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维姆司脸色煞白,“相信我。”
他们犹犹豫豫地扯动缰绳,绕过那闪闪发光的诱惑。一行人继续前进,维姆司胆战心惊地向后瞟了一眼,生怕看见箱子朝自己追过来。
他看到的景象几乎更可怕。它不见了。
远远的,道路一旁的长草神秘地摆动一阵,然后又静止下来。
灵思风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巫师,更不是什么斗士,可要说起胆怯,他绝对堪称行家里手,吸一口气就能闻出恐惧的味儿来。他静静地说:“它会一直跟着你,你知道。”
“什么?”维姆司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还在凝视着草丛。
“它很耐心,而且从不放弃。你要对付的可是智慧梨花木。它会让你以为它已经把你给忘了,然后有一天,等你走在一条黑漆漆的小巷里,你会听到身后有小脚跑动的声音——噼啪、噼啪,你赶紧加快速度,它们也会跟着加速,噼啪噼啪噼啪——”
“闭嘴!”维姆司喊道。
“它很可能已经记住了你的模样,所以——”
“我说闭嘴!”
赫瑞娜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维姆司怒气冲冲地拽住灵思风的耳朵,一直拽到他的嘴巴上,然后哑着嗓子说:“我什么也不怕,懂吗?巫师算什么鬼东西,只配让我啐一口。”
“听到脚步声之前他们全都这么说。”灵思风停了下来。一把匕首顶上了他的肋骨。
这天余下的时光都很平静,不过箱子又出现了几次,这让灵思风挺满意,同时让维姆司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它一会儿蹲到悬崖上,同石头组成不甚协调的风景,一会儿又在一条沟里若隐若现,身上还长着青苔。
将近黄昏时,他们来到了一座小山的顶部,从那里俯瞰着斯摩尔河上游广阔的谷地。斯摩尔是碟形世界最长的河流,即使在上游这里也有半英里宽,河水携带的淤泥让下游的山谷成了整个大陆上最肥沃的地方。现在,几缕提早赶到的雾气已经开始在岸边萦绕。
“噼啪。”灵思风话音未落,维姆司已经从马鞍上蹦了起来。
“什么?”
“不过是清清喉咙。”灵思风咧开了嘴。他往这一笑里加进了很多含义。当有人紧盯着你的左耳、用紧迫的语气告诉你你正被另一个星系的密探监视时,他脸上就会出现这种笑容。这不是一种能激发信心的笑。更可怕的笑法大概也不是没有,但通常只有那些黄底黑纹、拖着长尾巴在丛林里晃荡的家伙才会对自己的牺牲品露出这种表情。
“不许这么笑。”赫瑞娜纵马骑到他们前头去了。
小路向河岸延伸,尽头是一个简易的小码头和一面大铜锣。
“摆渡的听到锣响就会过来。”赫瑞娜说,“从这儿过河我们能少绕一大段路,甚至可能在今晚赶到哪个镇上。”
维姆司似乎有些疑虑。太阳变得又胖又红,但雾气却更浓了。
“或者你更愿意在河这边过夜?”
维姆司一把抓起铁锤,“砰”地敲了下去。大概是用力过猛,铜锣绕着绳子转起来,最后落到地上。
他们默默地等着渡船。随着一阵潮湿的叮当声,一条铁索露出水面,拉紧了固定在河岸上的铁桩。渡船肥大的身影缓缓钻出了浓雾。船夫戴着头巾,不断转动船中央的大绞盘,把渡船一步步拉向岸边。
扁平的船腹触到了岸边的沙石,戴头巾的人靠在绞盘上不住喘息。
“一次两个,”他嘟哝道,“就这么多。一次两个,连马在内。”
灵思风咽了口唾沫,试着不去看双花的脸,只怕那家伙正像个傻瓜一样乐得合不拢嘴呢,但他还是忍不住朝观光客那边瞟了一眼。
双花张大了嘴,坐着一动没动。
“你不是平常那个船夫。”赫瑞娜说,“我来过这儿,以前的船夫是个大块头,有点——”
“今天他休息。”
“哦,好吧。”她还是有些怀疑,“那——他在笑什么?”
