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
一条人影,自后船梢下如飞跃起,悄无声息地落在那正握着舵柄,看望风向的舵手身后。
他,看去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却十分瘦小,穿着一身灰色的僧服,乱发蓬松,面目却十分白皙清秀。
两只骨碌碌的,却神光湛湛的眸子,迟疑地注定着那掌舵的船夫。
这时,海面上风平浪静,船身平稳分波往前驰去,所有的人,均在舱问休息,船板上静无声息。
这少年迟疑一阵,陡地出指如风,在那舵手肋后的“哑穴”上拂过,那舵手,应指而倒,瘫痪在地!
蓦地——
一只有力的手,坚逾铁箍般,拿在这少年右臂“曲池穴”上。
一阵低沉的笑声起自他的身后,笑道:
“娃儿,你好没分晓,把这掌舵的放倒了,咱们还要不要去浙东啦?”
少年心头一惊,连忙运动挣扎,但觉全身气血阻滞,丹田之力难以提起,他惊叫一声,回过头去。
只见那身后之人,穿着一袭宝蓝色的茧绸夹袍,年岁少说也有六旬上下,身材显着十分的臃肿肥胖,鬓边已有白发。
但面色却红润异常,而且,神色之间,充满着童稚般的纯真。
这少年分明是涉世未深,但见他剑眉一扬,忐忐忑忑地说道:
“我……我……我……”
那红面老者的孩子脸上再现笑容,咧嘴笑道:
“什么我我我的——娃儿,俺老孩子跟你有缘,先解了这掌舵的穴道,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心!”
这少年陡地身子一振,右臂微颤,飘身之间,滑出三步,卓然而立,说道:
“老孩子,我不认识你,咱们没什么好谈的,这人被我点了‘哑穴’,有本事你自己替他解!”
红面老者心头一凛:“我老孩子司徒悠悠,独门拿穴功夫,武林中何人能脱出我的五指之下,看不出这小娃儿,竟练成了‘潜神挪穴’之功,了得!”
想到这里,只见这老孩子司徒悠悠咧嘴一笑,道:
“鬼娃儿,果然有些门道,老孩子今日服你啦!解穴的功夫,我也还懂得一点,试试看——”
说着,只听那蓬头少年一声轻蔑的冷笑,他也不理会,俯身朝那软瘫在舵把下的船夫,轻轻拍下一掌!
随即,他惊诧了——那一掌如击木石,舵手被制的穴道,并未应手解开,依然瘫软在地。
老孩子司徒悠悠惊疑交加地抬起头来,无可奈何地叫道:
“鬼娃儿,你这是使的什么手法?”
那少年星目一瞥,又是一声冷笑道:
“老孩子,我可不叫鬼娃儿——你若早服输,我早把他解了……”
说罢,只见他身形微晃,飘身来至近前,挥索间一阵疾风,向那躺着的舵手袭去,跟着,双足一点,凌身急起!
老孩子司徒悠悠,见这少年凌身欲去,狂笑一声,臃肿的身形,如影附形般,快若闪电,疾如流星,向那少年扑去。
那少年果然了得,半空里一声轻叱,但见他腰躯一拧,“金鲤倒穿波”,陡地斜窜四尺,电光石火般,向船后梢下落去!
老孩子司徒悠悠一扑不中,又是一阵稚笑,叫声:“鬼娃儿,好俊的身法!”
身形下落之际,单足轻轻一点船舷,肥胖的身躯,轻得如同一片深秋的落叶,再度升起,他一面叫着:“鬼娃儿,可莫跳海!”
回身之际,也跟着纵落船梢之后。
这两人的身法动作,均是快到极处。
等那舵手穴道被解,清醒过来时,他们已经安安稳稳地,面对面坐在露出水面上的舵板之上了——
船后梢下,宽只三四寸,露出海面约有两三尺的舵板上,面对面坐着的,是老孩子司徒悠悠,和那蓬头僧服的少年。
他们各将双腿蜷起,提至水面之上,怔视着下面翻飞的海水泡沫。半晌,老孩子司徒悠悠挪了挪身子,向少年靠近了半尺,笑问道:
“鬼娃儿,你搭这船到哪里去?”
那蓬头僧服的少年,剑眉微蹙,道:
“老孩子,我可不叫鬼娃儿,我不准你再这样叫我!”
