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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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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长安之春

  有“刺骨”的说法。指的就是长安冬天的寒冷。

  刺骨——形容天气冰寒得有如针刺进骨头。

  空海进入长安时,正是刺骨时期。

  公元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

  风中的长安,开始有春天的气息了。

  长安二月多香尘,

  六街车马声辚辚。

  家家楼上如花人,

  千枝万枝红艳新。

  帘间笑语自相问,

  何人占得长安春?

  长安春色本无主,

  古来尽属红楼女。

  如今无奈杏园人,

  骏马轻车拥将去。

  ——韦庄《长安春》

  长安的春天始于二月。

  从朔北吹来的风和黄尘,夹带着春天来到。

  二月——

  风中已经开始混杂着杏花味道。

  空海和橘逸势,走在带着春天气息的风中。

  刺骨的感觉没有了,只感觉春风和煦。

  大街左右两旁并立的榆树、槐树和杨柳,都已冒出嫩芽,抽出淡淡的新绿。

  路过的马车,所发出的辚辚声更添热闹。

  高楼之上的蓝空,也显现出温柔的色彩。

  走过大街,一踏进游廓的夹道——狭斜,人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了。

  僧侣装扮的空海,即使走在这称为“狭斜”的妓院、酒肆鳞次的街道,谁也不会停下来多看他一眼。

  因为,街道上到处都是商人、官吏、僧侣、异国人。

  像长安这般有各式各样种族生活在一起的城市,在当时的世界绝无仅有。

  据说光是各国的使臣,平常就超过四千人。

  长安的人口一百万人,其中有一万人是异国人,除了使臣之外,还有六千异国人生活在这个大城市。

  首先,有倭国。还有,吐蕃。

  西胡。

  大食。

  天竺。

  另外,还有土耳其、维吾尔族、西域种族及少数民族,都聚集在这个城市。

  这些人带来的,不仅是文物而已。也带来了宗教。

  道教。

  佛教。

  密宗。

  这些不必说,西胡的国教祆教——即拜火教、还有摩尼教也都传入长安。另外,景教——聂斯脱利派的基督教也东传而来。长安建有各教的寺院。

  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即使是异国人,只要考试成绩优异,一样可以任官,也有可能位居高职。事实上,确实有不少这样的异国人。