双花脸涨得通红,肩膀抖个不停,还不断喷出拼命压抑的鼻息。赫瑞娜瞪着他,又仔细看了眼船夫。
“你们俩——抓住他!”
有一瞬间谁也没动。然后,其中一个手下说:“谁?船夫?”
“对!”
“为什么?”
赫瑞娜脸上毫无表情。这种事情不该发生。本来当有人大喊“抓住他!”或者“卫兵!”的时候,其他人就该立马跳起来行动。他们怎么能只管坐在那儿动嘴皮子?
“因为我要你们抓住他!”这理由虽然不怎么样,但她已经尽力而为了。船夫仍然弓着身子,离他最近的两个人对看一眼,耸耸肩,下马走到船夫两侧,抓住他的肩膀。这人的个子大概只有他们的二分之一。
“像这样?”其中一个问赫瑞娜。双花呛得透不过气来。
“让我瞧瞧他的袍子下边有些什么东西。”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开口说道:“我敢肯定——”
他没能完成句子,因为一个干瘪瘪的胳膊肘已经像活塞一样撞在他的胃上。他的同伙满腹狐疑地往下一瞅,正好看见另一个胳膊肘撞上了自己的肾。
克恩的长剑同袍子缠到了一块儿,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跟长剑较劲,同时像螃蟹一样横着冲向赫瑞娜。灵思风呻吟一声,咬紧牙关,脑袋使劲往后一甩,接着在维姆司的尖叫声中向旁边一滚,重重地落在泥地上。他发疯般地爬起来,四下张望着寻找藏身之处。
克恩发出胜利的呼喊——他终于抽出了长剑。老英雄耀武扬威地把剑一挥,正好击中了一个想从背后偷袭的匪徒。
赫瑞娜一把将双花推下马去,伸手去拔自己的剑。双花试着站起来,结果惊了另一个人的马。那人跌落马下,头正好落到一个非常合适的角度,让灵思风可以使出浑身气力一脚踢上去。要是说起勇气之类的话题,灵思风会第一个承认自己胆小如鼠,可如果被逼到角落里,就算是老鼠也会拼死一搏。
维姆司的手落到他肩上,紧接着,一个拳头——约摸有中等大小的石块那么大——“砰”地击中了他的头。
倒地的时候,灵思风听见了赫瑞娜淡定的声音:“把他俩都干掉。我来对付这个老傻瓜。”
“好!”维姆司拔出剑来,转向双花。
灵思风只见他愣了愣。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然后,就连赫瑞娜也听见了水花四溅的声响。行李箱冲上岸来,河水“哗哗”地从箱里往外流。
维姆司惊恐万状地盯着它。他松开手里的剑,转身跑进了浓雾中。一秒钟之后,箱子从灵思风身上一跃而过,径直追了上去。
赫瑞娜举剑刺向自己的对手。克恩一挡,手臂的剧痛让他大声哼哼起来。一阵湿漉漉的刀光剑影之后,赫瑞娜被迫开始后退,克恩的长剑巧妙地向上一扫,险些击落了她的武器。
灵思风跌跌撞撞地来到双花面前,他扯扯对方的衣服,可惜毫无用处。
“该闪了。”他悄声道。
“真是太棒了!”双花说,“你看见他是怎么——”
“当然,当然,快走吧。”
“可我想——漂亮!”
赫瑞娜的剑脱手飞了出去,颤巍巍地插进泥里。克恩满意地喷口气,收回自己的剑。就在这时,他眼睛一斜,痛得“嗷”了一声,然后就纹丝不动地钉在了原地。
赫瑞娜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她试着朝自己的剑迈了一小步。什么也没发生。于是她一把抓起长剑,试了试剑身的平衡如何,然后盯住克恩,开始小心翼翼地绕着他移动。克恩只能用一双愁苦的眼睛跟随对方的动作。
“他的背又出毛病了!”双花低声说,“我们该怎么办?”