老孩子司徒悠悠伸了伸舌头,挤着一脸肥肉,做了个鬼脸,笑道:
“好,我就不叫你鬼娃儿——哎,鬼娃儿,你如果不告诉我名字,我可只好这么叫啦——”
半晌,只听那少年幽幽地说道:
“老孩子,我姓古,叫古沛,你莫问我到哪里去,我不到哪里去——你问得我真烦!”
说完,缓缓将双掌抬起——只要他将双掌落下,那雷霆万钧的掌力,就会将这成名武林的老孩子司徒悠悠,打落无边之海。
这是一个突然的变故,老孩子司徒悠悠被他充满了煞气的目光所镇慑,他尽量地后退,然而——他已退至舵板的边缘,如果再往后挪动一分一寸,即使古沛不发掌,他也必然会跌落大海之中。
司徒悠悠进退失据,他十分不明白,究竟自己说了什么话,激怒了这来历不明的少年,非将自己置于死地不可?
也本待凌身纵上船去,但那又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知道古沛会在那一霎之间,发出致命的一击。
船,依然在海面上平稳地驶行,舵板不时左右地摆动,变换着船行的方向——谁也不会知道,这老少二人,却在这有一半埋于海水之下的舵板上,生死相持——
蓦然间——
一声海鸥的清鸣划破长空,有一只离群的雪白的海鸥,掠波而来,飞近船舵。
古沛转眼注视着,待那海鸥飞得更近时,倏然身子一振,自舵板间斜窜而起,朝那只海鸥扑去!
但见他身形快若脱弦之箭,扑到近前,忽地右臂一抄,将那只海鸥掳入怀中。
说时迟,那时快,雷光石火之间,又见他左臂猛挥,霍然向海面压击一掌,他那身子,便在掌力击得海面波涛翻涌之际,借劲飞跃,回到舵板之上。
老孩子司徒悠悠,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但又不敢开口动问。
他望着古沛坐在舵板之上,用各种方法去作弄那只海鸥,他听着那海鸥“嘎嘎”地哀鸣。
半晌,古沛已将那只海鸥雪白的羽毛拔光,只见他右手中食二指,疾快地在海鸥的长颈上一捏,松手将它的尸骸丢下海去,望着司徒悠悠道:
“老孩子,说实话,我功夫是练了十多年,可没有一个正正式式的师父,他们都不要我。”
司徒悠悠“哦”了一声,举目间,看出古沛的脸色又恢复了平静,那眉心间的红痣,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他勉强地笑了笑,道:
“小古,你犯了什么病?你适才那样可真吓人!”
古沛面色沉凝,忧烦地道:
“老孩子,我……我自己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病——老孩子,方才我眉心里可现出一颗红痣了吗?”
司徒悠悠十分好奇地点点头。
却听古沛叹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眉心的红痣一现,就要杀一样活的东西才舒服——”
“方才……方才若不是这只海鸥,我就只好杀掉你了!”
他把这一番骇人听闻的话,竟说得那么顺理成章,仿佛杀一个人,也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似的,司徒悠悠不由心头一寒。
却听古沛又自接道:
“要不是为了这毛病,我还真不愿意离开那些和尚呢!以往,每当我杀了一样东西,哪怕一只小鸟,他们也要将我关在山洞里好几十天,还说我杀孽太重,每天罚我诵经忏悔——”
须知这老孩子司徒悠悠,乃是武林中成名多年的人物,一身武功,早已登峰造极,只缘他年逾六旬,却依然保持着一派纯真,是以才博得这“老孩子”的美号。
他虽行走江湖数十年,哪曾听过这等闻所未闻之事,不由连将身子向前挪动,倾耳静听。
古沛神情困惑地望着远处的滚滚白浪,又道:
“前天,我正在洞前练功,这讨厌的病又犯了。”
“说也奇怪,我心口只觉有一股吐不出来的闷气,迫得我非杀一样东西不可,但是,寻了一圈,除掉那和尚们豢养的驯鹿之外,却无一只其他活物——那只鹿我本来也是很喜欢的,但是我只好把它杀掉——”
司徒悠悠这时只觉他说的十分迷人,反倒不觉得他的残忍,嘟了嘟嘴,问道:
“是了——小古,你为了怕那些和尚再把你关起来,而且你也怕每天念经忏悔,所以才逃下普陀山,是吗?”
古沛嘴角一撇,道:
“难道我古沛就注定了要被他们关一辈子的吗?此去海角天涯什么东西杀不得?”
司徒悠悠接道:
“人也杀得,什么杀不得!”
