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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兆头

三、十一年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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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好了。”玛丽修女说,“我还以为你们对英国皇室评价不高呢,不是有过革命什么的嘛,还把茶具都倾倒进河里。”

  修会信条鼓励修女们每时每刻都要把心中所想唠叨出来,所以玛丽修女继续喋喋不休。但扬先生已经不行了,而且他现在累得操不起这份闲心。宗教生活可能会让人变得有点古怪。他希望扬夫人赶快醒来。玛丽修女叽叽喳喳的声音中,突然有个词扣动了他希望的心弦。

  “我是否有可能喝上一杯茶,如果可能的话?”他冒昧地说。

  “哦,天哪。”玛丽修女抬手捂着嘴惊呼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扬先生不予置评。

  “我这就去泡。”她说,“但您确定不是想喝咖啡吗?下面有台自动贩卖机。”

  “茶,谢谢。”扬先生说。

  “看来您真快变成本地人了,不是吗?”玛丽修女匆忙走出门时,快活地说了一句。

  扬先生瘫坐在椅子上,独自陪伴着熟睡的妻子和两个熟睡的婴儿。没错,肯定是因为天不亮就起床,以及跪拜祈祷什么的。当然,都是好人,但的确不是特别正常。他看过英国著名导演肯·拉塞尔拍的《恶魔》。那里面也有些修女,讲的是一个由恶魔控制的修道院。这种事当然是胡编乱造的,但无风不起浪……

  他叹了口气。

  这时婴儿甲徐徐醒转,并决定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扬先生已经好些年用不着安抚号哭不休的婴儿了,而且他从不是这方面的好手。另外,扬先生素来尊敬温斯顿·丘吉尔爵士,而拍打小号丘吉尔的屁股实在有失体统。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他疲倦地说,“过段时间,你就会适应了。”

  婴儿闭上嘴巴盯着扬先生,就好像他是位负隅顽抗的敌军将领。

  正当此时,玛丽修女把茶拿了进来。尽管身为撒旦信徒,但她还是周到地找来一个餐盘,准备了些糖霜小点心放在上面。这是那种你只会在某些什锦茶点套装的最下面找到的点心。扬先生那块就像医疗器具一样精致,上面还有个挂满糖霜的小雪人。

  “我估计你们大概没有这种食品。”她说,“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小甜品。我们称之为小——点——心。”

  扬先生刚要开口说“哦,我也是,我们卢顿人也这么叫”,但另一位修女突然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她看着玛丽修女,意识到扬先生从未见证过邪恶五芒星的美妙,并非撒旦信徒,所以只是指着婴儿甲挤了挤眼。

  玛丽修女点点头,也挤挤眼。

  那位修女把婴儿推了出去。

  在人类的各种信息交流手段中,挤眼可以说奥妙无穷。你可以通过挤眼说很多话。比方说,这位修女说的是:

  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婴儿乙已经生出来了,我们也做好了调包的准备,你却把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推到这儿来,喝什么茶!你知道我都快急疯了吗?

  而根据她的理解,玛丽修女挤眼的意思是:

  这就是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我现在不能说话,因为有外人在。

  另一方面,玛丽修女感觉对方那一挤眼的潜台词更像是:

  干得好,玛丽修女。自己一个人就把婴儿调了包。现在把多余的孩子指给我,我会把他推走,让你和尊敬的美国文化专员阁下继续饮茶。

  因此她自己的挤眼意思是:

  就在那儿,亲爱的。这就是婴儿乙,把他带走吧,让我跟专员阁下继续聊天。我一直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建那些装满镜面的高楼大厦。

  当然,这些微妙之处,扬先生完全无从体会。他只是被修女之间的隐秘激情弄得相当尴尬,而且心里正在琢磨:那位拉塞尔导演很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而且讲得没错。

