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沛面色一寒,一指三独神君之船,道:
“老孩子,这个三独神君手下只三四十人,他却单身过船来,你们都是成名之人,何以却以二击一?”
这几句话,说得苍鹰叟跟司徒悠悠无话好说,一阵讪然,随又听古沛接着说道:
“你们若自问不是他的对手,我古沛代你们出手就是,何必做出这等丢脸事?”
三独神君独眼一转,端详着古沛,似觉一惊地道:
“孩子,你功夫虽好,但怎知江湖中的险恶之事?”
说话之际,又见他冷然一瞥其他二人,嘿嘿笑道:
“我三独神君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孩子,我不知道你跟他们是什么渊源,下面的话我不说啦,想不到我在韭山岛蛰居十年,才出江湖,便遇上你这般不平凡的对手,咱们前面去!”
话声才落,但见他枯竹杖轻点,身如怪鸢,越过舱篷之后,立如断线风筝般,向船头落去!
古沛似有所觉,回头一瞥面色难堪的濮勋跟司徒悠悠,双臂微振,手拔一丈七八,半空里身子向前一倾,平射而去。
司徒悠悠望了望苍鹰叟,神色尴尬地说道:
“老濮,就凭这娃儿抖露的一手‘凌空虚渡’,咱俩可差远啦!”
濮勋心有余悸,皱眉问道:
“老孩子,这娃儿是什么来路?”
这间隙,陡听船头一声大震,船身急剧地摇晃了一阵,司徒悠悠道:
“前面交上手了,三毒十年隐居,果非昔日吴下阿蒙,老濮,这一场惊世骇俗的海上之战,不可不看——”
说着,肥胖的身躯一纵,已上了舱顶,两个起落,便到了船头,濮勋身法奇快,虽然动脚稍后,却跟司徒悠悠同时到达。
这时,古沛跟三独神君相距八尺,卓然站在船舷之旁,三独神君却负隅而坐,原就显得蜡黄的面皮,这时更其毫无血色。
只见他默然有顷,忽然说道:
“孩子,你可有乘手的兵刃吗?”
古沛傲然一笑,扬起双掌,道:
“这双肉掌就是我乘手的兵刃,再说——对付你,这双肉掌还不够吗?”
三独神君闻言一笑,暗自忖道:
“这孩子才多大年纪?却有如此深厚的内力。”但见他缓缓站了起来,将那根碗口般粗的枯竹杖,倚在一边,道:
“够了,够了!不过我‘三独神君’却有乘手兵刃,就是这根枯竹杖,而且,十年前身在江湖之时,从不空手与人过招——如今,我特破先例,以独掌跟你互换三招后,再用枯竹杖跟你动手。”
老孩子司徒悠悠蓦地一声大叫,道:
“三毒!你好不要脸!”
古沛猛可回头,双目寒光暴射,凝视司徒悠悠道:
“老孩子,你莫管我的事!”
司徒悠悠被他冷峻威严的目光一扫,顿觉心头一懔,噤若寒蝉。
随听古沛不屑地说道:
“三毒,武功一道,本来如有专擅,空手三招,可以免去——”
话声间,只听三独神君一声冷哼,独臂扬处,阴寒掌风,如浪涌来!
古沛朗朗一笑,飘身滑步,避开三独神君掌势,道:
“三毒,你要不用那根枯竹杖,古沛就不会还你的手。”
三独神君果然不愧高手,一掌落空,倏然卸劲收掌,这时,恰如一阵海风拂过,那被他掌力扫过的厚实船板,竟化成一片飞灰,随风四散。
古沛所习禅宗武功,偏于阳和,他见到三独神君这一掌,竟有隔空腐物,摧石成粉之力,心下倒也一惊。
旁观两人,苍鹰叟较为深沉,那老孩子司徒悠悠却失惊叫道:
“三毒,你这厮——原来练成了‘地阴掌’!”
三独神君一掌发过,冷哼一声,但见他身如飘絮,独臂缓缓一抬,第二掌对直古沛丹田之地,虚虚拍出。
古沛初下江湖,见了对方第一掌非同小可的威势,未免略有怯息,不待对方掌势发满,早一声清叱,施展开“直上九霄”的身法,凌身一跃丈余,避过来势,轻疾地落到三独神君身后。
三独神君二掌发罢,霍然回身冷笑道:
“孩子,我这‘地阴掌’,乃是一种失传多年阴毒掌功,发将起来,一掌狠似一掌,以你小小年纪,自然接它不住,我们还是在兵刃上见见高下如何?”