  这些异族所带来的各种宗教,都受到政府的高度保护。

  这些异族,有如散布华丽色彩般,混杂在熙来攘往的群众里。

  身穿皮衣、脚履及膝皮革长靴的胡人昂首阔步,旁边的酒坊则传出胡乐来。

  所谓“胡”,狭义指的是“波斯”,广义则泛指“西域诸国”。

  一般而言,胡人包括西胡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耳其人、维吾尔人在内。

  胡女。

  胡姬。

  胡商。

  胡麻。

  胡乐。

  胡旋舞。

  都是西域人、西域食物及西域文化。

  赤发碧眼——

  那样的种族,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在这长安城看到的。

  贵人和官吏之间,也流行着西域装扮。

  脚履西域式长靴、穿着长下摆衣物,英姿焕发地骑着马的贵人可不少。

  人们的交谈声、车马声、流泄的管弦曲乐、食物的味道——对空海二人而言,一切都是异国情趣。

  杂沓、喧嚣、混沌……

  置身于此,不仅逸势,连空海的心也好像飘浮起来一般。

  不过,置身于此种光景,空海的心思和逸势并不相同,他在此地观看宇宙。

  空海知道,触目所见的一切、形形色色的一切,乍看之下好像各自不同,但以同样身在宇宙中的观点看来,则一切都是相同的。

  所有的一切,和宇宙都是等距离。他如此认为。

  若说自己和他人唯一的差异,就是自己很清楚,不仅他人、还有自己的肉体,都被宇宙原理的无穷力量所贯穿。

  置身在喧嚣街头的空海,愈来愈清楚地感觉到宇宙原理的存在。

  宇宙原理——按密宗的说法,就是“大日如来”。

  ——那大日如来,把自己的肉体层层包住。空海如此认为。

  所见、所触、所嗅、所闻和所咀嚼——空海看透那些全是泡沫之一。

  然而,虽说看透,空海并非以一种冷漠眼神来观照。

  对于罕见的事物,依然率直地深受感动;不曾吃过的东西,立刻抓起来放进嘴里。每一样都是不同的味道。

  虽说应该是相同的,然而,一旦以个人眼光看来,恐怕所有的一切又都不相同了。

  应该相同,却说不相同,空海在自己内心看到这矛盾的视线。

  真是不可思议。而这不可思议的紊乱,让空海感到很开心。

  “真是有趣——”空海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走在一旁的逸势听到后,问道。

  “什么事有趣?空海。”

  “我的心啊!”空海边走边笑。

  “喂!空海。难不成你又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吗?”

  “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事。”

  “何事呢?”

  “看吧!”空海的视线扫过周围的杂沓后说道。

  “看啦。又如何呢?”逸势看着空海。

  “曼陀罗啦。”(译注:梵语,众生相之意。)空海低声说道。

  “果真是复杂的事,不是吗?”

  “不,一点也不复杂。”

  “算啦。因为你说话风趣,我就听吧!不过,空海——”

  “何事?”

  “不要用言词来诓骗我喔。”

  “绝不打诳语。”空海露出微笑。

  “总之,你说说看,说简单一点……”

  “好吧。”空海边走边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再把视线转回到杂沓的地上。

  “譬如说: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人。”

  “当然不同。”逸势道。

  “倭人和汉人当然不同。儒生和和尚不同,还有,富人和穷人也不同。”

  “嗯。”

  “不过啊——”空海说着,指着前方。

  前方是妓院的围墙,有一株白梅树枝由里往外伸到街道来。

  “从那株花的距离看来,无论谁都一样。”

  “什么?!”逸势扬起声调。“果真是复杂的事啊!”

  “好吧,就说说那云好了。”空海说道。

  “云?”

  “有云飘过那里。”空海仰头看。

  “嗯。有啊!”逸势的视线,从方才空海所指的白梅树后方扫过。

  白梅树正上方,有一朵云正悠悠然往东飘去。两人都闻到了梅花香。

  “从那朵云的距离看来,在此的任何人不都是相同的吗?不因为是富人,离云就近,也不因为是穷人,离云就远,更不因为儒生或和尚就如何——”

  “嗯。”

  “众生皆平等。”

  “理所当然啊!”

  “不过,方才不是说和尚和儒生不同,富人和穷人不同吗?”

  “嗯。”

  “何故呢?”

  “不要突然这样问我,空海。”

  “说不同即不同。说相同即相同。此又何故呢?”

  “赴长安途中,在马车上也说过同样的话题。空海!你应该回答才是。我对这种复杂的问题感到很棘手。”

  “所谓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的称谓,都是人的分法。因为有‘人法’后,才区分出来的。”

  “是吗?”

  “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皆相同,则是‘天法’。”

  “嗯。”

  “明白了吗?”

  “喔,明白了。”

  “问题就在这里,逸势啊!”

  “唔。”

  “就像和尚与儒生、我与你都相同般,那里的树、方才的梅花、狗和猫、蛇和鱼,也跟你我一样都是一样的。”

  “嗯……”

  “从天法看来,那些都是生命。”

  “嗯、嗯。”

  “更进一步说,在天法之内,我们和花、狗、树、蛇、鱼都是相同的。恐怕和地上的石头、天上的云等所有的一切也都相同。”

  “嗯、嗯、嗯。”

  “宇宙原理充斥在我、你、方才的梅花、走过的汉人和胡人、屋子、流泄的乐音、煮鱼的香味等之中。”

  “总之,那就是——”

  “所谓的曼陀罗。”

  “那曼陀罗是……”

  “我是说,这一切都很有趣。”

  “你一边走还一边在想这些复杂的问题吗?”

