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年前
现今流行的宇宙创造论指出,如果它真是被创造出来而非不经允许私自诞生的,那么这个日期差不多是在一百亿到两百亿年前。基于同样的理论推断,地球本身大约有四十五亿年的历史。
这些日期都不对。
中世纪犹太学者将创世日推演到公元前3760年。希腊正教神学家将其推演到公元前5508年。
这些说法也不对。
爱尔兰大主教詹姆斯·厄舍(1580—1656)在1654年发表的著作《旧约及新约编年史》中推算出,天国和地球都是在公元前4004年创造出来的。他的一位助手把这项演算又往前推了一步,最终得以昭告世人,地球是在公元前4004年10月21日上午9点整诞生的。因为上帝喜欢在精力充沛的上午把活儿干完。
这个结果同样不对。差了大概一刻钟。
那些恐龙骨骼化石不过是个玩笑,但古生物学家们还没看出来。
这证明了两件事:
第一,上帝行事深不可测,难以捉摸。上帝从不跟宇宙万物玩骰子,他玩的是一种自己设计的不可言喻的游戏。从其他玩家(比如说所有人)的角度类比来说,就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用空白纸牌,以一切为赌注,玩一种复杂繁琐的纸牌游戏。庄家不但没告诉你规则,脸上还总挂着微笑。
第二,地球是个天秤座。
在这段历史开始的那天,《塔德菲尔德广告报》“今日星座”专栏中的天秤座星运预告如下:
天秤座。9月24日~10月23日
你可能觉得精力不济,生活乏善可陈。家庭问题会凸显出来,让人举棋不定。避免不必要的冒险。一位朋友对你来说至关重要。在前景明朗之前,暂不要作重大决断。你今天可能易受消化不良的困扰,所以尽量别吃色拉。帮助将来自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则预告完全正确,除了色拉那部分以外。
这不是个黑沉沉的雷雨夜。
按理说应该是的,但天气就是这样。以全世界的疯狂科学家为例,当他们的旷世杰作最终完工躺在试验台上的那天夜里,每有一位适逢其会赶上便利的雷暴雨,就得有好几十位茫然无措地坐在晴朗星空下,任由驼背侏儒助手在旁边计算加班时间。
但别让这雾气(再加上即将到来的雨水,气温已经降到七八摄氏度左右)使你产生虚假的安全感。温和的夜晚,并不意味着黑暗势力不会出来活动。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活动。他们无处不在。
他们向来如此,这才是关键。
此时就有两位潜伏在荒废的墓地中。两个阴沉沉的黑影,一个弯腰驼背又矮又胖,一个凶险邪恶又瘦又高,都是奥运选手级的潜伏高手。如果布鲁斯·斯普林斯汀[3]曾录制过《为潜伏而生》,出现在唱片封面上的就该是他们。这两位已经在薄雾中潜伏了一个钟头,但他们早已做好准备,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潜伏一整晚,还能剩下足够的阴郁恶意,最后冲刺一把,潜伏过整个黎明。
又过了二十分钟,其中一位终于开口说:“真他妈不能忍了。那家伙几小时前就该到了。”
说话的名叫哈斯塔,是位地狱公爵。
很多现象——战争、瘟疫、税务抽审——都被认为是撒旦在人世间做的手脚,但在魔鬼学研究者们之中早有公论,全英最拥堵的路段、伦敦驾车人的噩梦——M25号环形公路必然是头号物证的有力竞争者。
当然,他们还是搞错了。学者们认为这条恐怖环路之所以邪恶,只因它每天都会制造出无可计数的负面情绪和流血冲突。
实际上,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凡人当中,很少有人清楚M25环形公路的精确路线形状构成了古代姆大陆黑暗祭祀密语中的魔符印记Odegra,意思是“万岁,地狱巨兽,世界吞噬者”。每天数以千计的驾车人喷着尾气绕行在这段蜿蜒曲折的道路上,就好似推动水力转经轮上的溪水一样。他们制造出无尽的低浓度邪恶烟尘,污染着方圆数十英里内的超自然大气。
这是克鲁利的杰作之一。他花了数年时间成就此事,包括三次电脑入侵、两次非法闯入、一次小额贿赂。另外,当其他方案都失败后,他还在某个潮湿的夜晚,跑到一处泥泞的工地中,花了两小时把部分标志桩挪动了特别邪恶特别神秘特别不可告人的几米距离。当克鲁利观赏到世上首个三十英里长的大塞车时,心中洋溢着成就恶业的温情暖意。