古沛傲然一笑,道:
“三毒,你不是还有一掌未发吗?古沛虽然小小年纪,却愿领教你这种阴毒功的深浅。”
说话间,早将“般若禅功”,暗布全身,提起十成丹田内功,凝蓄右掌之上。
三独神君双腿微屈,面色狰狞,独臂一缩,提至胸劭之间。
不防司徒悠悠大叫一声道:
“小古,这厮‘地阴掌’乃武林中公禁的阴毒功夫,最能伤人于无形,你——你不要中了他的激将之计!”
古沛忽然双眉齐飞,回身一掌,竟将合抱粗的前桅打折,冷冷地说道:
“老孩子,你真多嘴!”
司徒悠悠跟濮勋同时纵身,避开那倒下桅杆,只听一声大震,浪花飞溅,五丈长的前桅滚了几滚,坠下海去。
三独神君黄瘦的面皮颤了颤,短截地应了一个:“好!”
喊声未落,早见他黄衫一震,独臂向前推去,古沛原是蓄势而待,当下乱发猬立,双掌也缓缓推出。
这间隙,他阳刚的掌劲,早如雷轰。
三独神君独掌递出一半,忽地一声冷笑,猛可束身急退,跃至船舷之旁,伸手抓住他那独门兵器枯竹杖。
古沛全力一击,其势不啻千钧,三独神君中途撤掌,这千钧之力,毫无阻滞地击落在船板之上。
但听轰然一声,船底已被打穿,一阵急剧的震荡之后,海水自下涌出,汇成一根高可八尺的水柱。
三独神君快如飘风,手持枯竹杖跃过水柱,嘿然冷笑道:
“如今你自断归路,这船少顷即将下沉,我还有十八式‘枯竹杖’法,让你见识见识!”
说毕,只见他枯竹杖矫疾如龙,横扫而来!
古沛闻言一愕,晃身闪过,俊眼一瞥,那三独神君的楼船,已迅捷地离去,而且,他们的船,在这一瞬间,已沉下尺余!
司徒悠悠,苍鹰叟濮勋同时一声疾喝,发出两块船上木板,电火之问,双双凌身跃人大海之中。
大袖挥处,如同两枝脱弦之箭,追向三独神君的楼船。
三独神君叫一声:“哪里走!”
翻杖一股阴风,但他慢了一步,二人在霎眼之间追上楼船,但见那楼船之上,人影飞跃,惨号之声不迭传来。
三独神君凝视一刻,转过头来,一指船上七零八落的尸体,冷然对古沛笑道:
“我杀尽苍鹰手下之人,也难怪他以牙还牙,嘿嘿……”
古沛星目一瞥,只见他那楼船渐驶渐慢,一条一条人影,自船间被抛落海中,不由忿然,道:
“你们之间的仇恨,与手下人何干?我真想杀尽你们这一群人间恶魔——”
三独神君狞笑一声,道:
“孩子,恶魔要能被你一眼看出,那也就不叫恶魔了——看杖!”
枯竹杖一抡之间,带起阴风,奔古沛右肩打到。
古沛清叱声中,身形一斜,沉肩错肩,右臂一划,“追云拿月”的招数,五指齐张,暗含“金刚禅指”之劲,闪电迎将上去。
三独神君枯竹杖才一递出,便被对方五指透出之罡气阻住,招势一滞之际,古沛天左掌湛湛就将搭住杖梢。
他久经阵战,自然不肯把自己兵刃,让对方拿住,当下阴恻恻一声冷哼,振臂间杖头一抖,化成一团黄影。
一沉再升之间,竟灵活异常地敲打古沛肘弯。
古沛禅宗佛门武学何等神异,他见对方枯竹杖袭来,不但不躲,反倒左肘倏然一伸,竟将肘骨当作兵刃,迎将上去。
一声两人不同的喝声,同时响起,两条人影,蓦然分开,原来双方,这硬扎硬打的一招过后,古沛发现三独神君这根枯竹杖非比寻常,而三独神君电发觉古沛肘骨竟坚逾铜铁,要想伤他,绝非易事。
古沛沉忖有顷,终于问道:
“三毒,你的‘枯竹十八式’使完了吗?”