古沛似是一惊,随即,脸上倏然现出一抹欣慕之色,有些好奇地问道:
“老孩子,人也杀得吗?我古沛十多年来,杀过的物事,可说不少,只是没杀过人,我还以为人是杀不得的呢?要不……”
他想说:“要不,方才我就先杀了你试试了。”
但是,当他望见司徒悠悠的孩儿面上,流露着一派纯真,便觉得说不出口来,而打住了。
司徒悠悠怔了半晌,心里暗说:“不好,这娃儿一身超绝的武功,又是如此地好杀,今后武林之中,恐怕要被他搅得清浊不分了——”
当下凛然说道:
“小古,人倒不是绝对不可以杀,但是要杀该杀的恶人。”
古沛闻言不由疑惑地,瞪大了一双神光湛湛的眸子,道:
“老孩子,你这话我可有些不懂,好人恶人,我如何知道?再说,万一我犯了那讨厌的病时,只怕身边也没恶人凑上来给我杀呢——”
只见他忖思有顷,又自接着说道:
“老孩子,打个比方,我才认识你,怎知你是好人恶人?方才要不是那只海鸥及时救了你的性命,我恐已经将你杀了,假若你是个恶人,倒也罢了,万一你原是个好人,那我岂不是杀错了吗?”
司徒悠悠心头一凛,心头惊道:
“是呀!适才要不是那只海鸥,只怕我真个难逃他的利害。”
因为他从古沛的身法之中,早就看出自己绝不是古沛的对手,显然,他这时已隐然对这少年,有了惧怕之意,只得讪笑道:
“小古,真到了那时候,我看你只好寻个苍蝇出出气了,嘿嘿……”
这时,遥远的海面之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一角风帆,由小而大,渐渐驶近,司徒悠悠望了一眼,忽道:
“小古,你怎地不上船去?”古沛困惑地摇头,叹道:
“我怎么不上去?你不知道,我那克星莽头陀可在这条船上哩,方才要不是饿得慌,天胆也不敢去船上的——”
司徒悠悠蓦然一笑,道:
“原来你肚子饿啦?不打紧,我有一样好食物,准保挡得住馋虫,要吗?”
说着,探手自怀中摸出一只小瓶子来,倒出两颗黄澄澄的小丸子来,递与古沛,神秘地笑道:
“小古,这东西叫做‘裹腹丹’,不但解得饥渴,而且功能益元补气,我费了好大的事,才跟青灵上人要了几颗哩。”
古沛信疑参半地接将过来,纳入口中,一仰头吞了下去,他只觉这两粒小丸子吞下肚后,化为一道热流,顷刻间流布全身,十分受用。
果然,他这时饥饿之苦尽除,而且隐隐觉到丹田之间,较之先前益为坚实,不由心中大喜,连连叫道:
“好东西!好东西!”
其实,他又哪里知道,远在十七年前,他若没有这位青灵上人的一颗“保命金丹”,延续了半年寿命,及时脱胎换骨,承受了佛门圣僧无住大师的一生功力,哪能活至今日?哪能以小小年纪,具有如此卓绝的武功造诣?
这间隙,那遥远的风帆,渐渐驶近,清晰地露出了整个船身,司徒悠悠面露惊诧之色,凝视着那支船桅上,飘飞的蓝色三角旗。
忽然问道:
“小古,那莽头陀武功还在你之上吗?”
古沛见他忽然间问起莽头陀来,不由面色一怔,呐呐说道:
“若论武功,除了无名和尚没跟我动过手外,其余的和尚都不是我的对手,莽头陀自然也打不过我——”
司徒悠悠仍然望着那破浪驶近的船,有些奇怪地问道:
“那你又为什么会如此怕他呢?”
古沛吟哦半晌,低声答道:
“怕他就怕他,——因为他一向最袒护我的!”
司徒悠悠突地转过头来,问道:
“小古,这舵板上坐得实在不舒服,我们换船,也免得你被那莽头陀发现,好吗?”
古沛心下一动,忙道:
“换一条船当然是好,只是在这茫茫的大海之中,哪里又有船可由我们换?”
司徒悠悠一指那距离尚有里许的来船,道:
“那只船可好?”
古沛顺着司徒悠悠所指望去,只见那船十分长大,中间一枝高桅的顶端,飘着一面蓝底,画着一个展翅黑鹰的三角旗,快疾无比地驶将过来!
他怔怔地道:
“那条船果然甚好,只怕别人不让咱们搭乘,也是枉然——”
司徒悠悠忽然哈哈一阵稚笑,道:“这倒不难,这船主人我老孩子十分相熟,但搭他的船,只怕要打一场架!”