“试试看能不能抓住那些马?”
“你瞧,”赫瑞娜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你要明白,这里头不涉及任何私人恩怨。”
她双手举起了剑。
浓雾中突然有些动静,然后是厚木片击中脑袋的一声闷响。赫瑞娜看上去似乎很是困惑,不过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
贝檀扔下手中的树枝,看了看克恩。她抓紧老头的双肩,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腰,不慌不忙地一扭。
克恩脸上闪出无比幸福的表情,他试探着弯了弯腰。
“没事了!”他说,“我的后背!没事了!”
双花回头对灵思风道:
“我父亲曾说吊在门上也挺有效。”
维姆司小心翼翼地爬出了浓雾缭绕的矮树丛。苍白潮湿的空气会消除所有的声音,但过去的十分钟里似乎确实没有任何动静。他缓缓地转过身,全身心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到灌木丛的遮蔽之中。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膝盖,动作非常轻柔。是个有棱角的东西。
他低下头。地上似乎不该有那么多只脚。
然后是一声短促、尖锐的“啪”。
漆黑的大地上,火堆的一点光不住跳跃。月亮尚未升起,但那颗散发红光的星星已经伏在地平线上。
“它变成满月了,”贝檀说,“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太阳。我敢说它还越来越烫了。”
“别,”灵思风道,“就好像我的烦心事还不够多似的。”
“我有点儿弄不明白,”克恩一边享受背部按摩一边说,“他们逮住你俩的时候怎么能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幸好箱子不停地上蹦下跳。”
“而且还呜呜直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贝檀。
“反正看起来像是在哭。”她说,“我觉得它挺可爱,真的。”
四双眼睛转向蹲在火堆另一头的箱子。它站起来,非常不满地退进阴影里。
“很好养。”克恩说。
“很难丢。”灵思风表示同意。
“忠心耿耿。”双花建议道。
“还挺宽敞。”克恩说。
“但我可不会说它可爱。”灵思风道。
“我猜你不会想卖掉它吧?”克恩问。
双花摇摇头,“我想它可能没法理解这个概念。”
“嗯,我想也是。”克恩咬着嘴唇坐直了身子,“你看,我要为贝檀找件礼物,我们准备结婚了。”
“我们认为应该最先告诉你们。”贝檀红了脸。
灵思风没敢看双花的眼睛。
“唔,这真是,呃——”
“等找到一个有祭司的小镇就立刻举行婚礼,”贝檀说,“我希望能照着规矩来。”
“这很重要,”双花严肃地说,“如果人们能更注重道德,我们就不会遇到撞上星星这种事了。”
大家沉思了一会儿道德的问题,然后双花兴高采烈地说:“该好好庆祝一下。我有些饼干和水,你们还有马肉干吗?”
“哦,好。”灵思风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他把克恩拉到一边。修剪过胡须之后,这老头很容易被人当成只有七十来岁——当然是在漆黑的夜里。
“这是,呃,认真的?”他问,“你真准备娶她?”
“当然。你反对?”
“噢,不,当然不是,不过——我是说,她才十七岁,而你有,你有,怎么说呢,你算是老一代的人了。”
“你是说我的确该安顿下来了?”
灵思风搜肠刮肚,想要找到合适的词,“你比她大七十岁,克恩。你能肯定——”
“我过去结过婚,你知道。我的记性并不坏。”克恩责备地说。
“不,我的意思是,唔,我是说身体上,问题在于,在于,你知道,年龄的差距之类,事关健康,不是吗?而且——”
“啊,”克恩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过度疲劳。我还真没从这荒面考虑过。”
“不,”灵思风直起身子,“不,唔,那是可以预见的。”
“你给我提了个醒,我很感激。”
“希望我没把事情弄糟。”
“不,不,”克恩含含糊糊地说,“没必要道歉。有话直说,这很好。”
他转身看着贝檀,女孩向他挥挥手,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那颗透过雾气怒视大地的星星。
最后他说:“危机四糊啊,现在。”
“说得没错。”
“谁知道明天又会带来些什么?”
