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威格利先生从他的卡车上取回工具,又过了二十分钟,他把卡车的工具箱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一把镊子。十分钟后,他才设法掏出了第一间教室门锁里的第一段牙签,让等在门外的化学老师进去上课。校园广播系统的喇叭指示学生们有秩序地排在教室门口等待,然而走廊里太乱,没人听得清喇叭里说了什么,整个走廊里洋溢着惊喜派对般的气氛,虽然没有主持人,但大家都以客人自居,对今天的大惊喜表示非常满意。有人从储物柜里拿出收音机,安上电池;橄榄球队的跑锋安德烈·威廉姆斯扯出天线,把收音机扛在自己肩膀上,调到WMMS频道,喇叭里立刻响起派对风格的嘈杂舞曲。教美国历史的老师阿勒顿夫人立刻冲过来,命令他把收音机关掉。威格利先生仍然在逐一排除教室的门锁故障,掌心里已经收集了不少从耶鲁锁里抠出来的牙签碎块。一寸相思
等在艺术楼的彼得斯夫人捧着她的大保温杯,头痛欲裂,并且已经开始抓狂了,因为乐队练习室远离科学楼,待威格利先生一路修理过来,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依照这样的速度,她的门可能会是最后打开的一扇。她已经催过威格利先生许多次,第三次的时候,他扭过头来直视她,摇晃着镊子上的碎牙签,说:“我已经尽可能地加快速度了,彼得斯老师,但大家都很着急,不光只有你。”九年级的数学老师德桑迪先生试图用蛮力把钥匙捅进锁孔,结果牙签越陷越深——眼下威格利修的就是这道锁,因此需要更长的时间。“人人都想插队,”他咕哝道,但声音不算小,足以让彼得斯夫人听见,“人人都觉得自己重要。哼,现在可是谁有镊子谁说了算。听好了,你们都得给我排队!”说着,他把镊子再次伸进锁孔,彼得斯夫人知趣地转身走了。
她又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威格利先生还没过来,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为了惩罚她的心急。好吧,她想。可他就不能先把教师休息室的门锁修好吗?她已经跑到休息室门口察看了三次,门锁依旧是堵住的。等候期间,保温杯里的咖啡越来越少(原本是满杯),逐渐被她喝进肚子,虽然女生盥洗室的门上没有锁,但她可不打算和学生一起如厕,最好是等教师休息室的门锁修好后,去里面专门供教师使用的小厕所解决内急问题。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她对威格利先生逐渐失去了耐心,甚至生起了校长的气,看什么都不顺眼。真是没有人性!难道他们就考虑不到人的基本需要吗?她索性不再站在练习室门口,直接跑到休息室外面等着,把手提包像盾牌一样扣在肚子上,喝下的咖啡不断折磨着她的膀胱,有那么几次,她险些考虑钻进车里离开学校,不用二十五分钟就能回家上厕所。然而越是等待,二十五分钟对她来说就越显得漫长,她很肯定,假如自己现在坐下的话,一定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施瓦布博士,”她对经过休息室门口的校长说,“你能不能让威格利先生先把教师休息室的门打开?拜托。”
施瓦布博士这个上午过得也很不容易,已经九点四十分了,半数教室的门还没有打开。虽然他已经指示教师尽量将学生安置在已经打开门的教室里,但依旧有七八百个学生在走廊附近游荡,有些已经坐在了楼梯上,还有的成群结队地围坐在草坪上说说笑笑,几个胆大的学生竟然抽起了烟。施瓦布博士抬起指关节,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脖颈燥热得发红,他伸出手来松了松领带。
“海伦,”他尽可能耐着性子对彼得斯夫人说,“威格利先生已经在尽快抢修了,女生盥洗室就在走廊那头,我觉得你偶尔用一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说完,他低下头去径自心算起来:假如十点半的时候学生们都能回到教室——这是乐观估计——可以把每节课的时间由五十分钟压缩到三十四分钟,重点是要保证一节课都不能缺……
彼得斯夫人又等了十五分钟,然后再也等不下去了,紧攥着包带的手又加了把力,好像这样就能改善现状似的。只见她踉踉跄跄地朝走廊尽头的女生盥洗室奔去,那里是学校最主要的厕所,坐落在主走廊和主楼梯之间的枢纽位置,因此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满为患,在今天这种情况下,里面更是拥挤。几个男生在盥洗室门口站成一圈,拿出午餐盒里的苹果丢来丢去地打着玩。一群女生围着饮水机站着,其中的一半假装没有注意到那几个男生,另外一半则直率地和他们打情骂俏。这帮人的头顶有一张鲨鱼的壁画,鲨鱼正张开血盆大口看着他们。每当在学校里看到轻松快活、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彼得斯夫人都会气不打一处来,假如在平时,她会让他们闪开,或者命令他们拿出走廊通行卡【5】,可今天她却顾不上这么多。
【5】 在美国,学生会使用的一种“特权卡”。当在上课或者讲座中,如果有学生要上厕所、看医生或者是有家人来探亲,他们使用这种卡片就可以临时走出教室。
她拿胳膊肘顶开挡道的学生。“打扰一下,请让一让,小伙子们,姑娘们,老师需要过去。”
子午书屋 w WW …ziwu shuwu … c om