  这位修女本会注意到玛丽的失误,但她已经被道林夫人产房里的美国特勤处人员搞得怒气冲天,那些人老是盯着她,眼神怪怪的。这是因为他们受过专门训练,对穿飘逸长袍戴飘逸长头巾的人会作出某些特定反应,但现在却被自相矛盾的信号所折磨。被自相矛盾的信号折磨的人,并不适合佩戴枪支,更何况他们刚刚目睹了一次自然分娩。这种引领新公民进入自由世界的方式,绝对特别不美国化。另外,他们还听到这所医院里有弥撒声。

  扬夫人动了动。

  “你为他选好名字了吗?”玛丽修女说。

  “嗯?”扬先生说,“哦。不,还没有。如果是个女孩,就会叫露辛达,随我母亲。或者杰曼。这是迪尔德丽选的。”

  “乌姆伍德是个好名字。”玛丽修女记起了某篇小说中提到的高阶恶魔,接着她又想起自己最钟爱的恐怖片《凶兆》的主角,“或者戴米恩。戴米恩挺常用的。”

  安娜丝玛·仪祁[12]的母亲不太熟悉宗教知识,有一天她读到安娜丝玛这个词,感觉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名字,这事就定下来了。八岁半的安娜丝玛此刻正躺在床单下,打着手电筒看“大书”。

  其他孩子通过画有苹果、圆球、蟑螂等东西的彩绘初级读本学习阅读。但仪祁家不一样。安娜丝玛通过“大书”学习阅读。

  这书上没有苹果和圆球,倒有一幅相当精美的十八世纪木版画,画面上的艾格尼丝·风子被捆在柱子上处以火刑,表情相当愉快。

  她认识的第一个词是“精良”。很少有八岁半的孩子知道精良也有“绝对正确”的意思,但安娜丝玛就是其中之一。

  她认识的第二个词是“准确”。

  她大声念出的第一句话是:

  “听吾斯言,听吾忠言。四者骑行而来,亦有四者骑行而来,三者骑行在天,一者骑行在焰。其势无物可阻:非鱼、非雨、非路,恶魔束手,天使皆然。汝亦显身于斯,安娜丝玛。”

  安娜丝玛喜欢看跟自己有关的章节。

  (恰好读到某些星期日报刊的父母,可以买到一种特制书籍。出版商会用他们孩子的名字替换书中英雄的名字。这是为了激发孩子们读书的兴趣。但对安娜丝玛来说,“大书”中出现的不光有她的故事——而且迄今为止准确无误——还有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家中每个人的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十七世纪。她现在还这么小,而且特别以自我为中心,并不觉得书中没提到她的孩子有什么大不了。准确地说,书中有关她的未来也只记述到十一年之后。但对八岁半的孩子而言,十一年就是一生。当然,如果你相信“大书”,十一年的确就是一生。)

  安娜丝玛聪明伶俐,脸庞白净,黑发黑眸。但她总让旁人觉得不大舒服,这是她从曾曾曾曾曾祖母那辈继承下来的家族特性,同时继承下来的还有强到毫无益处的通灵能力。

  她是个早熟的孩子,向来镇定自若、处乱不惊。老师们就算鼓起勇气,也只敢对她的书写习惯稍加申斥,整整迟了三百年的文字形态还不算特别骇人。

  修女们在美国文化专员的夫人和特勤处干员们的鼻子底下把婴儿甲和婴儿乙调了包。她们只是巧妙地把婴儿乙推出来(“给他称重,亲爱的,必须这样做,这是法律”),稍等片刻,再把婴儿甲推进去。

  美国文化专员撒迪厄斯·J.道林几天前突然被紧急召回华盛顿,但他在电话中跟道林夫人分享了这次分娩体验,帮助她控制呼吸节奏。

  这没有阻止他同时在另一部电话中跟自己的投资顾问进行交流。事实上,有一次他还被迫让夫人稍等二十分钟。

  不过没关系。

  生孩子是两个人类所能分享的最最幸福的人生体验,他绝对不想错过一秒钟。

  他已经让一位特勤处干员拍了录像。

  邪恶从不睡觉,所以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要睡。但克鲁利喜欢睡觉,这是凡间乐事之一。特别是在饱餐一顿之后。比方说,他曾经一觉睡过了几乎整个十九世纪。(不过被迫在1832年起床上了趟厕所。)不是因为他需要睡,只是因为他喜欢。