“反正我不知道。”
克恩拍了拍灵思风的肩膀,“有时候我们只能冒险,”他说,“别觉得不舒糊,可我想我们还是要举行婚礼。然后,唉,”他望着贝檀叹了口气,“咱们只能祈祷她身子骨够结实了。”
第二天大约中午时分,他们骑马进入了一座有着泥巴围墙的小城。城外的田地仍然郁郁葱葱的,可所有人似乎都在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前进。硕大的马车隆隆地经过他们身旁。大群家畜不紧不慢地往前溜达。老年妇女吃力地走着,干草堆和整个家全扛在背上。
“是瘟疫吗?”灵思风拦住了一个推着一车小孩儿的男人。
对方摇摇头,“是那颗星星,朋友。”他说,“你没瞧见?”
“很难避得开,没错,我们都看见了。”
“他们说它会在除夕撞上我们,到时候海水沸腾,国家灰飞烟灭,国王们会被拉下宝座,城市要变成玻璃湖泊。”那人说,“我要进山去。”
“有用吗,那个?”灵思风有些怀疑。
“没有,但是那儿视野更好些。”
灵思风回到其他人身边。
“大家都在担心那颗星星。”他说,“城里恐怕已经不剩什么人了,他们都很害怕。”
“我并不想增加大家的心理负担,”贝檀说,“可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个季节的天气从没这么热过?”
“我昨晚就这么说来着,”双花道,“当时我还觉得挺暖和的。”
“只怕还会更热呢。”克恩说,“我们进城去吧。”
街上空荡荡的,仿佛早已被人遗弃。克恩一路留意着商店的招牌,最后他勒住马说:“就是它。你们去神庙找个祭司,我很快就到。”
“去珠宝店?”灵思风问。
“一个惊喜。”
“要再有条新裙子就更好了。”贝檀道。
“我会为你偷上一条。”
在灵思风看来,城里的气氛很是压抑,而且还有些古怪。
几乎每扇门上都画着老大一颗红色星星。
“真诡异,”贝檀说,“就好像他们想把星星引过来似的。”
“或者让它离自己远点儿。”双花道。
“没用的,它太大了。”灵思风发现两人都把脸转向了自己。
“呃,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是吗?”巫师的语调中全无自信。
“不。”
“星星是空中的小亮点。”双花说,“有一次,一颗星星落在我家附近——白色的大家伙,有房子那么大,一直亮了好几个星期。”
“这颗星星不一样。”一个声音说,“大阿图因已经爬上了宇宙的沙滩。眼前就是空间的汪洋。”
“你怎么知道?”双花问。
“知道什么?”灵思风一脸茫然。
“你刚才说的那些。沙滩、汪洋什么的。”
“我什么也没说!”
“你当然说了,你这个傻瓜!”贝檀高声道,“我们看见你的嘴唇一开一合的,我们什么都看见了!”
灵思风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咒语正慌慌张张地撤退,喃喃自语着躲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好吧,好吧,”他说,“没必要大喊大叫的。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
“唉,真希望你能说出来听听。”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
环海附近的每一座城市都会为神仙开辟出一块专用地,而碟形世界的神仙数量从来都是绝对充足的,所以这种地方通常都拥挤不堪,从建筑学的角度看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当然,资历老的神仙个个都有宽大宏伟的神庙,但问题在于后来的神仙要求平等的待遇,谁也不肯住到圣所之外的地方,于是这里很快就挤满了单坡屋顶、附属建筑、阁楼、地下室、小公寓、神圣的小棚子和神圣的钟点房,这儿通常都点着三百种不同的熏香,噪音基本上已经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因为所有的祭司都在放开嗓门大声呼喊,招呼自己那部分信徒快来祈祷。
可街上现在却是一片死寂,这种让人特别不舒服的寂静是因为有几百个惊恐万状而又怒气冲冲的人正纹丝不动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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