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尽头有个人转身瞪了眼刚来的人。他的额头上画着颗红色的星星。
“怎么回——”灵思风发现自己的声音响得过分,赶紧压低了嗓门,“怎么回事?”
“你们是陌生人?”那人问。
“事实上我们彼此很熟——”双花闭上嘴。贝檀指了指前方的街道。
每座神庙上都涂着一颗星星。连众神之首空眼爱奥的神庙也没能幸免,神庙外的石头眼睛上画上了一颗特别大的星星。
“呃,”灵思风说,“等爱奥看到这玩意儿,他肯定会大发雷霆。我想咱们最好还是别在附近晃悠,伙计们。”
宽阔的街道中央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平台,一条偌大的横幅悬在平台前方。所有人都面朝着那个方向。
“大家总说空眼爱奥能看见所有的一切,不论事情发生在什么地方。”贝檀轻声说,“为什么他没有——”
“安静!”他们身旁的男人喝道,“达哈尼要讲话了!”
一个身材高瘦、头发好像蒲公英的男人迈上平台。人群中没有欢呼,只有一声集体的叹息。
灵思风越来越心惊胆战。只听那人说道:“神仙在哪儿?他们不存在了。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究竟有谁真正见过他们?现在这颗星星被派来——”
等等等等。这个安静、清晰的嗓音把诸如“洗涤”、“清洗”、“净化”之类的词化作一把把滚烫的利剑,插入听众脑中。巫师在哪儿?魔法在哪儿?它们真的起过作用吗?又或者一切都不过是个梦?
灵思风开始真心实意地害怕起来,怕神仙们不巧听到这番话,怕他们发起火来,把气撒在随便哪个刚好路过的倒霉蛋身上。
可不知为什么,就连神仙的愤怒似乎也比那个声音更好,这个声音似乎在说星星要来了,只有一样东西能转移它那恐怖的火焰,那就是——就是——灵思风没怎么听清,不过他仿佛看到了一幅由刀剑、旗帜和眼神空洞的战士组成的画面。这个声音不相信神仙,在灵思风看来这倒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它同样不相信人民。
灵思风左边站着个戴黑头巾的高个子,这人捅了捅他。他一扭头——正好对上一个笑眯眯的骷髅头。
像猫一样,巫师也能看见死神。
与说话的那个声音相比,死神简直算得上令人愉快。他靠在一堵墙上,镰刀竖在身旁,对灵思风点了点头。
“幸灾乐祸来了?”灵思凤低声问。死神耸耸肩。
我来看未来。他说。
“这就是未来?”
是其中一种。
“太可怕了。”
我倾向于同意你的观点。
“我还以为你对这玩意儿会举双手赞成呢。”
不是这种东西。战士、老人或者孩子的死,这些我都能理解,我带走痛苦和折磨。我无法理解这种心灵的死亡。
“你在跟谁说话?”双花问。好几个集会的人转过身来看着灵思风,眼神里满是猜疑。
“没人。”灵思风道,“能走了吗?我头疼。”
这时,人群边缘的一堆人开始指着他们窃窃私语。灵思风抓住两个同伴,催促他们转过街角。
“快上马,我们走,”他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他转过身,只见一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站在身后,圆溜溜的光头上,一双雾蒙蒙的灰色眼睛直盯着自己的左耳。这家伙的额头上也画着颗星星。
“你看上去像个巫师。”他的语调暗示灵思风这种长相极不明智,还很可能带来致命的麻烦。
“谁,我?不,我只是个一小职员。对,一个小职员。没错。”
灵思风哈哈干笑几声。
那人稍一迟疑,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好像在倾听自己大脑里的声音。其他几个脑门上画星星的家伙也围了上来。灵思风的左耳受到了大规模的关注。
“我觉得你是个巫师。”那人说。
“听着,”灵思风道,“假如我真是巫师,我就能施法术,对吧?我会把你随便变成什么个东西,可我没有,所以我不是。”
“我们杀死了我们所有的巫师。其中一个人说,有的逃了,但我们杀了不少。他们使劲挥手,可什么也没出现。”
灵思风愣愣地盯看他。
“我们觉得你也是个巫师。”那人把灵思风抓得更紧了,“你带着个长脚的箱子,而且你长得也像个巫师。”
灵思风这才发现他们和行李箱已经与自己的马隔开了,大家身处一个不断缩小的圈子当中,四周全是一脸死灰、神色肃穆的人。
贝檀脸色苍白。连双花也开始现出有些担心的样子,虽然他识别危险的能力同灵思风飞上天的能力可谓难分伯仲。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
他举起双手,摆出许多年前自己学到的经典姿势,然后怒声喝道:“退后!否则魔法将充满汝等!”