盥洗室里挤满了学生,看到彼得斯夫人急匆匆地钻进来,那些聊八卦、整理发型、对镜打扮的女孩们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抱歉,姑娘们,让一让,姑娘们。”这些话简直不像是从不可一世的彼得斯夫人嘴里说出来的。
“嗨,彼得斯老师,”莱克西说,“我不知道老师也会来这里上厕所。”
“教师休息室的门还是锁着的。”彼得斯夫人尽量保持着庄严的语调说。她发现周围的女孩们全都静了下来,假如在平时,她会表扬她们懂得尊重,可今天她宁愿不被别人注意。她转过身,朝最远处的那个临窗的隔间小跑过去,然而,等她过去一看,却发现这个隔间没有门。
“门去哪儿了?”她蠢兮兮地问。
“坏了很长时间了,”莱克西说,“开学第一周就坏了,他们真应该修好它的,因为只剩下三个有门的隔间能用,许多人因为厕所排队迟到了呢。”
彼得斯夫人并不打算继续聆听莱克西的长篇大论,她猛地拉开旁边隔间的门,钻了进去,重重把门关上。她用颤抖的双手插好门闩,摸索着提起裙子,然而,已经等了接近两个半小时的膀胱再也不愿继续等待,彼得斯夫人只觉一股汹涌的暖流从双腿之间奔涌而出,沿着膝盖和小腿流到地上,积成水坑,水坑越变越大,里面的液体缓缓漫过瓷砖,顺着门缝流到了隔间外面。
彼得斯夫人躲在脆弱的门板之后,听到有人说:“噢,我的上帝。”随即便是震惊带来的死寂。她吓得失去了理智,一动都不敢动,似乎这样就能让门外的女孩们彻底忘记她,然而门外的寂静仍旧在蔓延。她的裙子和长袜上的液体都已经开始变凉了,外面依然鸦雀无声。在这近乎绝望的时刻,突然,不知是谁先开的头,女孩们咯咯地笑起来,可这样的笑声只会让她更加喘不动气。她又听到女孩们迅速拉好包上的拉链,跑去走廊,盥洗室的大门在她们身后关闭。过了一会儿,走廊里传来震耳欲聋的狂笑,她在隔间里躲了很长时间,直到听见施瓦布博士在广播中宣布所有的门都已打开,学生们立刻回教室去(否则就要留堂)之后,才推开门走出去。这时盥洗室已经空了,她拿出皮夹子,挡住裙子上的污渍,眼睛不敢去看地上的水坑,踮起脚尖,凭感觉越过那些不明液体,慢慢地走出盥洗室。
一定有人注意到彼得斯夫人在乐队终于开始排练的时候换了衣服,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学生们面无表情地练习了奥芬巴赫、巴伯和莫扎特的第二十五交响曲,但谣言已经在私下里传开。几天后,彼得斯夫人从某个教室门口经过,听到有人小声叫她“尿得欢老师”,而且这个外号一直到她退休很久之后都有人叫——关于她的搞笑故事甚至在一代代的学生之中传了下去。
“牙签事件”对整个学校都影响深远。走廊上没有摄像头,也没有人发现肇事者。据说校方打算加强安保措施,许多教师建议效仿附近的欧几里得学院,在校园入口处安装金属探测器,但更普遍的看法认为,西克尔高中的风气比欧几里得学院好得多,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防范坏人,管理层认为此次事件不过是个恶作剧,决定低调处理,大事化小。然而,西克尔高中的学生们已经把“牙签日”暗中定为富有传奇色彩的重大节日,每年都要庆祝,以至于校方以留堂作为威胁,禁止学生在“恶作剧周”把牙签带进学校。
“牙签事件”结束后的第二天,碰到德雅的时候,伊奇看着她的眼睛,对她笑了笑,虽然德雅并不知道整个事件都是因她而起,更不知道始作俑者就是伊奇·理查德森,但她也朝伊奇笑了笑。尽管两人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但伊奇感到她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无形的联系,每天乐队排练时,她都会对德雅·约翰逊微微一笑,看到彼得斯夫人不再刁难德雅,她感到心满意足。
事实证明,受“牙签事件”影响最大的还是伊奇本人。她不断想起米娅那天对自己的启发和鼓励,她显然是支持这样的反抗行动的,而假如理查德森太太知道女儿干出这种事,一定会恐惧万分。由此,伊奇觉得米娅和自己是一类人,是内心暗藏破坏欲望的颠覆分子。这天下午,伊奇没有像平时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是到楼下的厨房里待着,米娅刚刚过来,打算准备晚餐。看到伊奇竟然下楼了,她的哥哥姐姐觉得十分惊奇,但她没有搭理他们,米娅对她的吸引力足以让她不去在乎别人探询的目光。又过了几天,待在温斯洛路出租屋的米娅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发现伊奇站在门口。
“我想成为你的助手。”伊奇脱口而出。
“我不需要助手,”米娅告诉她,“我也不确定你母亲愿不愿意你做我的助手。”
“我不在乎,”伊奇一只手撑着门框,似乎害怕米娅会突然把她关在门外,“我只是想跟你学东西,我可以帮你调制药水、整理文件什么的。干什么都行。”
米娅犹豫道:“我雇不起助手。”
“你不必付钱给我,我免费干活,拜托了。”伊奇并不习惯求人,但她语气中的某些东西让米娅觉得这孩子是真的需要她,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我什么都能干,真的,求你了。”
米娅低头看着伊奇,感觉这个原本任性、狂野、暴烈的女孩今天突然变得胆小、沮丧、绝望起来。她莫名地想起了与伊奇同岁时的自己,那时候她就喜欢爬树上墙地到处抓拍照片了,把母亲给她的钱全都花在了购买胶卷上,固执的样子像极了今天的伊奇,米娅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变软了。
“好吧。”米娅说。她把门开得更大,让伊奇进了屋。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