古沛望见那船建得甚是华丽,心下很想上去看看,当下问道:
“老孩子,这船的主人是个好人,还是个恶人?”
司徒悠悠两眸注视他半晌,笑道:
“你看到那桅杆上的蓝旗吗?——你从未涉足江湖,难怪你不知他的来历。”
“这人唤做苍鹰叟濮勋,一身武功,在南七省可说是有数的了——他虽是我的冤家对头,若要我说他是个好人还是恶人,我也说不上来!”
古沛眨着神光湛湛的双目,露齿一笑,道:
“打架我倒不怕,只要不犯病,我不杀他也就是了,老孩子,咱们如何过去?”
司徒悠悠笑道:
“不难,不难,小古,你照着我做就是了。”
说着,只见他运指在板上一划,跟着一声低喝,手起掌落,立刻拍下一块尺许大的木板来。
古沛看得有趣,也依着司徒悠悠的方法,取下了一片木板。
司徒悠悠手持木板,待得那苍鹰叟的大船,来到半里路远近时,忽地喝道:
“小古,咱们走!”
抖手将那片尺许大木板,抛落在一丈开外的海面之上。
只见他身形蓦起,臃肿的身躯,跟着向那片浮在海面上的木板纵去,风摆残荷般,晃晃悠悠地踏在木板之上。
古沛见这肥胖的老孩子,居然有恁般的轻功造诣,不由豪兴大起,一声清啸,挥臂将手中木板抛出三丈有余。
啸声里,身子如同掠波海燕般,足下轻点水面,三抄三纵,也踏上了打出的木片,平稳地站身其上。
老孩子司徒悠悠夸一声:“好功夫!”
长笑声里,双袖齐挥,但见他两边浪花翻涌,足下木板早滑出数丈远近,古沛看出他的身法,恍然大悟,疾然间两袖挥出狂飙,急急迫上司徒悠悠。
他两人相距数丈,并肩齐进,古沛问道:
“老孩子,这可就是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功夫?”
司徒悠悠袖不停挥,一面笑道:
“小古,这不叫‘一苇渡江’,这叫‘一板飘海’,哈哈……”
半里多路的海面,不消一盏热茶工夫,他们便已到了那只华丽的船下,司徒悠悠一手扶靠在船上,倾耳听了半晌,船是平稳地前进着,但却静荡荡的,并无半点声息,他忽然有些惊疑地说道:
“奇怪——这糟老头子一向最喜欢排场,泛舟之际,那丝弦鼓乐之声,是不会停歇的,怎地今天却恁般的沉寂?……”
司徒悠悠沉忖一刻,望着古沛道:
“小古,你会不会‘壁虎游墙’一类的功夫?”
古沛摇头道:
“老孩子,这又是什么轻功夫?别说会,我可连听都没听说过!”
司徒悠悠皱了皱眉,困惑地道:
“小古,这船高有数丈,你不会这一类的功夫,怎么上去?”
古沛抬头望了望高高的船舷,心中估量了一番,笑道:
“老孩子,这船我倒还上得去,你先请吧!”
司徒悠悠见他说得稀松平常,心里可有些不服气,暗道:
“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上去法?”
遂笑道:
“小古,那濮老头儿跟我有过节,还是你先上去的好!”
古沛童心大起,忽道:
“老孩子,咱们来比赛一下,同时上去,看谁先到?”
司徒悠悠呵呵一笑,连说:“好主意——小古,这就开始啦!”
说着,双掌一提,齐齐附覆在船舷之上,但见他手足并用,已然爬上四五尺去!古沛那肯怠慢,清叱一声,十指如钩,齐往船舷抓去,竟凭着自己的指力,硬生生插入坚实的木板之中,一步一步地向上挪去!
瞬间,老少二人爬上了船,他们正想评论彼此功夫的高低,但,另一件更令人惊讶的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船上,到处躺着死尸,那些死人,看去年岁均在三十上下,穿着华丽,俊秀异常,但面色却黑得怕人。
古沛“咦”了一声,点足滑步,来至主桅之下,弯身向一具尸体摸去,他这时忽听司徒悠悠一声大喝:“小古,这些死人碰不得——”
古沛懔然一惊,缩手望着司徒悠悠,他眯着眼沉了半晌,嘴里喃喃念着:“不得了……不得了……”
一飘身,抓着古沛急促地道:
“小古,我们到船舱去瞧瞧——”
然而,舱里也并无二致,一列锦墩上,横七斜八地死了十来个年轻女子,面目虽姣好,但肤色也是黑得怕人。
在那些女子的身边,散散落落地放着许多乐器……
司徒悠悠嘴不住地喃喃着:“不得了……不得了……”,停了一刻,他指着舱道:
“濮老头儿不在,他的手下却全被人不知用什么手法害死啦,不得了……小古,咱们再到后面去看看!”