  “不复杂。”

  “实在受不了。”逸势如此说,却毫无不愉快的神情。

  他用一种有趣的眼神,看着这个和自己从倭国而来的怪和尚。

  空海所谓的“宇宙”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早已存在了。无论是“宇”还是“宙”,都像是个巨大罩子,战国时代的《尸子》这本书中记载着: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间。所谓古往今来,是过去、现在、未来,指的是时间。

  “宇宙”的现代说法,就是“时空”。古代中国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更早就有这种概念。

  “只要有你相伴,无论身在何处,感觉都是相同的。”逸势说道。

  “何处呢?”

  “在倭国、在大唐都相同。”

  “是吗?”

  “不过,不管相同或不同,总之,他还是很想回国吧。”

  “指永忠和尚吗?”

  “正是。”逸势说。

  空海和逸势,刚从西明寺出来。

  二月九日——

  明日,藤原葛野麻吕等大使一行,将从长安出发返回日本。原本计划要更早出发,却因种种事情延迟至今。

  所谓事情,指的是德宗皇帝的驾崩。

  德宗驾崩于那年一月二十三日,即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

  享年六十四岁。三日之后,四十五岁的皇太子李诵即位。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风病倒,手脚言语都不顺遂。

  一行人抵达长安后,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拜谒式中,空海和逸势也都见到这对不幸的父子。

  在拜谒式里,和空海等遣唐使同时抵达长安的南诏、吐蕃等大使也在同列之中。当时,即可看出德宗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一起现身的皇太子,也处在没有侍从搀扶就举步维艰的状态,是日一言未发。

  德宗皇帝,早晚会敌不过病魔吧——葛野麻吕不只讲过一次。但他万万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还处身大唐之时。

  不过,事情却发生了。

  如此一来,纵使是异邦大使,也不得不穿起丧服。葛野麻吕为哀悼德宗,素衣素冠在承天门持杖。空海也在行列之中。

  从长安归国的出发日,因而延迟至二月十日。也就是明日。

  遣唐使一行人一归国,留在大唐的空海和逸势,当然也不能一直住在作为大使宿舍的宣阳坊鸿胪馆。

  大唐方面,替留学僧空海准备的落脚处,是延康坊的西明寺。

  出发前一日的今天,空海和逸势把身边用品收拾好,雇人以马车驮到西明寺。尚未决定去处的逸势,则暂时搬到空海住处。

  空海们至今所在的宣阳坊,位于将长安一分为二的朱雀大街之东,即左街。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则在西边,即右街。

  距离约五公里多。

  驮着物品的马车先行归去,空海和逸势则是步行回宣阳坊。

  宇宙啦、曼陀罗啦,正是途中的话题。然后,逸势突然想起永忠。

  永忠——

  三十年前,来到大唐的日本僧人。当时,并无遣唐使船。永忠是搭乘私人船只渡海而来。

  遣唐使船,并非经常出使。

  空海这次所乘的船,与上次遣唐使船已经间隔二十四、五年了。

  三十年来,永忠以留学僧的身份居住在西明寺里。空海将住进去的,正是永忠这三十年来所居住的房间。

  永忠明日将和藤原葛野麻吕一起返回日本。

  稍早之前,永忠曾出面迎接空海和逸势,并将西明寺介绍一番。

  逸势和永忠是第二次会面,空海则来西明寺拜访过永忠好几次了。

  永忠已经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置妥当,带着下一位屋主空海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注视着居住了三十年的地方……

  “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三十年……”永忠感慨地说道。

  三十年前,日本尚处于奈良朝,空海刚出生不久。

  空海告诉永忠,现在的都城在平安京。

  整个房间好像已经渗透着永忠的体味了。

  “如今,这里的知心好友,比日本友人还要多。不过——”永忠话到一半而止,以充满眷恋的眼神再度环视房间。“——不过,我还是想回故乡。”

  “当然可以回去。到了今年夏天,你就可以踏上日本之土。”

  空海说此话时,永忠正强忍着眼泪。

  “这三十年,我觉得自己浪费掉大半光阴。若是时光能倒回,我认为只要花一半的时间,十五年就能把这次要带回日本的东西,全部弄到手——”

  永忠话到一半又止,注视着空海。

  “听说你是来求取密宗大法的吗?”