这为他赢得了一次表彰。
克鲁利正以一百八十公里的时速行驶在伦敦斯劳区以东。他身上没有什么恶魔特征,至少从经典定义来看是这样的。没犄角也没翅膀。诚然,他正在听一盘《皇后乐队精选集》,但这算不上过硬的证据,因为任何磁带放在车里超过两星期,都会变形成《皇后乐队精选集》。甚至连他脑袋里都没转什么特别邪恶的念头。实际上,他正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密伊和钱登到底是谁[4]。
克鲁利有一头黑发和漂亮的颧骨,足蹬蛇皮靴,或者至少可以说是穿着鞋。另外他能用舌头做出特别古怪的动作,而且每到忘形时,就有发出嘶嘶声的冲动。
他还很少眨眼。
他开的是1926年产黑色宾利古董车,出厂至今只有一位主人,这人就是克鲁利。他一直在打理这辆车。
克鲁利之所以迟到,是因为他特别喜欢20世纪。它比17世纪强不少,比14世纪强很多。克鲁利常说,时光的好处之一,就在于能带着他稳步远离14世纪。那是这颗星球上最最无聊的百年——法国不算在内。二十世纪可一点都不无聊。实际上,后视镜中闪动的蓝光正知会克鲁利,在最近五十秒内,有两个人一直在追他,打算为他的生活再平添几分乐趣。
他看了眼手表。这是为那种富有的深海潜水员设计的手表,这种人到了海底也想知道全世界二十一个首都的当地时间。
(它是专为克鲁利定制的。定制一块手表价钱相当昂贵,但他负担得起。这块表可以显示全世界二十个首都的当地时间,外加一个异界首都,在那里只有一种时间,那就是“太晚了”。)
宾利车蹿出闸道口,侧着车身两轮着地拐了个弯,随即扑进一条布满落叶的小路。闪烁的蓝光还跟在后面。
克鲁利叹了口气,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略微转向后方,在肩头做了个特别复杂的手势。
闪烁的光芒倏忽远逝。警车戛然而止,里面的人吓了一跳。但这算不了什么,等他们打开车盖,发现引擎变成了什么东西,那才叫吓一跳呢。
在墓地中,高个儿恶魔哈斯塔把烟头递还给个子较矮、技术更精湛的潜伏者。
“我看见了一点光。”他说,“他终于来了,这个没品的杂种。”
“他开的是什么?”利古尔说。
“是辆车。一种不用马的马车。”哈斯塔解释说,“我想你上次来的时候,他们还没这玩意儿,起码是还没得到普及。”
“那时候前面会坐个人,举着小红旗。”利古尔说。
“我估摸着,他们后来又有所发展了。”
“克鲁利这人怎么样?”利古尔说。
哈斯塔不屑地说:“他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了。打一开始就在。要我说,他已经被同化了,开着辆带电话的汽车。”
利古尔思忖片刻。跟大多数恶魔一样,他对科学技术知之甚少。他正要开口说些“我打赌肯定需要老长的电线”之类的话时,宾利车停在了墓地门口。
“他还戴着墨镜。”哈斯塔不屑地说,“即便是在大晚上。”他说着提高了声音,“撒旦万岁。”
“撒旦万岁。”利古尔附和道。
“嗨。”克鲁利冲他们挥了挥手,“抱歉来迟了,但你们知道德纳姆区的那条A40公路,我试着拐进乔利乌德,然后……”
“吾等齐聚于此。”哈斯塔意味深长地说,“必当细数今日恶行。”
“对,恶行。”克鲁利说。他略显内疚,就像是个好几年没去过教堂的人,已经忘了该在什么时候站起来。
哈斯塔清清嗓子。
“我诱惑了一名牧师。”他说,“他走在街上时,看到一群漂亮女孩沐浴在阳光中,我把疑虑注入他的心灵。他本会成为一名圣人,但不出十年我们就能得到他。”
“干得好。”克鲁利帮衬道。
“我腐化了一名政客。”利古尔说,“我让他觉得收点小钱算不了什么。不出一年我们就会得到他。”
两位恶魔都期待地望向克鲁利。他露出灿烂的微笑。
“你们肯定会喜欢这个。”他说。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也更加阴险。
“我在午餐时间,占用了伦敦市中心的每一部移动电话,长达四十五分钟之久。”他说。
四下夜阑人静,只有远方车辆驶过的声音偶尔传来。
“嗯?”过了一会儿,哈斯塔说,“然后呢?”