  这是凡间乐事之一。哦,他最好赶紧把这些乐事再好好享受一番,趁着还有时间。

  宾利车在夜幕下呼啸而过,驶向东方。

  当然,从大面上讲,他是赞成末日之战的。如果有人问他,你这些世纪一直在人间敲敲打打缝缝补补是为了什么,那他会说,哦,是为了世界末日大决战和地狱最终的胜利。但努力工作引发战争,和战争最终爆发,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克鲁利早就知道自己会亲历世界末日,因为他是不朽的,所以没有其他选择。但他希望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后。

  因为克鲁利挺喜欢人类的。对恶魔来说,这是极大的堕落。

  哦,他一直努力让人们短暂的生命变得更加悲惨,因为这是他的工作。但克鲁利想出来的东西,还不够人类自己想出来的一半坏。他们似乎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大概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吧。人类诞生在一个处处与他们为敌的世界上,然后又穷尽自身大部分精力让这世界变得更糟。很多年前克鲁利就发现,要想干点能从乌烟瘴气的大背景中凸显出来的邪恶勾当,真是越来越难了。在过去的千年中,他曾几次想给下界发个口信,就说:“你们看,咱们干脆放弃算了。咱们最好关闭炼狱、地狱和其他所有部门,直接搬到上面来。咱们干的事,没有他们自己干不了的。而他们干的事——很多都涉及电极,咱们永远也想不到。他们有咱们缺乏的东西。他们有想象力!当然,还有电。”

  曾有个人写过这句话,不是吗——“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是莎士比亚,还是什么人来着?

  克鲁利曾得到西班牙宗教审判所的嘉奖。他当时在西班牙,主要是在高档社区的小酒吧里闲晃,等奖状寄到手里才知道这码事。他去看了一眼,然后回来足足醉了一个星期。

  那个希尔罗尼玛斯·博斯[13]。真是怪胎!

  但你刚觉得他们比地狱还邪恶时,这些人又能显出连天国都不可企及的优雅与慈悲。而且经常就是同一个人。当然,这就是那什么自由意志。真操蛋。

  亚茨拉菲尔曾试着跟他解释过一次。那是在1020年左右,他们刚刚达成那桩小小的“协议”。关键是,天使说,关键是一个人为善作恶全凭自己心中所想。但像克鲁利这样的人,当然还有他自己,是一开始就被定好基调的。人们不会变得绝对圣洁,他说,除非他们同样有机会变得全然邪恶。

  克鲁利考虑了一段时间。直到1023年前后,他说,等等,嗯,除非你把所有人摆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话才算正确,对吗?你不能把一个人扔在战争地带的小泥棚里,指望他表现得和生在城堡里的人一样好。

  啊,亚茨拉菲尔说,这其实是个优势。你的起点越低,机会就越多。

  克鲁利说,这是扯淡。

  不,亚茨拉菲尔说,这是不可言喻。

  亚茨拉菲尔当然是敌人。但做了六千年敌人,多少也算是段孽缘。

  克鲁利伸手拿起车载电话。

  作为恶魔,当然意味着你没有自由意志。但跟人类混了这么久,总会沾上点他们的习气。

  扬先生不太喜欢戴米恩、乌姆伍德,或是玛丽·饶舌修女的其他建议,这当中涵盖了半个地狱的名号,以及好莱坞黄金年代所有影星。

  “好吧。”她最终有点痛心地说,“我觉得埃罗尔没什么不好。或者加里[14]!都是很好的美国名字。”

  “我喜欢更,嗯,更传统的感觉。”扬先生解释说,“我们家总是取那种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玛丽修女笑了起来。“这没错。要我说,老名字总是好名字。”

  “一个得体大方的英国名字,就像《圣经》里那些人。”扬先生试探着说,“马太、马克、路加、约翰。”玛丽修女听了这些圣徒的名字,忍不住直往后缩。

  “可我觉得这些都不是特别好的《圣经》人名。”扬先生继续说,“感觉像是些牛仔和踢足球的。”