三独神君目视远处,倏然仰天大笑,古沛见他无缘无由地纵声大笑,真有些不知所为何来?
三独神君忽地收止大笑,问道:
“孩子,我们在这条即将沉没大海的破船之上,生死相搏,为的什么?”说着,枯竹杖卷带劲风,一招“懒龙初醒”,卷带寒风,奔古沛眉心点去。
古沛心下一动,晃肩错步,凌身跃上舱顶望着那即将跟船舷相平而漫溢进来的海面,想了半天,竟忘了还击。
三独神君又是一阵狂笑,冷冷地说道:
“你别想了,我替你说吧——你不是见苍鹰叟跟老孩子,若论武功,单打独斗,决不是我三独神君的对手,才挺身而出,以一身不知从哪里学来,不知你是怎么练成的精深绝学,与我作一场‘海上之战’吗?”
他话才说完,就听“哗啦啦”一阵大响,船身略略地一阵摇动,那海水如决堤的洪水般,自船舷漫溢而出。
三独神君“嘿”然一笑,枯竹杖点处,身形早到了舱顶之上,这时,那舱中会浮东西,三三五五的,零乱地自舱中飘出,他指着浮在水面上的一只琵琶,道:
“孩子,这只琵琶,看来乃是名师精心制作的乐器,不幸它却只得断送在这无边的大海之中——”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你纵有盖世之功,今日也只有葬身鱼腹了——”
古沛望水沉思,海水上升之势十分快疾,顷刻之间,已渐渐地漫到舱顶,三独神君举目一瞧他那已被苍鹰叟跟老孩子两人占领的楼船,又阴然笑道:
“孩子,你虽锐身急人之难,可惜人家却以怨报德,原来他们也巴望你早日离开人世,嘿嘿——”
古沛闻言一懔,放目望去,只见那楼船风帆高扬,果然正快疾地离此而去,不由心下大怒。
但他天生一副倔强的个性,反将满脸怒火,发在三独神君的身上,沉声叱道:
“三毒,他们对我如何,与你无涉,你不是十八式还未使完吗?上面去——”
说着,但见他一振臂,身子像冲天炮般陡地升起,飘然落在帆篷之上,三独神君也不答话,枯竹杖一扬,跟踪而起。
此际,这只正在沉没的破船,已经倾斜得十分厉害,三独神君脚才一沾帆沿,枯竹杖遽然一招“黄龙闹海”,横扫而出。
他这一招发得突然,古沛走避不及,枯竹杖未到,已经发觉一阵阴柔的潜劲,刺骨生寒。
在仓促之下,顿时忘了受艺时在佛前所盟誓愿,竟将禅功不传之秘“金佛罡”使将出来!
这“金佛罡”本是禅宗独门之技,当初无名大师授他此功之前,曾对他再三告诫,并令他在佛前发愿。
不到迫不得已之时,万不可轻易施展,当他一旦用出这宗功夫,便须自承是禅宗子弟,并苦受禅宗戒律的约束。
在这当儿,他无暇思考此举的利害,终于双掌一翻,推出了两股声如霹雳,隐隐有风雷之声的奇劲内力。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一阵轰然巨响,三独神君的枯杖,顿时被震飞数丈,一条黄影,疾然落在海面之上。
古沛一掌震飞了三独神君的枯竹杖,另一掌无比快疾之势,拍向三独神君,只听三独神君一声既惊且恐的闷哼,脚上一乱,踉跄自帆篷倒栽下去。
三独神君身形落至一半,蓦然伸出独臂,一拍桅杆,便斜射而出,飘身数丈,奇准地落足在浮于海面的枯竹杖上。
但见他身子晃了几晃,道:
“孩子——原来你竟是禅宗门下的高弟,失敬了!”从他话声中,已可听出真气浮散,分明受了内伤,随后,又听他冷笑数声,张口吐出一口黑血,独臂挥处,足下的枯竹杖,便破浪而去!