“听着,这可不简单。”克鲁利说。
“就这些?”利古尔说。
“你们看,人们……”
“这能帮我主争取到更多灵魂吗?”哈斯塔说。
克鲁利冷静下来。
怎么跟他们说呢?有两万人怒火冲天?你几乎可以听到气炸了肺的声音在城市间回荡?他们转回头把火撒在秘书、交管员之类的人身上,这些人又把火撒在别人身上?用尽各种报复性小手段,还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这才叫绝呢。余波久久不止,后续影响难以估量。成千上万的灵魂都蒙上了薄薄一层黯淡锈色,而你连一根小手指头都不用动。
但这话没法讲给哈斯塔和利古尔之流的恶魔听。这帮家伙,14世纪的脑袋瓜。经年累月地对付一个灵魂。诚然,这也算门手艺,但如今你得转换思路。不用大,但要广。在这拥有五十亿人的世界上,不能再一粒一粒捡芝麻,你必须扩大影响。但像利古尔和哈斯塔这样的恶魔是不会理解的。比方说,他们绝对想不出威尔士语电视广播。或是增值税。或是曼彻斯特。
克鲁利特别钟爱曼彻斯特。
“反正当局似乎很满意。”他说,“时代在改变。那么到底有什么事?”
哈斯塔弯腰从一块墓碑后面拿起个东西。
“这个。”他说。
克鲁利盯着那个篮子。
“哦。”他说,“不。”
“没错。”哈斯塔阴笑着说。
“到时候了?”
“是的。”
“而且,呃,这要交给我去……?”
“是的。”哈斯塔欣然答道。
“为什么是我?”克鲁利绝望地说,“你了解我,哈斯塔,不是吗?你知道,我的舞台是……”
“哦,是的,是的。”哈斯塔说,“你的舞台。你是主角。拿去。时代在改变。”
“对。”利古尔阴笑着说,“首先,时代快走到头了。”
“为什么是我?”
“你显然极受宠信。”哈斯塔恶狠狠地说,“我敢说这位利古尔情愿拿他的一条胳膊换这样的机会。”
“没错。”利古尔说。随便什么人的胳膊,他心想。世上有那么多胳膊,没必要浪费一条好的。
哈斯塔从雨衣污浊肮脏的暗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板。
“签字。这里。”他在两个词之间留下了恐怖的停顿。
克鲁利心不在焉地从内袋掏出一杆钢笔。笔杆光滑,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看上去仿佛可以突破速度极限。
“钢笔不错。”利古尔说。
“可以在水下写字。”克鲁利嘟囔道。
“他们还会想出什么鬼玩意儿来?”利古尔思忖道。
“不管是什么,他们最好快点想。”哈斯塔说,“不。不是A.J.克鲁利。你的真名。”
克鲁利沮丧地点点头,在纸上画了个复杂扭曲的符号。它在黑暗中闪出微微红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我该拿它怎么办?”克鲁利说。
“你会接到指示的。”哈斯塔板着脸说,“有什么可担心的,克鲁利?我们为之奋斗几千年的辉煌时刻近在眼前了。”
“哦,对。”克鲁利说。他脸上挂着被逼入死胡同的表情,再也没有几分钟前从宾利车里跃出的轻巧劲儿了。
“不朽的胜利在向我们招手!”
“不朽。是的。”克鲁利说。
“而你将是这光辉使命的一件工具!”
“工具。是的。”克鲁利嘟囔道。他小心翼翼地捡起篮子,就好像它会爆炸。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不久之后就会爆炸。
“呃。好吧。”他说,“那么我该,呃,走了。对吗?把它应付过去。当然我没有应付差事的意思。”他意识到如果哈斯塔向上头作出负面报告,会有多么麻烦,忙不迭地加上最后这句,“但你们了解我。这真是太棒了。”
两个高阶恶魔什么也没说。
“那么我也该走了。”克鲁利胡言乱语道,“回头见。再见。呃。很好。绝了。Ciao[5]。”
宾利车猛地一蹿,消失在黑暗中。利古尔说:“Ciao是什么意思?”