  “扫罗不错。”玛丽修女尽量妥协,说出了第一位以色列王的姓名。

  “我不想要过于老式的名字。”扬先生说。

  “或者该隐。听起来挺时髦,该隐,真的。”玛丽修女建议说。

  “唔。”扬先生似乎不太相信。

  “反正也还有……嗯,也还有亚当。”玛丽修女说。这应该够安全了,她心想。

  “亚当?”扬先生说。

  让我们想象一下,拜魔教修女们秘密找人收养了那个多余的婴儿——婴儿乙。他被养育成一个正常、快乐、笑口常开的孩子。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在那以后,他会长大成人,过上正常而富足的生活。

  这是个不错的思路。也许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让你的思绪继续发散,想想他小学得到的拼写奖章、他平凡但又快乐的大学时光、他在塔德菲尔德及诺顿建房互助协会薪资管理部门的工作,还有他可爱的妻子。也许你还会想象出一些孩子,以及某种爱好——修复老旧摩托车,没准儿还包括养热带鱼。

  你不需要知道婴儿乙到底出了什么事。

  反正我们更喜欢你的想象。

  顺便提一句,他的热带鱼可能还得过奖。

  在伦敦郊外萨里郡多尔金地区的一栋小房子里,光亮从一间卧室的窗口透射出来。

  牛顿·帕西法今年十二岁,身材瘦弱,戴着眼镜。此刻他本该上床睡觉了。

  但他妈妈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所以允许他在就寝时间继续做自己的“实验”。

  他现在所做的实验是更换一台老旧胶木收音机上的一个插头,这是妈妈让他拿去玩的。牛顿坐在一张破桌子旁,他将其骄傲地命名为自己的实验台;这上面堆满了线圈、电池、小灯泡,还有一台从来不管用的自制矿石收音机。

  牛顿没能让胶木收音机重新工作起来,和往常一样,他似乎永远也做不到这一步。

  三架略有些扭曲的模型飞机用棉线挂在他卧室的天花板上。就算不经意的一瞥,也能看出它们出自某个特别勤奋认真的人之手,只是这人不擅长制作模型。牛顿无可救药地为它们感到骄傲,就连那架喷火式战斗机也一样,尽管这个模型的翅膀被他搞得一团糟。

  牛顿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眯着眼睛低头注视插头,随即放下手里的改锥。

  他对这次的工作抱有很高期望。他遵照了《实用电学儿童书:包括一百零一种安全又有教育意义的电学常识》第五页上更换插头的每条指示。他把颜色正确的电线接在了正确的插脚上;他检查过一遍,保险丝用得也没错;他把所有零件都拧回了原位。目前看来,没有问题。

  牛顿把插头插进插座,然后接通电源。

  屋子里所有灯光都熄灭了。

  牛顿脸上绽放出骄傲的笑容。他进步了。上次做这个实验时,他搞垮了整个多尔金地区的电力系统,有个供电局的人到家里来跟他妈妈抱怨。

  牛顿对电子仪器有种无可抑制的冲动和热情。学校里有台计算机,放学后,总有六七个勤奋的孩子留下来,用打孔卡鼓捣各种试验。主管电脑的老师最终经不住牛顿的再三恳请,让他加入进来。牛顿只给那台机器喂了一张小卡片。

  它吞下去,噎死了。

  牛顿坚信未来是属于计算机的,等未来降临时,他会做好准备,站在新科技的最前沿。

  但未来有它自己的看法。全都写在“大书”里。

  亚当,扬先生心想。他试着念了一遍,想看看它发音怎么样。“亚当。”嗯……

  他低头看着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的金色发卷。

  “你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总结道,“我觉得他看上去还真像个亚当。”

  这不是个黑沉沉的雷雨夜。

  黑沉沉的雷雨夜发生在两天之后,大概在道林夫人、扬夫人和她们各自的孩子离开医院的四小时后。那是个特别典型的雷雨夜,就在午夜时分,暴雨达到峰值,一道闪电打在唠叨修会女修道院上,点着了顶楼的小礼拜堂。

