅速而沉默地穿好衣服,这时候珀尔才开始感到尴尬:她母亲会不会知道?自己看起来会不会和以前不一样?别人能否从她脸上看出异常,进而猜出她做了什么?崔普把她的T恤抛过来,她把衣服套到头上,突然想起他刚才打量着她的身体的样子。“我得走了。”她说。
“等等,”崔普说,他轻轻地把落在她衣领上的头发拂开,“好了。”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有些羞怯,然后同时看向别处。“明天见。”他说。珀尔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溜出门去。
那天晚上,珀尔谨慎地观察着母亲的表现,在此之前,她已经对着浴室的镜子察看了许多遍,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外表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真正改变了的是她的内心。尽管如此,米娅每次看着她的时候,她都会紧张。刚吃完晚餐,她就声称有许多作业要做,立刻退回自己的房间,回想今天发生过的事。现在她和崔普算是在约会吗?还是说他只想玩弄她?抑或是——这个想法更让人困惑——她玩弄了他?不知道下次见到他时,她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吸引他。如果再次看到他时,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当面嘲笑她,她又该怎么办?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当天下午的情景:他们双手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个字、每一次呼吸。她是需要和他谈谈,还是应该躲着他,直到他主动来找她?这些问题搅扰了她一整晚,次日早晨,穆迪来叫她上学,她没敢直视他的眼睛。
上课时,珀尔尽量维持常态,始终趴在本子上做笔记,但没有像平时那样举手回答问题。每当下课铃响,她都会把自己事先想好的话默诵一遍,以免在走廊里遇到崔普时不知如何是好,然而两人一直没有碰面,所以听到上课铃响之后,她又会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坐在珀尔旁边的穆迪只觉得她比平时安静了许多,猜她也许是心情不好。枯燥的高中生活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放学后,她告诉穆迪自己不舒服,直接回了家。无论下次看到崔普时会发生什么,她都不希望当着莱克西和穆迪与他见面。米娅也注意到了女儿反常的安静,以为她得了感冒,早早催她上床休息,但珀尔睁着眼睛躺到天亮。早晨洗脸时,看到眼睛底下出现了黑眼圈,她觉得崔普再也不会理睬她了。
然而,这天快要放学时,崔普出现在她的储物柜前。“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他几乎是害羞地问道,珀尔的脸红了,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和穆迪在一起待着。”她拨弄着密码锁的表盘,状似漫不经心地回答,紧接着又做了个大胆的尝试,“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崔普的手指划过漆成蓝色的储物柜门缝:“你妈妈在家吗?”
珀尔点点头:“伊奇也会去我家。”崔普把可以去的地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都可能遇到别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我们或许可以去试试。”他从口袋里掏出传呼机,又从书包里拿出二十五美分,西克尔高中严禁使用传呼机,这条规定一出,所有的“酷”学生纷纷配上了传呼机。“等你收拾好东西,就到投币电话那里找我,好吗?”他快步走开了,珀尔整理了一下柜子里的课本,锁好柜门。她的心跳得很快,仿佛有个小孩在里面调皮地又蹦又跳,虽然她也不知道现在是崔普在追求她,还是她在追求崔普。她从写有“出口”二字的走廊来到校门口,那里的礼堂外面有一部投币电话,珀尔走过去的时候,崔普刚刚挂掉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珀尔问,崔普突然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你知道蒂姆·迈克尔斯吗?”他问,“我们从十岁开始就一起打橄榄球,他父母晚上八点才回家,有时候他会带着约会对象到他家地下室的娱乐室去。”他没再接着往下说,珀尔立刻明白了。
“他有时也会让你带约会对象过去?”她问。
崔普红着脸上前一步,几乎像是搂着她。“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现在我只想带你过去。”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从她的锁骨上缓缓划过,动作极为虔诚认真,一点不像他平时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样子。就在珀尔忍不住要亲吻他的时候,传呼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一串数字,那些用传呼机的孩子会用数字作为密码来传递信息,崔普在投币电话键盘上也按出一串数字,发给对方,意思是:“我能用一下你家的房间吗?”正在储物柜准备换衣服打篮球的蒂姆看了一眼嗡嗡作响的传呼机,挑起眉毛,他不记得崔普最近和什么女孩搞在一起,就回了一条消息:她是谁?但崔普没有回答就把传呼机放回口袋。
“他答应了,”崔普拽拽珀尔的书包带,“去吗?”
珀尔突然发现自己一下子不在乎崔普的那些前女友了。“你开车?”她问。
他们把车停在蒂姆·迈克尔斯家的后门,下车时她才想起穆迪,他一定在想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像平时那样在科学楼等他,和他一起走回家。他会等上一阵子,然后自己回家,发现她也不在那里。珀尔意识到,自己必须对穆迪有个交代。这时,崔普从门口的垫子下面拿出备用钥匙,敞开后门,扯起她的手,她立刻又忘记了穆迪,跟他走了进去。
“我们是在约会吗?”走进蒂姆·迈克尔斯家的娱乐室,她在他身后问,“还是别的什么?”
“怎么,你希望我把答案印在我的夹克上吗?”
珀尔笑了:“不,”她又正色道,“我只想知道,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崔普深棕色的眼珠直视着她的眼睛,眼神很清澈。“反正我不打算和别人约会,这是你想知道的吗?”
她从来没见他如此真诚过。“好吧,我和你一样,”过了一会儿,她说,“穆迪会吓坏的,莱克西也是,大家都会吓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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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普考虑了片刻。“好吧,”他说,“我们没必要告诉所有人。”他低下头,和她前额相抵。不过,珀尔知道,这仅仅是暂时的,他们迟早要面对外部世界,这个世界上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不介意保守秘密。”她吻了他。
崔普遵守了他的诺言——虽然蒂姆·迈克尔斯经常打探,还套他的话,但他拒绝透露神秘女友的名字,当其他朋友问他放学后干了什么的时候,他就用别的理由搪塞过去。珀尔也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她又能怎么说?她有点儿想要告诉莱克西,让莱克西明白自己对性并非一无所知,她们两个是属于同一群体的,但莱克西会逼问她各种细节,然后透露给塞丽娜·王,不到一周,学校里的每个人都会知道。假如伊奇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定会觉得恶心,而穆迪——绝对不能告诉他真相,因为她已经渐渐感觉到,穆迪对她有意思,和她对他的感觉不一样。一个月前,他们去电影院看热映大片《泰坦尼克号》,影院大厅里全是人,他把手伸到背后,紧紧攥住她的手,防止两人走散。虽然很愿意被人保护着穿过拥挤的人群,但她觉得穆迪的手过于用力,而且动作有点儿暧昧。她被他拉着走进放映厅,借着从包里拿唇膏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摆脱了他的手。看电影时——片子演到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给裸体的凯特·温斯莱特画肖像,镜头给了车窗上的手一个特写——她发现穆迪的身体僵硬起来,还偷偷瞥向她这边。为了化解尴尬,她假装剧情无聊,把手伸进袋子里拿爆米花。看完电影,穆迪提议到阿拉比卡咖啡厅坐坐,她告诉他自己必须回家。第二天上午,在学校里,一切仿佛又恢复了正常,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她只能把这个秘密像保存尖利的玻璃碎片一样小心地包裹起来,尽量不去触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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