蓦地,一个低沉而带喘息的声音,自舱口传来,道:
“老孩子,你来得实在正是时候!”
两人陡然一惊,回头瞥处,只见一个黑衣儒服的文士,斜倚在舱门边上,古沛见那人修眉朗目,鼻如悬胆,颔下三绺黑须,飘拂在胸前,神态甚是儒雅,看来却是个四旬上下的中年之人——
他先听老孩子司徒悠悠称呼他“濮老头儿”,如今见了本人,不由大是诧疑,心道:
“这人顶多不过四十来岁,老在哪里?”
其实,这苍鹰叟濮勋功力超绝,要论真正年岁,只怕比老孩子司徒悠悠,还要大上几岁。
司徒悠悠咧嘴一笑,望着那苍鹰叟濮勋道:
“濮老头儿,你手下之人,已经全都被人杀啦!”
苍鹰叟濮勋一阵急喘,舱内的光线十分黑暗,只见他皱了皱眉头,道:
“老孩子,你幸灾乐祸了吗?”
司徒悠悠面色一庄,微有不快之意,赌气道:
“濮老头子,咱们虽大小打了十几场架,可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恁地说出这种话来?”
苍鹰叟濮勋忽然阴冷地一笑,手扶舱板,摇摇晃晃地来至锦墩之前,无力地坐下,但闻他急喘了一阵。
倏地抬起头来,两道冷电般的目光,瞥了瞥站在司徒悠悠身旁的古沛,道:
“老孩子,你越活越没出息了,约帮手也不该拉出个小娃儿来送死——”
司徒悠悠一步迈至舱窗之下,霍然伸手一扯遮窗盯帷幔,强烈的光线,顿时照得舱中十分明亮。
但舱中躺了一地的女尸,依然阴森怖人。
苍鹰叟濮勋自说完话后,便闭目调息,端坐在锦墩之上,仿佛是一具石人木偶,只见他脸上隐然有一股黑气外透,徐徐地自七窍之中逸出。
舱中沉寂了片刻,司徒悠悠按耐不住道:
“濮勋,说实话,这次我约了这位小朋友来,原是想寻你的晦气的——”
濮勋两道剑眉微微一挑,闭目道:
“老孩子,姓濮的可不能教你失望,现下我身中剧毒,只要你能等个把时辰,我们不妨作一次海上之战。”
司徒悠悠摇头道:
“老濮,老孩子不是那种乘人之危的人,现下你中了人家暗算,海上之战不妨过些时日再玩。”
濮勋蓦然双目一睁,沉声说道:
“老孩子,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老孩子司徒悠悠向古沛眨眨眼,做了个鬼脸,一摇两摆地走到濮勋面前,将耳朵凑近他嘴边,嘻然笑问:“老濮,有什么话说?”
却见濮勋阴阴地一笑,迅快地用姆食二指,捏住司徒悠悠的耳壳,同时之间,中指便紧紧地顶在他耳根“天容”死穴之上!
随后,苍鹰叟濮勋扬起一阵怆然的低笑,道:
“老孩子,我濮勋一生未曾强人之难,这番却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苍鹰叟二指力道用得恰到好处,司徒悠悠虽未因此受伤,却也难以动弹,他脸上肥肉一挤,眨了眨眼,颇为不忿地说道:
“老濮,我司徒悠悠一生,可也没叫人拿刀搁在脖根上,逼得做事的,要去什么地方,说将起来,该去的自然去。”
“不该去的,老孩子今日命丧于此,也不会皱皱眉头——不过,老濮,此举不是你苍鹰叟一贯的行径,老孩子真替你难过——”
濮勋嘿地一笑,淡然说道:
“司徒悠悠,如今我到了这步田地,还称得是当日的‘苍鹰叟’吗?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世间又哪里来的信义,又何必去说什么磊落?”说着,指力微加,疾然喝问道:
“姑不论这地方该去不该去,我只问你去是不去?”
司徒悠悠但觉一阵眩晕,咬了咬牙,不由闷哼一声!