  “正是。”

  “若是密宗,首推青龙寺的惠果师父。”永忠说道。

  “四处打听,都这么说。”

  “那当然是事实——”

  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第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

  “嗯。”

  “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

  “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

  “是吗?”

  “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

  “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

  “正是。”

  “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吧!”

  “若把他当成是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

  “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

  “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

  “真是有趣!”

  “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

  “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吗?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

  “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

  “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

  “正是。”

  “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

  “何种传闻呢?”

  “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

  “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

  “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

  “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

  “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

  “是。”

  “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我正是不空普萨入寂之日出生的。”

  “当真?”

  “正是。”

  “不过,竟也如此——”

  “所指何事呢?”

  “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

  “如此让我安心不少。”

  “啊。”

  空海的回答颇出人意外,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

  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连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开心地说道。

  “都得一死!”

  “真是痛快啊!”顺着永忠的回答,空海若无其事说出此话。

  “嗯。”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

  永忠目不转睛,盯着说出此话的空海看,再向空海说:

  “你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谈中,举止措词渐渐更加谦让了。

  “和您一席话后,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继续留下来,和您天南地北地谈一谈。不过,终究不如归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对空海说道。

  “不如归去吗?”逸势边走边模仿当时永忠的口气自言自语。“二十年吗?我们——”

  逸势似乎想到自今以后得在这长安度过二十年的岁月。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说。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说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还是得二十年。因为如此,我们才来到大唐。并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待几年的。”

  “呵呵。”

  “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难道那么凑巧,刚好有遣唐使船从日本来吗?二十年后,是否还有遣唐使船尚且是个疑问。”

  “我知道。”空海像风般飘飘然走着,低声说:“已经播下了种子,或许不久就会萌出芽。”

  “什么?什么种子啊?”

  “期待萌芽吧!”

  “啐。”逸势像个小孩般踢着小石头。“方知老暗催——吗?”

  逸势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开始老去的诗句。

  “方才的诗吗?”空海问道。

  所谓方才的诗,是永忠在谈完诸多事后,给他们看的一首诗。

  “对了,西明寺是观赏牡丹的胜地——”空海对永忠说。

  “确实是个好地方。”永忠回道。

  西明寺的牡丹,比起长安其他的牡丹胜地绽放得晚。因此,这时期依然奼紫嫣红。

  长安的许多文人雅士都来到此地,或吟诗、或作画。

  “您也咏诗吗?”

  “不。还不到咏诗的程度。”

  “大家都说您的书法和诗文都很杰出。若有雅兴,我有件东西想给两位看看——”

  “什么呢?”

  “这是抄写自一位来访西明寺人士所吟的诗。”

  “请让我们拜读一下。”

  于是,永忠离开席间,取出诗文来,逸势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诗中的一句。

  “这是去年的作品。”

  空海和逸势,读起那首诗。

  那首诗题为《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

  前年题名处,

  今日看花来。

  一作芸香吏,

  三见牡丹开。

  岂独花堪惜?