三独神君为人何等险狡,在他失足落下帆篷之际,却以阴柔掌劲,拍断了船桅,他一走,那根桅杆也如山崩一般,倒将下来——
古沛不识水性,但这时整个船身已沉没海面之下,他单足柱立在折断的残桅之上,游目四顾。
他想找一个可以立足之地,因为,这船冒出海面不足一丈,顷刻之际,也将随着这条破船,同沉海底了。
他虽不信自己真个会葬身在这无边无际的海里,但是,他却有些心慌,他太年轻了,不愿就如此地死去——残桅一截一截地向下沉没,海水一点一点地向上漫升——他几乎有些懊悔——
他宁可留在普陀山上,吃素,念经,与麇鹿同游,听僧侣的暮鼓晨钟——
他宁可熬忍饥饿之苦,耽在那自普陀航向浙东的船下舵板之上,不结识老孩子,也不结识苍鹰叟,更不与三独神君作这一场劳什子的“海上之战”——
世界对他是深具诱惑之力的,人间的一切,对他是新奇的,他太年轻了,人世固不知有他,他自然不知人间是怎样的?
他要知道的太多了……
他想知道的太多了——
太多了太多了——
但是,这懊丧来得太慢,而许许多多的变故却来得太快,如今他站在残桅之上,他已无暇也无心情去设想了——
蓦然,一块小小的,海面上的漂浮之物,将他的视线吸住,细看之下,却是一只苍鹰叟手下女乐所用的琵琶,在急漩的海水中回转,他想起了适才三独神君所说的话,不由展颜一笑,自语道:
“琵琶琵琶——看来你是名师精心之作,但你不会葬身在无边无际的海里,自然我也不会葬身鱼腹——”
海水漫近他的足底,但他不曾立刻动作,却听他又自语道:
“我虽不会弹弄你,但这番我们相依为命,离开了无边之海后,我决定带着你遨游天下,将你送到一个精于乐律之人的手里——”
说毕,一阵狂笑,身形起处,迅疾无比地跃落在琵琶之上,挥袖之间,疾如箭射,向十多里外的韭山岛上驶去——
韭山岛的面积并不大,但却树木繁密,这时正值开春,那些茂密的树木,只剩下枯残的树干,或许终年受到海风无情的吹袭,作不规则的扭曲,奇形怪状,粗看过去,仿佛是无数个面目狰狞的恶鬼,张开着各式各样的长臂,择人而噬。
古沛凭藉自己的超人的功力,借那只琵琶一点浮力,渡过了风浪颇为不少的十多里海面,到达这韭山岛泞烂的沙滩时,他可说已是精疲力竭。他谨慎地向四面望了望,一片宽而长的沙滩,有几只不辨灰白的海鸥,在海面上掠波低翔——
他腾身纵落在沙滩之上,但是,由于内力大耗的缘故,双足竟陷入湿沙中半尺,他懔然一惊,随后,他豁然地笑了起来!
“要不是我方才孑身飘海,航驶过十多里海面,哪会在这区区沙滩之上,留下足印呢?”
古沛充满了怜惜地弯腰拾起了那只琵琶,那只载他而来的琵琶,小心地用海水擦抹干净。
经过海水浸泡了这多时问,它已失去了原有的色泽,油漆也有些剥落了。他双手捧着这琵琶,样子是可笑的,他艰辛地一步一步向岛上走去,因为他的劳累,他暂时失去了超绝的武功,留下了一列深深的足印,深深的——
夜幕终于垂降这片海面,这座孤岛,没有月亮,但有零落的星,由于云很低,飘得很快,时隐时现。
古沛在一个多时辰间,恢复了他的功力,四顾周遭的奇形怪状的树,他升起了一个意念:这三独神君的老巢,还有人吗?
他被我一掌“金佛罡”打得吐血而去,会不会也回到这岛山来呢?
纵身之际,他上了一棵大树——四周是寂静的,没有普陀常听到的蝉鸣(他忘了这是初春),有夜枭不时的传出,令人毛发栗然的啼声,而且有狼嚎,在寒意很重的夜风里,清晰可闻。
“哪来的狼嚎之声?”
“哪来的狼嚎之声?”
他一遍又一遍地自问,然而,事实是事实,只有狼嚎,并无其他的人声,也没有半点灯火。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块平地,黑影幢幢,似乎是房屋,于是,未经思考,他以绝快,绝轻的身法,像一阵旋风般,急驰而去。
一片宏大的庄院,崇楼叠阁,屋字深沉,连绵数亩,但沉浸在死寂之中,没有人声,自然也没有灯火。
古沛驻足在这片庄院之前,门是敞开着的,但是他不曾贸然地走近去,忽地一声发自兽类的低吼,惊觉了他,他倏然回头!