“魔法早没了,”那人说,“星星已经把它带走了。所有的骗子巫师都念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结果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他们就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手,事实上,只有少数几个还知道要逃跑。”
“我是认真的!”灵思风道。
他会杀了我,他想,全完了,我甚至连吹牛唬人也办不到。不会魔法、不会吹牛,我只不过是个——
那句咒语在他心里躁动起来。他感到它像冰水般滴进了自己的脑袋,一阵冰冷的刺痛顺着他的手臂往下延伸。
手臂自己抬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嘴一张一合,舌头开始活动,一个又老又干的声音念出许多音节,这些音节像蒸气形成的云层般冲进了空气中。他知道那声音不属于自己。
第八色的火花从灵思风的指甲下冒出来,裹起那个惊恐万状的男人,使他完全陷入一层冰冷、分散的云里。云高高升起,在空中悬停了好一会儿,然后“砰”的一声,云和男人都消失了。
空气中甚至没有寻常巫师施法时那种油腻腻的感觉。
灵思风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手。
双花和贝檀一人抓住巫师的一只胳膊,推着他从惊呆的人群里挤了出去,一路跑到一条开阔的街道上。逃亡途中曾有短暂的痛苦——两人不巧选择了两条方向相反的道路,不过他们设法更正了这个错误,巫师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完了全程。
“魔法,”他沉醉在力量中,激动地嘟囔个不停,“我施了魔法……”
“没错。”双花安慰道。
“想看我用咒语吗?”灵思风朝路边的小狗伸出一只手指,嘴里念道,“咦—呵!”小狗回敬他一个受伤的眼神。
“还是施法让你的脚动作快点儿好了。”贝檀冷冷地说。
“当然!”灵思风含含糊糊地喊道,“脚啊!快些跑!嘿,看,它们正使劲跑呢!”
“它们比你要机灵多了。”贝檀道,“现在往哪边走?”
双花瞅瞅四周迷宫般的街巷。从不远处传来了喧嚣的呼喊声。
灵思风挣脱两人的控制,踉踉跄跄地走向最近的一条巷子。
“我能行!”他扯着嗓子高喊道,“你们全都给我当心点儿——”
“惊吓过度了。”双花说。
“为什么?”
“他过去一句咒语也没使过。”
“可他是个巫师啊!”
“这事儿挺复杂。”双花追上了灵思风,“反正,我也不敢肯定刚才那个真的是他。听上去实在不像。这边来,老伙计。”
灵思风的目光狂乱而空洞。
“我要把你变成一株蔷薇。”他说。
“没错,没错,好极了。现在过来,”双花一面安抚地应和着,一面轻轻拉住巫师的胳膊。
从好几条小巷中同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之间,他们发现一打拜星星的人正朝自己围拢过来。
贝檀抓住灵思风耷拉在身侧的右手,恶狠狠地把它举了起来。
“别再靠近!”她尖叫道。
“没错!”双花高喊,“我们有个巫师,别以为我们不敢用他!”
“我可不是吓唬你们!”贝檀拉动灵思风的胳膊,把他像个绞盘似的转了一圈。
“没错!我们还装备了重武器!什么?”
贝檀在灵思风身后低声说:“我是问你箱子在哪儿?”双花四下一看,箱子不见了。
不过灵思风倒是制造出了贝檀想要的效果。他的手软绵绵地转个圈,周围的人都把它当成旋转镰刀一般,纷纷试图躲到同伴身后。
“那它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
“它是你的箱子!”
“我通常都不知道自己的箱子在哪儿,成为观光客的意义就在于此。”双花道,“反正它经常自己跑去溜达。我想咱们最好还是别打听原因的好。”
暴徒们渐渐意识到什么也没发生——灵思风连脏话也吐不出来,更别说咒语了。他们密切注意着他的手,重新开始前进。
双花和贝檀一步步地后退。双花看了看周围。
“贝檀?”
“什么?”贝檀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缓缓逼进的人群。
“这是条死胡同。”
“你确定?”
“我想我还知道砖头垒出来的墙是什么样。”双花有些不满。
“那咱们就算完了。”贝檀道。
“你觉得如果我跟他们解释解释会不会——”
“不。”
“哦。”
“恐怕他们不是那种会听人解释的人。”贝檀加上一句。
双花望着他们。我们已经看到,双花对个人安危的敏感度通常等于零。尽管整个人类的经验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他还是相信只要大家肯好好谈谈、互相交换孙子的照片、也许再一起看场演出什么的,就没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因为人类基本上都是好的,只不过偶尔会有些心情不佳的时候。但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彻底捣毁了他的信仰,其效果就像玻璃厂里钻进了一只大猩猩一样。
他身后有一丁点儿响动——其实不能算什么响动,说成空气质地的改变也许更准确些。
他眼前的张张面孔全都变得目瞪口呆,所有人集体向后转,争先恐后地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头。
“呃?”贝檀依旧支撑着已经不省人事的灵思风。
双花回头一看,宽敞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造型奇特的陶器,珠子串成的门帘上有一个醒目的大招牌,上头的字不住翻腾,最后定格为:
斯吉列、王、依尔克力!依忒、巴勾糟、克微姆兰和帕特尔联合经营
地址:多个
商店
珠宝匠缓缓翻动着铁砧上的金子,夹起最后一块被切割成古怪样式的钻石,轻巧地嵌进金子里。
“巨怪的牙齿,你说是?”他一面咕哝,一面陶醉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没错。”克恩正抚弄着一盘子金戒指,“照咱们说好的办,剩下的都归你了。”
“您真慷慨。”珠宝匠喃喃地说。他是个矮人,知道自己做了笔好买卖。可接着他又叹起气来。
“最近没什么生意?”透过商店的小窗户,克恩发现一群眼神空洞的人正在街对面聚集。
“是很艰难,没错。”
“那些头上画着星星的家伙是干什么的?”克恩问。
矮人连头也没抬。
“疯子。”他说,“据他们说,星星来了,所以我不该工作。我告诉他们星星从没伤害过我,真希望对人也能有同样的评价。”
克恩点点头。
有六个人脱离了队伍,朝商店走来。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脸上显露出毫不动摇的使命感和决心。
“真怪。”克恩说。
“你瞧,我是个矮人,”珠宝匠道,“据说这是拥有魔法的种族之一。那些拜星星的家伙说,只要我们抛弃魔法,星星就不会毁灭碟形世界。他们大概会揍我一顿。就这么回事。”
他用镊子夹起刚刚完成的作品。
“这是我制作的最古怪的东西。”他说,“可看得出来,绝对很实用。你说它叫什么来着?”