  方知老暗催。

  何况寻花伴,

  东都去未回。

  讵知红芳侧,

  春尽思悠哉。

  题下,写着作者的名号:

  白乐天

  白乐天——这是表字。本名是“白居易”。

  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传入日本后,成为平安时代上流社会人士必读的书,在公卿贵族之间相当受到重视。这是后话。

  空海入唐当时,白乐天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秘书省小吏而已。

  当然,此时的空海,也不知白乐天为何人。

  白乐天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写下的长篇诗作《长恨歌》,也是之后的事。

  “您抄写的吗?”空海问道。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写。他非常爱好此道。我刚刚向他借来的。”

  “白乐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好像是志明的熟识。秘书省的官吏,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年龄大概和您相当吧!”

  正如永忠所言。那时,空海三十二岁。白乐天比空海大两岁,三十四岁。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

  “正是。”空海答道。

  确实是好诗。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译注:即元稹)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今年却独自一人前来。现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阳。看到发出芳香的盛开花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那简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发点。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这些生生流转的生命,正是巨大宇宙的活力和动力。

  “很想再拜读他另外的诗。”空海坦率说道。

  “若有兴趣,下回请志明引见一下。”

  “好。”

  “不过,有关先前那事。”永忠说。

  “找到合适的人吗?”

  “是的。听说般若三藏可以教您。”

  “那真是太好了。”

  “那人真是再适当不过了。毕竟他是天竺人——”

  “听说他曾经在玄奘三藏也待过的烂陀寺学习佛法——”

  “正是。至于唐语,讲得和唐人没有两样。像您如此擅长唐语的人,和他沟通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永忠如此说道。

  接着,又以日语交谈好一阵子之后,空海和逸势就辞别西明寺了。

  “那样的诗,并非我所喜爱的。”逸势边走边说。

  “那种太直接的诗,逸势不喜爱吧。”

  “嗯。”逸势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宣阳坊了。

  “话又说回来,空海!谈完诗后,永忠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喔,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吗——”

  “教什么?”

  “梵语啦。”空海说道。

  “梵语?”

  梵语,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标准书写文字。

  “嗯。”

  “为何要学梵语?”

  “我们读的佛典,都是以唐语书写的。不过,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语书写的——”

  “嗯。”

  “之前,是以天竺语书写。那天竺语,就是梵语。”

  “嗯。”

  “若是懂梵语,无论佛法还是密宗,就可以明了到最细腻的微妙处。”

  “原来如此。”

  “再说,突然去求见惠果师父,纵使他当下就传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语,也是毫无用处。”

  “不过,你不是会写也会讲梵语吗?”

  “那是日本式的梵语。不适合用来盗取密法。想盗取密法,什么都不懂反而比较好。”

  “如此一来,不是要花费好多年功夫吗?”

  “不。不出几年。”空海满怀自信地说。

  “对了,你刚刚说,从见面那日起,惠果师父就会教你密法?”

  “说是说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传授密法吗?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梵语啊……”

  “或许是绕远路,不过绕这条远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条快捷方式。”

  “方才,永忠也如此说过。”

  “与其不请自来,不如让人家来邀请——”

  “确实如此,问题是对方是否来邀请呢?”

  “大概很难吧。”

  “嗯,行不通!”

  “逸势!我没有说行不通。我是说很难。”

  “什么!?”

  空海对逸势露出微笑,又说:

  “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有趣。”

  “不过,空海啊——”逸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事?”

  “虽然快到宣阳坊了,我们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

  “找女人吗?”空海问得很干脆。

  平康坊,位于宣阳坊北邻,是妓院和酒坊栉比鳞次之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碧眼胡姬,当然也有对逸势而言是异邦人种的唐人妓女。

  逸势频繁来此走动,好像已经有熟识的女人了。

  每次来到这里处,逸势都会把个中细节说给空海听。

  初次和碧眼胡姬会面时,逸势以充满兴奋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调度、胡姬服饰、音乐曲调等等。

  逸势问空海——是否见过“垆”呢?还向空海说明“垆”到底是何物。

  当逸势向空海说明至今为止只在诗文中见过的“垆”时,与平素抱怨不想待在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势,判若两人。

  垆——并非是“炉”,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以黑土堆起,作成炉形的坛,摆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对。

  灯火,则是盘式的灯。

  灯火下,女人风情万种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真是美妙极啦。”逸势说道。

  逸势每次外出时,总是紧跟着会说唐语的空海,惟独到那儿时,不是和其他人,就是独自前往。

  因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请吧!反而,还以此事来取笑空海。

  从那儿归来时,还故意跑到空海跟前,开心看着他说:

  “哎呀,我没当和尚,真是万幸!”