有数十对,或许有数百对蓝晶晶绿火,悄无声息地密集在他的身后,古沛视力不弱,随即,他发现这些闪烁的绿火,属于狼的眼睛。
这些狼当然不足为奇,但令他既惊且奇的是,这些狼健硕一如牯牛,而且,这些狼一个挨着一个,井然有条,像是颇通人性似的。
古沛心下一动:“退路已经全被狼所占,看样子我今夜只得到这庄院中去走一趟了……”
思忖间,他迈步向那两扇敞着的大门中走去。
岂料他才跨出一步,就听身后一声狼嚎,劲风扑背,转身之际,瞥见一群大狼凌空扑来,为数不下七八只之多!
古沛大喝一声:“畜牲找死!”
撤身疾退,一招“夜战八方”,双掌齐挥,霍然打出,电光石火之间,但闻惨嚎之声四起。
那一群其大如牛,当先扑到的狼群,几乎在同时之间,被他浑雄的“般若禅功”,震得向四外进飞,无一幸免。
古沛一招之下,震毙了七八条大狼,顿时震慑了后面的无数狼群,只听那狼嚎之声,如雷震天,个个似趾按地,青毛倒竖,却无一只扑上前来。
古沛看得心头好笑,暗道:
“原来这些狼也跟人也是一样的,尽都是一些贪生怕死之辈……”
正在人狼双方僵持不下之际,蓦然,有一阵豪迈的而听来极为苍老的笑声自狼群之后传来。
古沛心下一动,恍然悟道:
“这些狼在进退之间,十分的有条理,且看情势,既不令我踏入庄中一步,又不许我离去,分明是有人豢养的,而且……这狼群的主人,已经来了。”
果然,那狼群在听到这苍老豪迈的笑声之后,倏然敛止了吼声,纷纷闪避,空出一条容一人通过的路来。
古沛看到,有一个皓首银发的老者,蹒跚地自狼群后踱将出来。
那老者慢条斯理地踱到当前,望了望古沛,又望了望地上的狼尸,又是一阵豪迈的大笑,问道:
“孩子,你忘了什么在庄中吗?”
古沛被他问得一怔,正想道出原委,却听那老者又是一阵豪迈的大笑,道:
“孩子,你可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辰,过了我的限期有多久了?孩子,三独那厮,难道不曾把我笑老人的脾气告诉你吗?”
古沛又是一怔,但他鉴于这老者每说一句之前,必是一阵大笑,倒也觉的这“笑老人”的名字,下的十分贴切,他抱拳为礼,不亢不卑答道:
“老人家,我只知道这韭山岛上有个三毒神君,却不知还有一位‘笑老人’……至于三毒那厮,适才在海口已被我打跑了……”
笑老人闻言面色一变,但他仍是大笑一阵,然后颇为惊诧地说道:
“什么?你不知道我笑老人:是何许人也?……那么孩子,我的另外一个称号‘青狼老人’,你总该知道的了?”
古沛不由暗道:
“这老头儿居然养了许多青狼,‘青狼老人’的名字竟也十分的贴切。”
他仍然道:
“老人家,你那‘青狼老人’的名字,我也不曾听见过。”
原来这老人,当年以“青狼老人”之名,震慑江湖,几乎是无人不知,他见古沛对他这个名字,仍然一无所知,不由大为失望。
蓦地冲前两步,双目环睁,狼狈地问道:
“什么?你知道有个‘三独神君’,却不知道有我‘青狼老人’?”
古沛情不自禁地退出两步,双掌一并,“般若禅功”已然运提两臂,剑眉微剔,朗声道:
“古沛离开普陀才只一日,要不是日间遇到老孩子司徒悠悠,跟那苍鹰叟濮勋,又哪里会知道有什么‘三毒神君’,老头儿,我告诉你,武林中人物,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我并无一人认识!”
青狼老人面色一霁,又扬起一阵他异于寻常的大笑,道:
“难怪难怪……”
他见古沛双掌并之胸前,全副戒备的神色,便又大笑道:
“孩子,你在几招之内,将三独那厮打跑?”