  没人严重烧伤,但火烧了几个小时,在此期间造成很大程度的破坏。

  这场火灾的肇事者就潜伏在附近一栋建筑的屋顶,注视着滚滚烈焰。他又高又瘦,是位地狱公爵。在回阴间之前,这是他最后一项任务。如今任务已经完成。

  他可以把其他问题安心地留给克鲁利。

  哈斯塔回家了。

  亚茨拉菲尔是位权天使,但如今人们常开这方面的玩笑。

  按理说,他和克鲁利都不会选择对方做朋友。但他们都是世间之人——至少是人形生物,而且“协议”对双方有利。更何况,你会逐渐习惯六千年来始终相伴左右的唯一一张熟面孔。

  “协议”很简单,简单到其实不值得加引号。之所以加了,只是因为它存在的时间实在太久。这是一种合理的协议,很多远离高层领导,独自工作在恶劣条件下的秘密干员,都会跟自己的对手达成同样的协议。他们会发现自己跟对手之间的共同点,要多过那些遥远的盟友。这是一种不干涉对方某些活动的默契。以此保证谁都不能大获全胜,但谁也不会彻底失败;而且双方都可以向主子们展示出,自己在应付一位机智狡猾、消息灵通的对手时,所取得的巨大成果。

  因此克鲁利得以拿下曼彻斯特,同时亚茨拉菲尔不受干扰地得到整个什罗普郡。克鲁利获得格拉斯哥,亚茨拉菲尔搞定爱丁堡。两者均未声称对米尔顿·凯恩斯负责,但都将其报告为一次胜利。

  (美国佬及其他外国佬请注意:米尔顿·凯恩斯是一座新兴城市,位置大约在伦敦和伯明翰中间。这是一座现代高效、有益健康的城市。而最重要的是,是一个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很多英国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此顺理成章的是,只要合情合理,他们就会替对方顶班。毕竟他们都有天使血统。如果一方要去中部城市赫尔办理一桩简单的诱惑工作,那么顺便在城里多走几步,捎带着安排一次标准化短时神圣体验也很合理。反正这些事早晚要办,相互帮助可以让双方有更多空闲时间,也节省了开销。

  亚茨拉菲尔偶尔会为此感到内疚,但和克鲁利一样,几千年来与人类朝夕相处,对他产生了相同的影响,只是方向有所不同。

  另外,当权者们也不在乎干这些事的是谁,只要干了就行。

  此刻,亚茨拉菲尔正和克鲁利一起站在伦敦圣詹姆斯公园的池塘旁。他们在喂鸭子。

  圣詹姆斯公园的鸭子早就习惯被私下会晤的秘密特工们喂养,已经建立起独特的巴甫洛夫条件反射。把一只圣詹姆斯公园的鸭子关进实验室铁笼,向它展示一张有两个人的照片——一个通常穿毛领大衣,另一个戴头巾、衣着肃穆——鸭子就会期许地抬起头。俄国文化专员的黑面包备受有鉴赏力的鸭子们追捧,军情九处的酵母调味霍维斯小麦面包则为鸭子美食家们所钟爱。

  亚茨拉菲尔冲一只脏兮兮的公鸭扔去一块面包皮,它叼住食物,迅速潜入水中。

  天使转头望向克鲁利。

  “真的吗,我的天。”他喃喃说道。

  “抱歉。”克鲁利说,“我走神了。”那只公鸭生气地露出水面。

  “当然,我们知道有些阴谋正在进行。”亚茨拉菲尔说,“但本以为这种事会发生在美国。他们那边似乎比较热衷于此。”

  “这个嘛,早晚会的。”克鲁利沮丧地说。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停在公园另一侧的宾利车,它的后轮被不辞劳苦地用车轮固定夹锁了起来。

  “哦,是的。美国外交官。”天使说,“感觉相当华丽。就好像末日之战是那种你准备尽量卖到更多国家的大片。”

  “每个国家。”克鲁利说,“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国度。”