“意大利语。”哈斯塔说,“我想是指‘食物’。”
“这话说得真是莫名其妙。”利古尔看着渐逝渐远的尾灯说,“你相信他?”
“不。”哈斯塔说。
“嗯。”利古尔说。如果恶魔相信彼此,他寻思着,那才叫世界真奇妙呢。
阿默舍姆区以西某处,克鲁利在夜色中疾驰。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便抓起一盘磁带,试图把它从易碎的磁带盒里揪出来。一束车灯的光芒让他看清这是意大利作曲家维瓦尔第的《四季》。舒缓的音乐,正是他需要的。
克鲁利把磁带捣进车载音响系统。
“哦该死哦该死哦该死。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我?”他喃喃自语道。皇后乐队的熟悉旋律席卷而来。
突然间,乐队主唱弗雷迪·墨丘利对他说道:因为这是你应得的奖赏,克鲁利。
克鲁利心底暗骂一声。利用电子设备进行通信是他出的点子,下界仅此一次接受了他的建议,但一如既往地搞错了方向。克鲁利希望说服他们接入通信网络,但地狱方面只是随随便便地切进他正在听的任何东西,并将其扭曲。
克鲁利咽了口唾沫。
“感激不尽,大人。”他说。
我们对你寄予厚望,克鲁利。
“谢谢,大人。”
这很重要,克鲁利。
“我知道,我知道。”
这是重中之重,克鲁利。
“交给我吧,大人。”
这是我们目前的工作重点,克鲁利。如果它出了岔子,所有相关人员都要倒大霉。包括你,克鲁利,特别是你。
“明白,大人。”
你的指示如下,克鲁利。
转瞬之间,他就都知道了。克鲁利讨厌这样。他们明明可以直接告诉他,干吗总是突然间把冷冰的信息直接灌进他的脑袋?按照指示,他必须把车开到一家指定的医院。
“我五分钟就能到,大人,没问题。”
很好。我看到一个人的侧影胆小鬼胆小鬼你会不会跳方丹果舞[6]……
克鲁利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本来情况挺好,最近几个世纪,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他们就突然把世界末日大决战扔到你脸上。世界末日大决战,世界之战,末日之战。天堂对地狱,三回合,至死方休,不准投降。就是这样。再也没什么世界了。这就是世界末日的定义。再也没什么世界了。只有无尽的天堂或是无尽的地狱,全看胜利者是谁。克鲁利不知道哪种结局更糟。
好吧,当然,从定义上说,地狱更糟。但克鲁利还记得天堂的样子,很多地方都跟地狱差不多。首先,在这两个地方你都没法好好喝上一杯。另外你在天堂产生的无聊感,几乎和在地狱产生的兴奋感一样恐怖。
但此事无从规避。既然身为恶魔,就别想有什么自由意志。
“……我不会放你走(放他走)……”
好吧,至少不是今年。他还有时间做些安排。比方说,把长线股票脱手。
克鲁利胡思乱想着,如果把车停在这儿,停在这条又黑又潮、荒无人烟的大路上,把篮子拿出去,抡上一圈又一圈然后撒手,那又会发生什么事……
某些恐怖至极的事,绝对没错。
他曾是个天使,也没打算堕落。他只是交了些坏朋友。
宾利车在黑暗中疾驰,油表显示为零。六十多年来,它一直显示为零。做恶魔也不全是坏事。比如说,你不用买汽油。克鲁利只买过一次汽油,那是在1967年,为了得到免费的詹姆斯·邦德挡风玻璃子弹孔贴画。他当时特别想要。
后座篮子里的东西开始号哭,就是那种新生儿才会发出的空袭警报声。高亢。无词。而且古老。
扬先生心想,这是家相当不错的医院。如果没有那些修女,这里也会相当安静。
他挺喜欢修女的。你知道,他可不是个左脚汉[7]之类的人物。绝对不是。说到逃避参加教堂礼拜的问题,他每周固定逃避的都是正儿八经的英国国教会,比如圣塞西尔教堂和诸天使教堂什么的。别的教堂,他连做梦都没想过。其他教堂的味道都不对头,下有地板光洁剂,上有可疑的熏香气息。在他灵魂的皮质扶手椅深处,扬先生知道上帝会为这种事感到羞耻。
但他还是挺喜欢看见修女们的,就跟他喜欢看到传教组织基督救世军一样。他们总让你觉得万物各安其位,始终有些人在努力把世界保持在转轴上。