古沛初下普陀,便以禅宗绝学,震慑了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心不颇为得意,当下朗朗一笑,道:
“我跟他,在海面破舟之上过手,他说有十八招枯竹杖法,要向我挑战,哪知十八招未曾使完,却被我打落帆篷,吐血狼狈而去……”
青狼老人哈哈大笑,仿佛极为得意说道:
“孩子,把你那双不中用的手放下……我听了你这番话,就知道你不是我老人家的对手了……三独那厮,在我老人家手下难过三招!”
古沛不由心下大怒,暗道:
“我若及早施出‘金佛罡’,三毒又岂能挡得我一击之威?”
当下冷笑一声,道:
“老头儿,你怎知道我这双手不中用?你试试……”
只见他双掌向前一按,原已凝蓄于臂间的“般若禅功”,挟着无比威势,向青狼老人撞去。
青狼老人见古沛出手,狂笑道:
“孩子,说你不中用,难道你还不服气吗?……”边说边笑,双臂一圈,霍然逼出一股内力潜力,迎上古沛所发“般若禅功”狂飙。
须知这“般若禅功”,虽不比“金佛罡”威力惊世,但也是佛门中上乘禅功,古沛兼承了无住大师盖世无双的深厚功力,这一掌又是负气蓄劲而发,岂同等闲,但闻“砰”然一声沉郁的异响。
青狼老人脸色一懔,下盘不稳,一连退了好几步。
然而青狼老人的功力,却也骇人,双方内力一接之下,古沛同样地感到心头大震,未涉人世,自然他不了解武林中人,在这种场合之中,宁可断送了性命,也不肯退后一步的意义。
是故他觉得青狼老人的内力,远在三独神君等人之上,他便不再硬拼硬耗,脚下轻点,腾身八尺向后跃去!
青狼老人猛吼一声:“孩子,你别去啊!”
他不曾追赶,因为他知道数十丈方围之内,尽都是他饲养的青狼,古沛不会有立足之地,他一阵狂笑,心道:
“除非你会飞!”
古沛不过想避开跟他拼耗内力,并不想去,自然他更不会飞,但是要凭他那身绝顶的造诣,越过这满布九十丈地面的狼群,却也不是难事。
他身在空中,大叫一声:“老头儿,哪个想走?”
只见他双脚一垫,一提丹田真气,施展“驭气凌虚”之功,一式“闲云过潭”身法,重又落在狼群之中的空地之上。朗朗一笑:“老头儿,论功夫你比三毒强多了,只是,我看你也难当我‘金佛罡’三掌!”
青狼老人眉峰倏地一皱,随即一阵大笑,道:
“孩子,你是禅宗门下吗?”
古沛虽习了禅宗所有的功夫,但却未曾拜禅宗中任何一人为师,他本待不认,但想起在残桅之上,他已用“金佛罡”伤了三独神君,为了实践当年所发誓愿,只得点点头,道:
“不错,我是禅宗门下,你害怕了吗?”
禅宗绝世之技,确是镇慑了当世武林,但要说连青狼老人也害怕,未免过分了些。
青狼老人哈哈一笑,道:
“怕倒未必,只是有些渊源罢了……孩子,咱们不打了,交个朋友吧!”
古沛撇了撇嘴,不屑道:
“你有这么多姓‘狼’的朋友,俺姓‘古’的可不敢高攀……”
青狼老人闻言,望了望四周数之不尽群狼,又一瞥地上那些被古沛震死的狼尸,大笑道:
“姓‘狼’的朋友,一下子就被你杀了七八条……丢了这多姓‘狼’的朋友,赔我一个姓‘古’的朋友不好吗?……”
“姓‘古’的朋友,你忘了我是‘青狼老人’,只要记得我是‘笑老人’,咱们朋友岂不是就交成了?”
古沛双眉一扬,反应冷淡地说道:
“对不住,青狼老人,我却只记得你是青狼老人,而偏偏忘了你是笑老人呢。”
青狼老人沉默半晌,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
“小古,咱们不交朋友也成,你送我一样东西成吗?”
古沛反问道:
“青狼老人,我身元长物,有什么可以送你?”
青狼老人企求的目光,望了望古沛,指着那背在他背后的琵琶,道:
“小古,这个……你将这只琵琶送我吧!”