  空海只是微笑听着逸势说话。

  而逸势,此次倒是很罕见地邀了空海。

  因此,空海才会问“找女人吗?”

  “正是。找女人。”逸势答道。

  他很希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别酒宴,酒宴开始前再回去就可以。从暮鼓鸣起开始,和女人缠绵过后,穿好衣服出来,也可以赶在宣阳坊的坊门关闭前回去……”

  所谓“暮鼓”,是夕阳西落时,京城门楼上所鸣起的大鼓。

  暮鼓鸣毕,城门就关闭起来。

  之后,击响街鼓六百槌——约莫四十五分钟,响毕,各坊坊门就关闭起来。坊门一关,就回不了自己的住处了。

  一旦坊门关闭之后,走在大街上被金吾卫发现,就会以“犯夜”罪名鞭笞二十下。夜晚可以在街上行走的,只限官员,或持有县、坊所发之特别通行证,也就是持有文牒的人。

  相对于暮鼓,还有“晓鼓”。天刚破晓击响之时,各坊坊门便随之打开。

  “这主意不错。”空海说。且说得很干脆。

  “可以吗?”逸势问。

  “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不都是你邀请的吗——”

  “咦,我是想看到你为难的模样才邀你的,真的不在意吗?”

  “可以去啊!”

  “不要后悔喔,空海。”

  “没什么好后悔。”空海淡然地说道。

  “哦。”逸势嗤笑一声。“你的话是否在逞强?等一下试试看就知道了。”

  逸势真当一回事,接着又说:

  “若是如此,今日就作罢。既然要去,何必这般匆忙赶在今日?德宗皇上刚驾崩,妓院也暂时歇业。等葛野麻吕归国后,改日时间较为充裕再前往,不是更好吗——”

  “那也好。”

  “到时,宿一夜,如何?”

  “嗯。”空海毫不犹豫回答。

  这种氛围,让逸势有些处于劣势,于是更进一步追问:

  “喂!空海。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到妓院去吧?!”

  当时奈良佛界,所谓“不犯”——就是不可和女人有私情,这是僧侣的重要戒律之一。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会被“破门”,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门。

  至少,表面上也得遵守。

  食欲。

  性欲。

  睡欲。

  在人的所有欲望之中,性欲是此三大欲望之一。完全断绝对女人肉体之欲望,是当时佛教成立之戒律。(译注:现在有些宗派的日本和尚已无此戒律,可以娶妻生子。)

  尽管如此,空海却轻松地对邀约他一起去嫖妓的逸势说“那也好”。

  无怪乎,逸势会认为空海是否已瞒着自己偷偷跑去嫖妓了。

  “你说呢?”空海开心地看着逸势。

  “为何突然想去呢?”逸势问道。

  “因为逸势邀请我啊!”

  “为何至今都不去呢?”

  “因为你未曾邀请啊!”空海的答案简单明了。

  “我知道了。”逸势答道。“在西明寺安顿后,立刻就去吧!”

  “嗯。”

  “到时,可别说只是戏言而已。不许逃哟!”

  “绝对不逃。”

  “很好。”逸势话刚说完,点点头又再加上一次:“很好。”

  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突然,又换成严肃的神情。

  “有一件事,能不能告诉我?空海——”

  “何事?”

  “我很在意一件事,却至今故意不问你。”

  “何事?”

  “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吗?”

  逸势一说完,空海很开心地发出“咕咕”笑声。

  “好好地回答!”