但这是他头一回碰到圣贝利尔唠叨修会。
(克拉科夫的圣贝利尔·阿蒂库拉图斯,据称于五世纪中叶殉教。根据传说,贝利尔是一位年轻女子,被迫下嫁给异教徒凯斯米尔王子。在婚礼当晚,她祈求上帝加以干预,并隐约觉得可能会长出奇迹般的胡须。实际上,她还特别预备了一柄女用象牙把小剃毛刀,用以对抗这难以预料的事体。但上主赐予贝利尔的是奇迹般的唠叨本领。她会一刻不停地把心中所想全都唠叨出来,可以做到不吃不喝,甚至不用换气。尽管逻辑混乱,但的确是喋喋不休。
根据传说的一个版本,贝利尔在婚礼后三个星期被凯斯米尔王子绞死,他们始终没有真正结合。她身为贞女和殉教者,一直唠叨到死。
而另一个版本的传说提到,凯斯米尔买了一副耳塞。贝利尔和他一起死在床榻上,享年六十二岁。
圣贝利尔唠叨修会的成员立誓要时时刻刻效仿圣贝利尔的行为。修女们只有在星期二下午允许闭嘴半小时。另外如果想玩的话,她们还可以打打乒乓球。)
迪尔德丽出于某种私人原因遇到了她们。这种私人原因很可能涉及许多郁闷的南美人跟其他郁闷的南美人干架。牧师们甚至在怂恿人们革命,而不是去处理合体的牧师事务,比方说安排教堂清洁值班表。[8]
但问题在于,修女应该保持安静。这是她们的本分。就像检测音响系统的隔音间里那些带尖的东西一样。她们不该,呃,总是唠唠叨叨。
扬先生往烟斗中填了点烟草——好吧,人们管这叫烟草,但他可不这么觉得,至少不是你过去常抽的那种。扬先生心中暗想,如果自己找位修女打听一下男厕在哪儿,会有什么后果。估计罗马教皇会给他发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函什么的。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又看了眼手表。
但也有个好处:这些修女坚决反对他在分娩过程中留在产房。迪尔德丽可一直这么想。她又开始读书看报了。虽说已经生了一个孩子,但她却突然宣称这次分娩是两个人类所能分享的最幸福的人生体验。这就是让她自己给自己订报纸的结果。扬先生从不相信那些内页标题写着什么“生活方式”或是“选择权”的报纸。
好吧,他已经竭尽全力抵制这次分享幸福体验的行为。他不反对分享幸福体验。这个世界也许需要人们更多地分享幸福体验。但他已经表示得再明确不过了,这次幸福的人生体验迪尔德丽完全可以独享。
修女们也赞同他的意见。她们认为父亲没必要掺和进来。仔细想来,扬先生思忖着,她们可能觉得父亲最好什么事儿都别掺和。
他终于把所谓的烟草填进烟斗,却突然瞥见等候室的墙上有个小指示牌,上面说为了自身着想,他不应该抽烟。为了自身着想,扬先生决定走出去,站在门廊里。为了自身着想,如果那里能有片便利的灌木丛,就再好不过了。
他走过空荡荡的楼道,发现一个门洞,直通雨水淋漓的院落,里面满是尽忠职守的垃圾箱。
他打了个哆嗦,用手挡住烟斗,把火点上。
妻子们,到了一定岁数这种事总也躲不掉。度过二十五年无可挑剔的安宁岁月后,她们就会突然爆发,穿上露脚丫的滑稽粉短袜,做那些机器人似的健身操。她们还会责备你从没为生计发过愁。这都赖荷尔蒙之类的玩意儿。
一辆黑色大轿车在垃圾箱旁戛然而止。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跳进细雨,拿着个好像手提婴儿床似的东西,朝门洞这边蛇行而来。
扬先生从嘴里拿出烟斗。“你忘了关车灯。”他提醒道。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车灯是现在最不用操心的问题。他冲那辆宾利略一挥手,灯光随即熄灭。
“挺方便。”扬先生说,“红外线遥控,是吗?”
他略感惊奇地发现那人身上一点没湿。而且手提婴儿床里似乎有东西。
“已经开始了吗?”这人说。
一眼就被认出已身为人父,这让扬先生隐隐有些得意。
“是的。”他又感激地加了一句,“她们让我出来了。”
“已经开始了?知道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吗?”