老人连叫古沛两声“小古”,使他想起了外貌天真,而忘恩负义的司徒悠悠,心头一顿,不耐烦地叫道:
“老头儿,你真叫我小古……”
他一瞥青狼老人,伸手摘下背上的琵琶,他自己都奇怪,何以对这只琵琶,竟有一种难以言道的感情。
他想起当时自己曾经对这只琵琶所许的心愿,低声问道:
“老人家,你会弹吗?”
青狼老人脸上忽然闪过一抹奇异的表情,虽然夜色昏暗,但仍可看得出来,只听他唏嘘地叹道:
“三十年前,我号称‘琵琶秀士’,后来我丢开了这玩意儿,才跟这些青狼结了不解之缘……”
“唉,三十年来,这些狼崽子越生越多,真闹得我欲罢不能,虽然我自号笑老人,可是武林中却仍旧在我名字上,冠以‘青狼’两字……小古,我真想在我死之前,听到人们叫我‘琵琶秀士’,哪怕是‘琵琶老人’也好!”
古沛心道:
“那么,我的心愿可以了却了!”但是他仍有些不信,递过琵琶,道:
“老人家,你弹一曲我听听。”
青狼老人将琵琶接到手里,抚安了一阵,不住低声赞美道:
“好琵琶!好琵琶!……”
古沛等了半天,不由按耐不住,大叫一声:“老人家!”
青狼老人“嗯”了一声,仍是贪恋地审视着那只琵琶,古沛不耐烦地说道:
“我叫你弹一曲我听听……”
青狼老人应了一声,只见他伸出五指,在弦上轻轻地拨了一拨,发出了一阵清脆而扬越的声音,他又叫了一声:“好琵琶!”
然后,他席地而坐,望了望古沛,脸上流露着似虔诚,又似肃穆的神情,古沛身不由己地也跟着坐了下来。
他听到几个高低不一,却十分和谐的音节,随即,他就被一连串极美极轻快的乐曲所沉醉。
几乎是十分惊讶地,他瞪大了一双星目,望着青狼老人,望着他那留着长指甲的手指,在琵琶的弦上,熟练地轻挑漫拢,配合另一只上下挪动的手,乐曲像是高山出涡潺潺细流的清泉,流着,流着……
古沛耳熟能详的,是佛门中青罄木鱼之类的法器,他显然对这只琵琶,能奏弄出如此繁复的曲调而奇诧……
乐曲终于无了调,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愁云惨雾之中,仿佛是置身于风雨飘摇之中,他未经人世,不识哀愁的滋味,但,他好像在心的深处,也升起了一阵怅惘的情绪,淡淡的……
他忘记了周遭的狼,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但乐曲的忧然而止,迫使他重回到现实,他望了望青狼老人,羡慕而佩服地说道:
“老人家,你弹得真好……”
青狼老人废然长叹,道:
“唉……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与它阔别了三十年之久,指法已不若先前熟练了。”
他漠视遥遥的天,那里是一片漆黑,有寥落的星,微弱地闪烁着,半晌之后,只听他沉声道:
“小古,这一曲正写尽了老夫的一生……始而充满了喜悦,继而又充满了怆沛惆怅,那未来的为何呢?”
“你看,天空一片黑茫茫的,几颗寥落的星,又给我们什么先示?”
他忘了他的另一个名字……“笑老人”,因为他没有笑,只是叹息,往日,他以苍迈的笑声,抒发满怀惆怅。
如今,他奏弄了阔别三十年的琵琶,想起了逝去的年华,已成追忆的往事,他无法隐藏他的情感了。
青狼老人抚着琵琶,沉思良久后,忽地说道:
“你陪我到三毒的庄院去巡视一遍,好吗?”
古沛没有应声,青狼老人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韭山岛很适我的青狼,也免得它们再去惊骇武林中人,所以我才把三独那厮赶去……我要去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一样活着的东西。”
古沛道:
“三毒神君假如没有留下一样的东西的话,他可也没带走一样活着的东西,即使是人……”
青狼老人闻言一愣,古沛接道:
“在我跟他作‘海上之战’时,司徒悠悠跟濮勋占据了他的楼船,已经把他的手下全杀了。”
青狼老人得知原委之后,“哦”了一声,道:
“自然,我也不能教他留下一样活的东西!”