  亚茨拉菲尔把最后一片面包扔向鸭群,它们转头去纠缠保加利亚海军武官和一个扎剑桥领带、表情鬼祟的人了。天使规规矩矩地将纸袋扔进垃圾箱。

  他转身面对克鲁利。

  “我们会赢,这毫无疑问。”他说。

  “你肯定不希望这样。”恶魔说。

  “为什么不?请说说看。”

  “听着。”克鲁利绝望地说,“你们那边有多少音乐家,嗯?我是说一流的。”

  亚茨拉菲尔一脸震惊。

  “嗯,我想应该……”他开口说。

  “两个。”克鲁利说,“埃尔加和李斯特。仅此而已。剩下都是我们的。贝多芬、勃拉姆斯、所有的巴赫、莫扎特,等等等等。你能想象只有埃尔加的永恒时光吗?”

  亚茨拉菲尔闭上眼睛。“轻而易举。”他呻吟道。

  “那么还没完。”克鲁利脸上闪过胜利的光芒。他知道亚茨拉菲尔的软肋在哪儿。“没有CD。没有伦敦阿尔伯特音乐厅。没有一年一度的逍遥音乐节。没有格林德包恩歌剧院。只有没完没了的天音。”

  “不可言喻。”亚茨拉菲尔嘟囔道。

  “你说过,就像不加盐的白煮蛋。这倒提醒了我。没有盐,也没有蛋。没有配莳萝酱的盐渍鲑鱼片。没有了解你口味的美妙小餐馆。没有《每日电讯报》填字游戏。没有小古董店。也没有书店。没有好玩的古版书。没有。”克鲁利刮了刮亚茨拉菲尔兴趣之桶的桶底,“摄政时期的银鼻烟盒……”

  “但我们胜利后,生活会更加美好!”天使嘶声说道。

  “但绝对无趣。听着,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没错。你拿着你的竖琴,会和我拿着我的干草叉一样高兴。”

  “你知道我们不弹竖琴。”

  “我们也不用草叉。这只是一种修辞手法。”

  他们对视良久。

  亚茨拉菲尔摊开优美雅致修过指甲的双手。

  “你知道,我这边的人更希望它快点发生。一切都是为此服务,你明白吧。最终试炼。炎剑、四骑士、血海,所有这些单调繁冗的工作。”他说着耸耸肩。

  “然后游戏结束,请投币?”克鲁利说。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语言表达有些难以理解。”

  “我和他们一样喜欢那些血海。但又不是非得这样。你们用不着把一切尽数毁掉,只为测试制作工艺是否良好。”

  亚茨拉菲尔又耸耸肩。

  “恐怕对你来说,这是种不可言喻的智慧。”天使打了个哆嗦,把外套拉紧。灰云正在城市上空堆积。

  “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吧。”他说。

  “你是在跟我说吗?”克鲁利闷闷不乐地说。

  他们在肃穆的寂静中溜达了一会儿。

  “我也不是不赞同你的意见。”两人缓步走过草地时,天使说,“只是我不能违抗律条。你知道的。”

  “我也是。”

  亚茨拉菲尔瞥了他一眼。“哦,得了吧。”他说,“你毕竟是个恶魔。”

  “对。但我们只倾向于违抗一般意义上的律条。如果破坏了某些特定的规矩,他们就会施以重罚。”

  “比如说违抗他们?”

  “你说到点子上了。他们的手段会吓你一跳,也可能不会。你觉得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克鲁利冲宾利车一挥手,它自动把门打开。

  “预言各有不同。”亚茨拉菲尔钻进副驾驶座,“肯定要到这个世纪末。但我们可以想见,在此之前会有异象发生。过去千年中的大多数预言家,更关心押韵而非精确。”

  克鲁利指了指点火器。钥匙随之转动。

  “什么?”他说。

  “你知道。”天使说,“‘某某某一,世界末日由此而起。’或是某某某二、某某某三年什么的。倒是很少有韵可以押到六这个字。所以尾数带六的年份大概很安全。”

  “那又会有什么异相?”