这间隙,忽见古沛悄无声息,蓦然滑步掩至濮勋身后,疾叱声中,五指如风,快逾闪电地压在他后脑“玉枕穴”上,冷冷地说道:
“姓濮的,有什么话,你先放开老孩子,自然好商量,否则,嘿——我们不妨试试谁的手法快些!”
濮勋“玉枕”重穴被制,不由地身子一震。
那拿在司徒悠悠“天容”死穴的二指之力,自然一松,其实以老孩子一身造诣,此时脱身而起,并非不能。
“没你的事,你莫管,我不稀罕你帮忙!”
苍鹰叟是何等人物,就凭适才这一手,他已看出古沛功力的深浅,只听他怆然一笑,道:
“孩子,真有你的,难怪司徒悠悠要拉你来助拳……但是,若非我身中剧毒,适才你一出手,嘿嘿,只怕未知鹿死谁手?”
古沛双眉一掀,正待开口,却听司徒悠悠抢着说道:
“老濮,你莫与小古扯淡,先说说,那地方究竟是个怎等所在?”
濮勋又是淡然一笑,轻蔑地笑道:
“我说出来,只怕你没这分胆量陪我去……”
古沛大为不服,哂然说道:
“姓濮的,那地方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是龙潭,俺有擒龙的能耐,是虎穴,俺有打虎的本事,这么一说,古沛是非跟你去见识见识的了!”
司徒悠悠心下一动,暗自急道:
“还会有什么好地方?——小古中了老濮的激将之计了。”
忖思间,又听濮勋冷然说道:
“老孩子,这番我由韭山岛来——”
司徒悠悠闻言陡然一惊,失声说道:
“韭山岛?……老濮,你好端端地,恁地却惹上了那个杀人不见血的东西?”
苍鹰叟怆然一笑,自我解嘲地笑道:
“说的不错,他杀了我船上所有手下之人,你可曾看见一滴血吗?这厮……果然不愧人称‘三毒神君’——”
司徒悠悠沉哦一刻,点头道:
“地方倒是个好地方,对手也是个好对手,去倒也值得去……只是,老濮,以你率众而去,尚且闹得铩羽而归,即令添上了我,怕也无济于事。”
濮勋松指放开司徒悠悠,恨恨说道:
“老孩子,你哪里知道——我是中了他的暗算,才落得如此地步。”
司徒悠悠“哦”了一声,道:
“如今你体内剧毒未消,却又如何才好呢?”
濮勋略坐正了身子,淡然说道:
“这就是我要逼你……”
下面的话还未说完,蓦见人影闪处,古沛突然出手,电光火石般,同时之间点中了苍鹰叟七处生死大穴!
司徒悠悠被他这突然的举动所震住,大惊失色地问道:
“小古,小古!你这是什么意思?”
古沛毫不答理,他把濮勋平放于地,又用一只锦墩垫在他的腰下,然后运起双掌,替他周身按摩。
司徒悠悠看了半晌,不禁期期然地问道:
“小古,你这是为他驱毒吗?”
古沛哪有闲暇与他闲扯,一边运掌如飞,一边点了点头,老孩子这才舒一口气,忐忑地道:
“小古,你方才真吓人,我只道你眉心里又开了花,要杀人呢,敢情这回却是救人啊……”
须知古沛自脱胎换骨之后,便在普陀山,禅宗一干高僧的调护下长大,那方今禅宗掌门无名大师,知道他的杀孽太重,除了授他佛门绝技,又传了他许多救人之法,期望他在救人之中,无形消弭过重的杀劫。
司徒悠悠在一旁沉默地看了半晌之后,只见他手法娴熟,甚是在行,便不再发话去打搅他。
过了一盏热茶功夫,才见古沛停住双掌,抹了抹头上的汗,道:
“多亏他中毒不深,再有个把时辰,便没事了——”
边说间,用掌拍开了苍鹰叟身上的七处生死大穴。
司徒悠悠童心大发,孩子脸笑逐颜开,打趣说道:
“小古——你这番救是救了他,万一日后你发觉他是个恶人,怎办?”
古沛回眸一瞥犹未醒转的濮勋,双眉齐扬,冷冷地道:
“他要真是个恶人,我就把他杀掉——譬如我没救他。”
司徒悠悠直听得心头一寒,不由半晌无语,古沛却问道:
“老孩子,咱们这条船,现下是向那韭山岛航行码?”
忽见老孩子在自己短得几乎没有的肥颈上一拍,失惊道:
“一言惊醒梦中人!一言惊醒梦中人!小古,咱们去看看!”