“我们”,扬先生注意到这个词。对方显然是个支持父母双方共同抚养孩子的医生。
“我想我们,呃,正在努力。”扬先生说。
“她在哪个房间?”这人急匆匆地说。
“我们在三号产房。”扬先生说。他拍拍衣袋,发现了依照传统他一直带在身上的被挤扁的小包。
“想分享一次幸福的雪茄体验吗?”他说。
但那人已经不见了。
扬先生把小包小心放回原位,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烟斗。这些医生,老是这么忙。把上帝赐下的好时光全给忙过去了。
有些人会用一颗豆子和三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杯子变戏法。眼下有出与此类似的戏码正要上演,只不过赌注比一把零钱大得多。
我们将放慢文字的速度,好让你看清变戏法的手。
迪尔德丽·扬夫人在三号产房分娩。她正要生出一个金发男童,我们称之为婴儿甲。
美国大使馆文化专员的妻子哈丽特·道林夫人正在四号产房分娩。她生的也是个金发男童,我们称之为婴儿乙。
玛丽·饶舌修女自打出生以来,就是虔诚的撒旦信徒。她小时候上的是午夜拜魔学校,因为书法和肝脏占卜术赢得过小黑星。别人让她加入唠叨修会时,玛丽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而且也知道自己在那里会有很多朋友。如果异地处之,她有可能会发现自己聪颖过人。但很久以前玛丽就发现,按她自己的话说,做个心不在焉的人会让生命之路更加平坦。此刻别人交给她一个金发男婴。我们会称其为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
仔细看好。戏法开始,杯子转来转去……
“就是他吗?”玛丽修女盯着婴儿说,“我只是觉得该有怪怪的眼睛。红的,或是绿的。或者小小小小的小蹄子。或是小尾巴。”她边说边把孩子翻过来。也没犄角。恶魔的孩子看上去平凡得有些晦气。
“对,就是他。”克鲁利说。
“想想看,我正抱着敌基督。”玛丽修女说,“还会给敌基督洗澡。还会数他的小脚趾……”
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接跟婴儿说话。克鲁利在她的头巾前挥了挥手。“嗨?嗨?玛丽修女?”
“抱歉,先生。但他真是个小可爱。他看起来像父亲吗?我打赌肯定像。他像父亲那边的人吗……”
“不。”克鲁利笃定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就该去产房了。”
玛丽修女侧着身子缓步走进过道,又充满期冀地问了一句:“你觉得他长大后会记得我吗?”
“最好祈祷他忘掉。”克鲁利说完这话就开溜了。
玛丽修女行走在夜幕下的医院中,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安逸地躺在她怀里。修女找到一个摇篮,把婴儿放了进去。
他咯咯笑起来。玛丽胳肢了他一下。
一个主管模样的脑袋出现在门口。它说:“玛丽修女,你在这儿做什么呢?你不是应该在四号产房值班吗?”
“克鲁利大人说……”
“赶快动起来,做个好修女。你看见那位丈夫了吗?他不在等候室。”
“我只看见克鲁利大人,他跟我说……”
“当然,当然。”格蕾丝·健谈修女肯定地说,“我想我最好去找找那个可怜人。过来帮我照顾她一下,好吗?她有点虚弱,不过孩子很好。”格蕾丝修女顿了顿,接着说,“你挤什么眼?你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您知道!”玛丽修女诡秘地低声说道,“婴儿。调包……”
“当然,当然。只待时机成熟。但咱们不能让那位父亲瞎溜达,对吧?”格蕾丝修女说,“更不用说他可能会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你就待在这儿,看着婴儿,好吗,亲爱的?”