说着,手提琵琶,迈步走进大门。
古沛陪着青狼老人,在三独神君的庄院之中,细细地巡视着,最后,来到一座矮楼楼前。
他们听到有一阵发出于人的痛苦的呻吟之声,青狼老人面色一沉,愤然地说道:
“这厮!鸡犬都带去了,居然还留下一个活人来烦我的手脚……”
说着,晃肩便往矮楼中走去。
古沛一把扯住他,镇定冷静地说道:
“老人家,三毒连鸡犬都带走了,何以却留下一个活人?莫中了人家的道儿。”
青狼老人冷笑道:
“嘿嘿……我青狼老人岂能轻便着了别人的道儿的呢?”一伸手便震开了矮楼之门,他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
半晌,只听呻吟之人,有气无力地问道:
“师弟……是……师弟吗?”
青狼老人心道:
“原来这厮,还不知道三独已经离岛远遁了……”因此,他要杀此人之心,不由大为消减。
那人等了半晌,又断断续续地道:
“师弟……你……你别折磨我啦……我是……是不会说出来……的!我只求速死……去与岛主说吧……”
青狼老人与古沛听了这番话,同是心下一动,这时,却又听那人急促地叫道:
“师弟……师弟!”
古沛见他叫得甚是迫急,遂道:
“我们可不是你的师弟,你是什么人?”
那人忽地一声惊叫,然后急喘地说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这里……这里是岛主的行刑之室……连门人子弟都不准擅至……”
“你们是……是怎么来的?快……快走吧……否则,被岛主手下之人发现……你……你们可就惨了!”
青狼老人“哼”了一声,道:
“岛主?我就是这韭山岛主……三独那厮,他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一阵喘息,抖抖颤颤地说道:
“你……你们是什么人?”
言词之间,充满了害怕恐惧。
古沛迈前一步,朗声说道:
“这位老人家,就是青狼老人,我姓古,那先前的岛主三毒神君,已经被我们打跑了,这岛上只剩下你一个人没带走……”
那人在黑暗中舒了一口气,这才道:
“青狼老人?莫非十七年前,龙门峡独斗九大门派掌门人,掌毙峨嵋高手康叔夜的青狼老人?……”
青狼老人又“哼”了一声,沉然应道:
“正是。”
那人无力地惊叫一声,这叫声里却仍然充斥着恐惧与诧异。
古沛听了那人说出青狼老人十七年前往事,这才恍然大悟,心道:
“怪不得适才,他对我不知青狼老人之名,感到忿怒,原来他竟是个曾经睥睨武林的人物……”
只听那人又道:
“青狼……青老前辈,古小侠,恕我不能起来见礼,我床头有一盏油灯,烦古小侠点一点好吗?……”
古沛初下江湖,是故武林中人应用之物,他却一件都无,那人要他点灯,却令他十分作难:“点灯?我那来的火?……”
青狼老人不愧是个前辈人物,自身边摸出火折,晃燃递到古沛的手里。
这火折微弱的光,照着空空洞洞的屋子,古沛拿着火折,一面走,一面打量着。
只见室内到处悬着的是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器械,古沛对这些器械,以前虽没见过,却也看得出是恶毒的刑器。
室中放着一张木榻,榻上隐约地可以看见躺着一个人,于是他持着火折,向那张长榻走去。
青狼老人忽地叫了一声:“小古……”
古沛止步回头,只见青狼老人又道:
“这厮内力虚散,活也活不到几天了,不须多费手脚,我早些送他上路吧!”
说着,古沛只觉手中火折连闪,一股沉猛的内劲,卷向那张木榻!
古沛义愤膺胸,猛喝一声:“且慢!”单臂一挥,竟展开“金佛罡”绝顶禅功,向青狼老人的掌劲兜袭而去……
一声大震,只听室门“轧轧”一阵异响,同时,又听青狼老人的闷哼之声,室中除簌簌的屋顶落尘之声外,又归于沉寂……
古沛闪身屋顶,小心地等待青狼老人的还击。
但是没有,青狼老人早已被他突然的“金佛罡”,逼出矮楼之外,这时,他正在潜神运功调息呢……
半晌之后,古沛闪身来至那木榻之前,晃亮了火折,点上那榻头的油灯……
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照出一切。
他看到的,是一个枯瘦,干黑,乱发,双目深陷的人,被活生生钉在那木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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