话还未说完,人已自舱门扑出。
两人一齐来至船头,只见四面是茫茫的海,上下同青,不要说是什么韭山岛,简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他们在船头上站了一刻,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又绕到船梢,只见那舵把被一根粗绳固定地捆在后锚架上,舵把下面,却放着一只大罗盘。
司徒悠悠端详半晌,道:“小古,这水上的玩意儿,俺老孩子可外行得紧,我看咱们还是别动它,等老濮醒过来再说!”
古沛对船上的一切,当然也是懵无所知,只得不作主张,却听司徒悠悠又道:
“舱里尽是死人,看得人怪难过,咱们别进去了。”
两人船梢舵把之上,天南地北地瞎聊一阵,转瞬间便打发了半个多时辰。
司徒悠悠一抬头,望着远远的海面之上,隐然现出一抹山影,不由叫道:
“小古,你看——前面有陆地了。”话声才落,忽听前面传来苍鹰叟的声音道:
“不错,那就是韭山岛。”
司徒悠悠心下一动,正在对濮勋暗自钦佩之间,却见他神态飘洒地走将过来。
濮勋来至二人之前,先用他那湛湛目光,来回地望了他们一刻,然后潇洒地一笑,对古沛说道:
“孩子,我濮勋不曾受人之恩,虽然以我自身功力,能将体中毒素逼出,但我还是一句话!我濮勋有生之日,是会报答你的。”
他这时体中毒素尽除,重又回复了昔日的丰采,竟是洒脱之极。
古沛生性本来十分强傲,但这番话,出自濮勋之口,竟是十分中听,正待开口客套几句,却听司徒悠悠大叫一声,用手指着远处海面道:
“来了……来了!”
举目望处,只见一点帆影,由小而大,渐渐驶近,过了一刻,他们看清那只船的主帆之上,赫然画着三根无枝无叶的枯竹!
老孩子显然对这宗发现,甚感兴奋,道:
“老濮,那不正是‘三毒神君’的标帜吗?想不到这厮遁迹了十年,竟真个又蠢然欲动了——”
原来这韭山岛主,自号“三独神君”,只因他擅于用毒,武林中人,便将那“独”字,换成了“毒”字,而称他为“三毒神君”。
那三根孤孤独独的枯竹,正是他的独家标帜,如今那只船上,既扬三独标记,他自然也在船上了。
苍鹰叟神情激愤,只是怨毒地注视着那只船,一言不发,却听司徒悠悠蓦然一声大叫,道:
“好玩好玩!老濮,今日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海上之战’,毕竟是叫我老孩子给赶上啦!”
要知这两条船一来一往,乃是相对而行,是故距离缩短得极快,顷刻之间,他们已可看出韭岛来船,乃是一条三桅狭长的楼船。
船头更是尖得出奇,两边的船舷之内,穿出数十枝长有一丈七八的木桨,动作划一齐整,划行如飞而来!
苍鹰叟冷笑一声,疾然回身挥掌划断那困住桅杆的粗绳,一手抓住舵把道:
“这厮险毒无比,他那船上所用船奴,大都是深具武功之辈,操纵起来,灵活异常,你们仔细,这厮可能先用他那船头的铁刃,把我们这船撞沉!”
蓦然间,一声鬼鸣般的哨音,自“三毒神君”的楼船上扬起。
时弛时急,忽高忽低,那船在海面之上,也应着这鬼终般的哨音,灵动地左右摆动着破浪而来。
苍鹰叟像是十分紧张,但又十分镇静,一手持定舵把,湛湛的目光,却眨也不眨地凝注对方之船。
他将自己的船头,始远对直来船,不让对方有任何的突然驶近,以乘隙拦腰撞击的空隙。
苍鹰叟等三人的船上悄无声息,韭山岛的船上,却传出船奴们齐整的呼喝之声,一凭风力,一持人为,只相距半里之遥,双方迅速地接近——
老孩子司徒悠悠,知道这三毒神君是个难缠之人,自己又不识水性,尽管童心大起,有着太多兴奋,但也有着太多的紧张。
孩儿脸上表露着似笑非笑,似呆不呆的神情,望望对方的船,又望望全神掌着舵把的濮勋。
古沛初生之犊,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怕,因此他若无其事地半俯在船舷上,仿佛是置身事外之人。
陡然地,对方船上的哨音突地一高,但见两边木桨同时齐飞,如同离舷之箭,急射而来。到得双方距离五七丈时,陡地绕了半个圈子,尖刃般的船尖,又对准他们这船的中腰冲来!