她顺着光可鉴人的走廊快步离开。玛丽修女推着婴儿车,走进产房。
扬夫人不只是虚弱。她很快就睡着了,脸上还挂着笃定不移的满足感。她显然清楚这次终于轮到别人忙活了。婴儿甲就睡在她身边,已经称过体重、挂好名牌。玛丽修女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乐于助人,所以她把名牌取下来,抄了一份,挂在自己照顾的那个婴儿身上。
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很像,都那么小,浑身皱皱巴巴,还有点像温斯顿·丘吉尔——当然也不是特别像。
现在,玛丽修女心想,我可以美美地喝上一杯茶了。
和他们的父母、祖父母一样,这所修会里的大多数成员都是老派撒旦信徒。她们打小受此教育,如果你摆正心态,就会发现她们其实并不特别邪恶。人类多半如此。他们只是会被新潮思想吸引,比方说穿长统靴向别人开枪,穿白被单将别人处以私刑[9],或者穿扎染牛仔裤给别人弹吉他。给人们一个搭配服装的信条,他们的心灵和意志就会随之改变。总之,被养育成撒旦信徒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只是种每周六晚的业余爱好。其余时间,你只要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另外,玛丽修女是个护士,不管信条如何,护士首先是护士。这涉及很多问题,比如把表戴在手腕内侧,在紧急事态中保持冷静,以及想喝茶想得要命。她希望赶快有人过来:她已经完成了重要环节,现在该去喝杯茶了。
有个问题可以帮你更好地理解人类事务,那就是历史上大多数的辉煌胜利和恐怖灾难,都不是因为人们本性善良或者本性邪恶,而是因为人们本性是人。
敲门声响起。玛丽修女把门打开。
“已经结束了吗?”扬先生问,“我是父亲。丈夫。管它呢。都是。”
玛丽修女本以为美国文化专员看起来应该类似电视剧《豪门恩怨》里的布莱克·卡林顿或者J.R.伊文。扬先生跟她在电视里见过的美国佬完全不同,勉强可以说有点像那个高水平凶杀悬疑剧里的年长治安官吧(就是由老太太做侦探的戏,没有追车场面,除非都开得特别特别慢[10])。他有点令人失望。而且玛丽修女不太喜欢他的开襟羊毛衫。
玛丽修女把失望吞下肚。“哦哦,对。”她说,“恭喜您。您夫人睡着了,可怜的小人儿。”
扬先生往她身后看去。“双胞胎?”他说着伸手去拿烟斗,中途停了一下,最终还是拿了出来,“双胞胎?怎么没人跟我说过双胞胎的事?”
“哦,不。”玛丽修女忙说,“这是您的孩子。另一个是……嗯……别人的。我只是在格蕾丝修女回来前照顾他。不。”她指着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被称作龙的野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重申道,“这绝对是你的孩子。从他的脑瓜顶到小蹄子尖——这他倒是没有。”修女慌忙加上最后这句。
扬先生低头看去。
“啊,是的。”他含含糊糊地说,“他长得比较像我们家人。所有零件都,呃,齐全无误吗?”
“哦,是啊。”玛丽修女说,“他是个特别正常的孩子。特别特别正常。”
两人看着熟睡的婴儿,一时无语。
“您倒没什么口音。”玛丽修女说,“已经在这儿住很久了吗?”
“大概十年了。”扬先生略显迷茫地说,“工作地点变了,您知道,我也只能跟着搬。”
“我一直觉得,这肯定是项特别刺激的工作。”玛丽修女说。扬先生露出感激的神情。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赏成本会计师这一行的惊险刺激。
“我想您原来住的地方肯定跟这儿截然不同。”玛丽修女继续说。
“我想是吧。”扬先生说。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印象中,中南部城市卢顿跟塔德菲尔德相差无几。在你家和火车站间竖着相同的篱笆。城里住着相同的人。
“比方说,高大的建筑。”玛丽修女几近绝望地说。
扬先生盯着修女。他印象中也就“联邦及莱斯特银行办公楼”还算比较高。
“我想你们肯定参加露天派对吧。”修女说。
啊。扬先生总算是踩在实地上了。迪尔德丽特别喜欢这玩意儿。
“经常。”他深有感触地说,“你知道,迪尔德丽给他们做果酱。而我多半要帮忙处理那些白象[11]。”
玛丽修女从没想过女王的白金汉宫社交圈中还会有这些东西,不过这种厚皮动物倒也挺合适的。
“我想它们是贡品吧。”她说,“我读过一些书,似乎外国权贵就会送她类似的东西。”
“抱歉,您说什么?”
“你知道,我是皇室家族的忠实拥趸。”
“哦,我也是。”扬先生说。他感激不尽地跳上这块崭新的浮冰,算是暂时从令人困惑的意识河流中解脱出来。是的,谁都知道点皇室家族的话题。当然,是指那些努力干好本职工作的正经皇室成员,比方说向民众挥手致意或者主持桥梁竣工仪式。可不是整晚狂歌纵酒跳迪斯科,然后冲着paparazzi吐口水的那些。(也许我们在这儿得提一句,扬先生始终以为paparazzi是某种意大利地摊,而不是狗仔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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