“大口嚼嚼。”克恩道。一个马蹄形的小东西卧在他皱巴巴的手掌里,克恩看了看,张开嘴,然后发出一长串哼哼唧唧的声音。
店门“砰”地开了。刚才的六个人大步走进店里,在墙边站好了位置。他们冒着汗,有些犹疑,但为首的一个轻蔑地推开克恩,然后抓住矮人的衬衣,把他提了起来。
“我们昨天就警告过你,小矮子,”他说,“没人在乎你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所以现在咱们可真要——”
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方极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冲克恩咆哮道:
“你要干吗,老爷子?”
克恩没做声,他等着对方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然后,他笑了。这是个缓慢而懒散的笑容,嘴里一共展示出大约300克拉的珠宝,顿时令这间小屋蓬荜生辉。
“我会数到三。”他友好地说,“一,二——”老头瘦骨嶙峋的膝盖往上一抬,随着肉乎乎的一声闷响,埋进了那人的腹股沟里;接着他半转过身去,全力把胳膊肘送进对手的肾脏,让他坠入克恩为他量身打造的疼痛之中。
然后,克恩对地上那团痛苦的圆球喊出了“三”。要知道,克恩的确曾经听说过“公平竞赛”这个词儿,不过他老早就确定自己对此毫无兴趣。
他抬头看看其他人,同时展现出自己无与伦比的微笑。
他们本该一拥而上,然而其中一个却仗着自己有把宽剑而克恩却两手空空,试着不动声色地从侧面接近他。
“哦,不,”克恩猛摇双手,“哦,别逗了,伙计,那样不对。”
那人斜了他一眼。
“什么不对?”他满腹狐疑地问。
“你从没用过剑吗?”
那人朝自己的同伙半转过身去,征求大家的意见。
“不常用,不,”他说,“不怎么用。”他凶巴巴地挥了挥手里的剑。
克恩耸耸肩,“或许我快死了,但我总希望死在一个能像战士那样握剑的人手上。”
那人看着自己的双手,疑虑重重地说:“依我看没什么问题。”
“听着,伙计,对这玩意儿我还算有些了解。我是说,过来,唔——不介意吧?——好,你的左手放在这儿,握住剑柄上的圆头,右手这样——对,就是这儿——然后刀锋就能直插进你腿里。”
那人尖叫着抱住了自己的腿,克恩朝地上剩下的那只腿飞起一脚,然后转向屋里的其他人。
“太浪费时间了,”他说,“你们干吗不一起上呢?”
“没错。”一个声音从他的腰部传来。珠宝商拿出了一柄体格惊人的大板斧,斧头脏兮兮的,保证能额外带给敌人对破伤风的恐惧。
剩下的四个人评估了一番形势,开始集体朝门口退却。
“别忘了把那些傻头傻脑的星星擦掉。”克恩说,“你们可以告诉其他人,野蛮人克恩一看见它们就来气,明白?”
门飞快地关上。一秒钟之后斧头砸了过去,弹回来的时候切掉了克恩鞋尖的一条皮革。
“抱歉,”矮人说,“这是我爷爷的。我只用它砍过柴。”
克恩试探性地动动下巴,“大口嚼嚼”似乎非常合适。
“我要是你就离开这地方。”话音未落,矮人已经开始在屋里翻腾,一盘盘的宝石和贵金属装进了一个皮制的大口袋里,一堆工具进了一个袋子,一包成品进了另一个袋子,最后矮人运起一口气,双手握紧小煅炉两侧的把手,“嘿”的一声把它放到了自己背上。
“好,”他说,“我准备好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直到城门口为止。”他说,“没问题吧?”
“嗯。不过你得把斧头留下。”
他们踏进空无一人的街道。午后的阳光中,克恩张开嘴,两排小亮点驱散了所有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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