变生俄顷,老孩子司徒悠悠脸上肥肉一颤,却听苍鹰叟沉喝一声:“来得好!”
疾然间双臂一撑,涌身向后迈了数步,偌大的船身,由于后舵变换了方向,急遽地打了个转,在强劲的海风之中,猛然一倾。
对方之船来得极快,一见苍鹰叟船身掉头,再想回头,已然不及,这时双方距离只有两三丈远,并头而行。
只听一阵“轧轧”异响,三毒神君船上的半边长桨,一齐折断——两只船激烈地震荡了半晌,才停了下来,这间隙,有一个阴沉的声音,自对方船上传出道:
“濮老头儿,你没死呀?”
古沛举目一瞥,只见对方船桥之上,站着一个身材细长,穿着黄色长衫之人,手扶枯竹杖,望着自己这边冷笑。
那人径眉独眼,面色蜡黄,看去也不过四五十岁的模样,一手扶定那根碗口般粗的枯竹杖。一臂自肩之下,却空荡荡的,只有长长的袍袖,在海风中前后摆曳。
古沛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悟性极强,不由恍然:“这厮独眼独臂,又使着一根光溜溜的枯竹杖,难怪他要自号‘三独神君’!”
思忖间,但听苍鹰叟沉声答道:
“三毒,我没有什么好与你说,你与我滚过来吧!”
三独神君“嘿”然冷笑,一瞥站在濮勋身旁的老孩子司徒悠悠跟古沛道:
“要不来了老朋友,凭你也配呼喝我‘三独神君’!”
言毕,却见他毫未作势,竞冉然自船桥之上落下,枯竹杖轻轻地一点船舷,便飘然地落在苍鹰叟的船上。
三独神君看去像个病夫的模样,气度却是十分雍容,在举手投足之间,更加显得十分儒雅。
他那冷电般的独眼,一瞥老孩子司徒悠悠,道:
“司徒兄,我那不成材的侄儿,倒多蒙你栽培了。”
司徒悠悠显然一怔,随即憨然笑道:
“三毒,老孩子在三十年来,手下栽培的人可不少哩,恕我健忘,你那宝贝侄儿是谁啊?”
三独神君短眉一扬,手中枯竹杖微微一顿,竟将四寸厚船板贯穿一洞,嘿嘿笑道:
“老孩子,你不记得人家,人家真倒还对你日夜不忘——独孤商,你可记得吗?”
苍鹰叟濮勋陡然一声沉喝,自舵边凌身而到,挥掌一阵狂飙,排山倒海般奔三独神君袭去,一边叫道:
“魔崽子,濮勋先与你算算这笔账!”
三独神君镇静逾恒,嘴角一撇,微露不屑之色,晃身飘出数步,只听一阵大响,濮勋狂劲的掌风,扫塌了一大片船板。
三独神君动作快逾闪电,霎眼之间,又回到先前所站地位,冷然反问道:
“苍鹰叟,你不用自命清正,‘魔崽子’?嘿嘿……谁是‘魔崽子’?”
濮勋面色一变,随即恢复了常态,却听司徒悠悠恍然地说道:
“三毒,我说你那侄儿,可是‘无忧会’的头子吗?”
边说间,陡地面色一落,顿时间稚气尽敛,沉然说道:
“这几年,我到处寻他不着,三毒,他现在何处?”
三独神君冷笑一笑道:
“他被你一掌打得死去活来,现下已成终身残废,留在我处养息,司徒悠悠,你要去见见他吗?”
司徒悠悠双眉一皱,不自觉地喃喃低语道:
“原来老濮到韭山岛来,为的竟是这件事。”
蓦听三独神君冷冷地说道:
“不错,苍鹰叟也是为了独孤商那本‘群魔秘录’而来……”
他话没说完,却听两人同声大喝:“三毒——你住口!”
濮勋跟老孩子双双出手,只见四掌齐发,宽广数丈的船后梢间,顿时气漩风涌,瑟然有声。
古沛站在一边,只觉他们二人所发掌力,竟也将自己笼罩于内,顿时感到胸口压力奇大,几乎窒息。
他一声清叱,剑眉剔处,旋身霍然推出双掌,“般若禅功”尽数发出。这种可柔可刚,至深至大的佛家功力,顿时将二人所发掌力,逼将回去,濮勋与司徒悠悠识得厉害,疾然间个个收掌向后纵退。
老孩子一阵迟疑,终于忐忑说道:
“小古……你……你恁地反而帮起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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