  “我认为那是好滋味。”

  “好滋味?”

  “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高高的天空,和杂沓的街道——空海昂起头来,两者都不看,茫茫的视线落在另外一方。

  空海感觉到异国的喧嚣、吵杂,有如宇宙的音乐般,把自己的肉体整个包裹了起来。

  那音乐,让空海完全地沉醉了。

  马上送别。

  空海和橘逸势,依照大唐习俗,折下杨柳枝卷起来,赠别远行者。

  长安之东,灞桥边,是送别者和远行者互道珍重之处。

  出长安后,送别者和远行者,各自骑马来到此处。

  此时,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遣唐船,平安抵达大唐了。

  众人在春野上、春风中骑马来到此地,皆默默不语。

  至今只见一片黄土的野外,已经开始萌发出绿色嫩芽。

  甘草和蘩蒌之类,在这遥远的异国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绿芽的。

  早春的气息充满道路。

  空海不时策马靠近永忠所乘的马车旁,短暂交谈。

  “已是春天了。”

  空海骑着马和沉默不语的逸势并行,如此嘟囔一句。

  行至浐水,渡过浐桥,终于来到灞桥。

  众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发前无不抱着“可能会死在海上”的觉悟,才向异国出发。

  四船出发,二船沉没于海。

  大家饱尝艰辛,方得生来目的地的异国,今日却要离别了。

  昨夜,虽然道尽千言万语,每个人的心中却似乎还有话尚未说完。

  然而,却也不知还要诉说些什么。说得出来的,尽是些不断重复的短句。

  “一路顺风!”

  “平安无事!”

  如此的短句当中,真是百感交集。对归去者而言,赌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证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归程。

  临别依依,藤原葛野麻吕靠近空海的马匹,低声说道:

  “空海!此次多亏你的才能,帮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万活着归来啊!”

  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吕已经转过身子。

  临别之际,所有人几乎都是泪流满面。

  葛野麻吕背对着空海,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只有逸势和空海,并未落泪。爱说话的逸势,今日也是静默无语。

  一行人就此出发。

  走过灞桥上的马蹄声、车声渐渐远去。走过灞桥,往东前去,道途连绵不断。那道路到底有多远呢?送别者的空海和逸势了然于心。因为他们也是经由那道路而来的。

  路途虽远,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两人也知道。

  比起长安的华丽,此地像是穷乡僻壤,但尽头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乡。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空海和逸势的前方,绿色的灞水悠悠地流着。

  对岸的杨柳树,刚冒出的新芽,笼罩在朦胧的绿意中。

  此时,更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一行人的踪影,终于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时,直盯着那儿看的逸势喃喃自语:“那庸官,终于走了吗……”

  话到一半,逸势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睛流出泪水,哽咽的喉咙啜泣了起来。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泪。

  空海把马停在逸势后方,默默望着天边,等他哭个够。

  ——到处,皆是曼陀罗啊!

  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诉说着。

  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空海!”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何事?”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我啊,舒畅多了!”

  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不过,空海!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什么地方奇妙?”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你为何不哭呢?”逸势问。

  “为何呢?”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说得也是。”

  “正是这说法!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真是伤脑筋。”

  “呆子!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

  “逸势干嘛伤脑筋?”

  “因为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

  “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

  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为之语塞。

  “空海!总而言之,我舒畅多了。”逸势说道。

  “嗯。”

  “很舒畅——这件事,很重要喔。”

  “嗯。”空海漠不关心地回答。

  空海在马上放眼望向远方,一直注视远方。他仿佛在呼吸着天地之间广阔之气。

  两人如此走到长乐坡之时。

  “喂……”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叫。

  不过,空海和逸势刚开始都不认为是在叫自己。

  继续前进时,那声音又叫起来:

  “喂……”是个很粗野的男人声音。

  空海和逸势把马停下来。一看,有个汉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岩石上。

  “喔……”看到那汉子,空海忍不住叫出来。

  那是个令人着迷、高大魁梧的汉子。

  大汉子屁股底下的岩石相当巨大,汉子的体重看似和岩石不相上下,或许还更重些。

  满脸胡须。蓬乱的头发,看不出到底是发、还是髯。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油垢和尘埃。

  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大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何贵干呢?”空海说道。

  “有钱吗?”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有啊!”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喂!那样说,好吗——?”逸势人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致有盗匪出没吧!”空海断然回答。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汉子耳朵里。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格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尽管不修边幅,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汉子问道。

  “相当多。”

  “当真?”

  “当然不假。”

  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雇我吧!”汉子对空海说。

  “雇你?”空海反问。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俯视那汉子。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

  “为何要受雇呢?”空海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是没钱啊!”汉子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你不是唐人吧?”

  “看得出来?”

  “啊!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

  “半对半错。”

  “哦!怎么回事?”

  “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

  “那么,你会说天竺话?”空海问道。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哩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空海道。

  “令人惊讶!你为何懂天竺话呢?”

  “只懂一点点。”

  逸势从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问:

  “那汉子,说些什么呢?”

  逸势不知不觉中已对那汉子产生兴趣。他也不是全无唐语素养就来到此地的。

  最近,已渐渐习惯唐音,在和妓女交谈中,只要不是很艰涩的会话,总也可以听得懂、说得出来。

  因此,最初空海和汉子的谈话内容,他还听得懂。但那汉子开始说天竺话时,就不知两人谈些什么。

  “他说,他能说天竺话,听过他说的天竺话后,希望我下决定雇不雇他——”空海说道。

  空海又转向那汉子。

  “会讲天竺话是很好。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多少都行。由你决定就可以,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一定得让我吃饱,人家吃剩的食物也无所谓。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

  “另一个呢?”

  “我要在长安找人。”

  “找人?”

  “闲暇时,我想去找个人……”

  “找谁?”

  “我也不知道。原本应该知道才对,半个月前,遭到强盗——”

  “强盗?”

  “我睡觉时,有个家伙摸我怀里。惊醒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打倒一个时,被另一个拿着圆木棍,从我后脑打下去。”

  “是吗?”

  “两人都被我抓起来,交给衙役了。不过,后脑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谁,却想不起来——”

  “为何要找人呢?”

  “这也忘了。既然会忘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却一直惦记着。”

  “只是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能够做什么呢?”

  “这个……”汉子以粗壮的手指伸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把头皮抓得咯吱咯吱响。接着嘟囔一句:“我啊,很壮!”

  “看来确实是很壮,到底有多壮呢?”

  “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

  “赤手空拳?”

  “曾有两次,用棍子打死老虎。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不过,空口说白话,小孩也会啊!”

  “说得也是。”

  好吧——

  那汉子喃喃自语,立刻站起来。一站立起来,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有多高大。

  骑在马上的空海,说话时的视线和他几乎是等高。

  “看吧!”

  汉子一说完话,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块巨大岩石前。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起那块巨岩。汉子全身的体积,和那块巨岩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霎时,汉子全身充满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喝!”汉子从喉咙发出短短的一声。

  瞬间,一动也不动。然而,不动也只是那瞬间而已,那块巨岩突然动起来了。感觉像看到奇迹。

  “唔!”

  那块巨岩,被举到汉子腹部。

  “就是这样。”

  汉子说话时,腹部“咕噜咕噜”作响。突然一个踉跄,“咚”一声,巨岩发出响声落在地上。然后,汉子整个人瘫坐在那里。

  “不要紧吗?”

  汉子对空海露出微笑。

  “若是平时,我可以举得比头还高,现在肚子委实太饿了——”

  汉子说话时,腹部还在发出响声。

  “要不要雇用我呢?”汉子问道。

  那汉子好像已经动不了,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对着空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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