  “双头小牛、空中印记、雌鹅倒飞、落鱼如雨。诸如此类的东西。敌基督的存在对自然界产生的影响。”

  “哦。”

  克鲁利挂挡起步。他忽然想到什么,随手打了个响指。

  车轮固定夹消失了。

  “去吃午饭吧。”他说,“我还欠你一顿,是从……”

  “巴黎,1793年。”亚茨拉菲尔说。

  “哦,对。法国大革命,恐怖统治期。那是你们的手笔,还是我们的?”

  “不是你们的吗?”

  “记不清了。但那次的馆子的确不错。”

  宾利车从一位目瞪口呆的交管员身边驶过,他手中的罚单簿刚刚自燃了。克鲁利吃了一惊。

  “我绝对不是有意这么干的。”他说。

  亚茨拉菲尔脸色一红。

  “是我干的。”他说,“我一直以为是你们的人创造出了交管员。”

  “是吗?我们以为是你们的主意。”

  克鲁利看着后视镜中的青烟。

  “走吧。”他说,“去丽兹大饭店。”

  克鲁利不用预约。在他的世界里,约定餐桌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亚茨拉菲尔收藏书籍。如果敢于直面内心,他就会被迫承认自己的书店只是用来存放书籍的地方。他倒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为了维持正常二手书商的假面,他用上了人身攻击以外的所有手段,旨在阻止客人们买书。难闻的湿气、横眉立目的表情、怪异的营业时间——他特别擅长这招。

  亚茨拉菲尔收藏书籍已经有很长时间,而且和其他藏书人一样,他也有自己的偏好。

  他有六十多本预言书,主题都是第二个千年最后几世纪的事件。他特别喜好王尔德的初版书。还有一整套错版《圣经》,每种都是根据自身的排版错误命名的。

  这些《圣经》中包括《不义之人圣经》,这名字源于《歌林多前书》中的一个排版错误:“你们岂不知不义之人将承受神的国么?”;还有贝克和卢卡斯出版社1632年发行的《道德败坏圣经》,只因它少了一个“不”字,将十诫中的第七诫印刷为“可奸淫”。这里也有《宣告无罪圣经》《蜜糖圣经》《直立鱼圣经》《烧焦十字架圣经》和其他珍本[15]。亚茨拉菲尔有一整套。连最珍稀的也有,就是1651年由比尔顿和史盖茨公司在伦敦印刷的那本。

  这是他们三次出版灾难中的第一次。

  这本书通常被称作“操他妈的圣经”。排字工人一整段的失误如果可以称为失误的话,出现在《以西结书》四十八章第五段。

  2.挨着但的地界,从东到西,是亚设的一份。

  3.挨着亚设的地界,从东到西,是拿弗他利的一份。

  4.挨着拿弗他利的地界,从东到西,是玛拿西的一份。

  5.操他妈的,我受不了了。我烦透排字了。比尔顿师傅可不算绅士,史盖茨师傅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南华克区工贼。我跟你说,像今天这种好天气,只要是有半点常识的人,都应该出去晒晒太阳,而不是一辈子困在这间该死的发霉旧工坊里。@*"[email protected];!*

  6.挨着以法莲的地界,从东到西,是流便的一份。

  (《操他妈的圣经》还有个值得一提的特点,在《创世记》第三章中包含二十七节,而不是普通的二十四节。英王钦定本第二十四节如下:

  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错版中多出来的三节紧接在这后面:

  25.耶和华神对守卫东门的天使说,我所赐你的炎剑在何处?

  26.那天使说,转眼前还在,我必又犯了糊涂,将它失在某地。

  27.耶和华神便不再问。

  这些段落似乎是在校对阶段塞进去的。当时的出版商们习惯把校样挂在店铺外面的木梁上,以此熏陶大众,同时得到免费的校对勘误。反正这一版“圣经”随后就全部焚毁了,所以谁都没去责怪好好先生亚·茨拉菲尔。他在隔壁的隔壁开了一间书店,总是帮忙做翻译。他的笔迹极易辨认。)

  比尔顿和史盖茨的第二次重大出版灾难发生在[16]653年。他们鸿运当头,意外得到著名的《失落四开本》中的一册——从未以对开本形式再版的三出莎士比亚戏剧,如今这些剧目已经完全消失在学者和戏迷们的视野之外,只有剧名流传下来。这本是莎士比亚最早创作的剧目《罗宾汉喜剧》,或称“谢伍德森林”。(而另外两本分别是《捕鼠记》和《1589年淘金女郎》。)

  比尔顿先生花了六枚金币买下这册四开本,坚信光靠精装对开本就能赚回一倍利润。

  结果他把书丢了。

  比尔顿和史盖茨的第三次重大出版灾难,他们两人始终无法理解。不管在哪儿,都会发现预言书都卖疯了。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英文版已经开始第三次印刷。五位诺查丹玛斯都声称自己才是本尊,正在进行大获成功的巡回签售之旅。而《谢顿大妈1预言合集》早就销售一空。

  伦敦八大出版商的畅销清单上都至少有一本预言书。每本都极其荒谬,但模棱两可的语气和全知全能的气势让这些书大获好评。它们的销售成绩数以千计,数以万计。

  “这简直是印钞特许权!”比尔顿先生对史盖茨先生说(他已经在这方面动过脑筋,后来也的确付诸实施,并最终在伦敦新门监狱度过余生),“大众哭着喊着要看这些垃圾!我们必须马上印一本巫婆写的预言书!”

  第二天上午,手稿送到了他们门前。和往常一样,这位作者对于时机的把握极为准确。

  但比尔顿先生和史盖茨先生都没意识到,他们收到的这份手稿是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珍品。它完全由绝对正确的预言组成,范围覆盖其后三百四十几年,精良准确地描述出最终将世界末日大决战推上顶峰的一系列事件。每个细节都毫无偏差。

  比尔顿和史盖茨于1655年9月将其印刷出版,正好有时间准备圣诞节打折促销活动。(这是两位出版业奇才的又一神来之笔,因为奥利弗·克伦威尔的清教徒议会在1654年宣布圣诞节非法。)另外,它还是英国有史以来第一本因库存过多而廉价处理的书籍。

  但就是卖不动。

  兰开夏郡有家小书店还在书旁摆了块写着“本地作者”的牌子,就连这样都不行。

  本书作者艾格尼丝·风子倒是一点也不吃惊,不过话说回来,想让艾格尼丝·风子吃惊实非易事。

  反正她写这本书就不是为了大卖,或是赚版税,甚至不为名声。她写这本书,只是为了得到作者应得的那本免费样书。

  谁也不知道大量积压书跑哪儿去了。反正不在任何博物馆和私人藏书家手里。就连亚茨拉菲尔都没有,只要一想到若能用自己的双手摸摸这本书,他简直连骨头都要酥了。

  实际上,全世界只剩下一本艾格尼丝·风子的预言书。

  它就放在一个书架上,距离正在享受美味午餐的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大约四十英里。如果用上比喻手法,我们可以说它刚开始发出嘀嘀嗒嗒的倒计时声。

  此刻是下午三点。敌基督降临大地已有十五小时,一个天使和一位恶魔亲密无间地对饮着,度过了其中三小时。

  他们面对面坐在亚茨拉菲尔那间陈旧潮湿的小书店的里间库房里,此地位于伦敦市中心苏活区。

  苏活区大多数书店都有库房,大多数库房都塞满了珍稀,或者至少是非常昂贵的书籍。但亚茨拉菲尔的书没有插图。它们只有棕色封面和嘎吱作响的内页。偶尔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卖出一本。

  另外,偶尔有些身穿黑西服、一脸严肃的人前来拜访,非常礼貌地向他提出建议。他们认为亚茨拉菲尔也许愿意把店铺卖掉,好让它变成更适合这一地区环境的零售门脸。有时他们会出现金,很多沓脏兮兮的五十镑钞票。也有时,在他们谈话期间,另有些戴墨镜的男人走进书店,摇着头说这些纸张多么易燃,而他这里的火灾隐患又有多大。

  亚茨拉菲尔会点头微笑,说他考虑一下。然后这些人就会离开。永远不再出现。

  身为天使,并不意味着你一定是个傻瓜。

  他们面前的桌上放满了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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