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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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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咒俑

  一

  春阳之下,数名男子挥锹挖掘地面。

  在徐文强的广大棉田中央。

  正在挖掘之人,是徐文强的佃户跟大猴。

  总计动用五名人力。

  开挖至今,已耗费近半天的时间。

  此刻,所挖掘的地洞深度已比人深。身材魁伟的大猴立在洞穴下,伸手已够不到洞缘。

  由上往下直挖,随着地洞愈挖愈深,清除积土,便愈花费时间。

  看到这一情景的空海指示道:

  “不要直直往下挖,挖成斜面,像坡道那样——”

  地洞的大小及前进的角度,全由空海决定。他还把作业分为挖土和运土,两者轮番上阵。

  经过空海指示,作业速度倍增。

  橘逸势见状说道:

  “空海,你真是能干。”

  因为空海指示正确,从旁看得出来,洞越挖越深,效率卓著。

  两年后,空海返日,也曾着手各种土木工程。

  在他的故乡赞岐,棘手得让专家宣布放弃的“满浓池”湖堤工程,空海也能竟其功。

  原有水湖周围约四里,面积八十一町步(译注:一町步约合一公顷)。湖面横跨七箇村、神野村、吉野村等三个村庄,数百聚落的灌溉用水全都仰仗这座水湖。每年大雨溃堤,水淹房舍、田地,牛、马或人惨遭溺毙。不但农作物收成无望,还会造成疫病流行。

  官吏、专家整治经年的工程,最后半途而废,转向空海求援。

  空海只耗费月余时间,便将工程顺利完成。

  土木工程,是一种讲究理路的作业。

  有效运用人力和马力,在合理的顺序和方法之中,营造合理的结构。思考这种事理,似乎很适合空海的头脑。

  此处顺带一提,空海也擅长用人,如何鼓舞人心,让人一鼓作气,他颇精于此道。

  “空海先生,最近怎么老叫我挖地洞啊?”

  大猴一边挖掘,一边从洞底朝空海喊道。

  在空海的注视下干活,他似乎很快乐。大猴上半身裸露的肌肉沾满泥土,泥土和着汗水流淌而下。

  洞穴外搁着装满凉水的陶瓮,随时可用勺子饮用。

  不仅空海与逸势,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徐文强也丢下安放在对面柳树阴下的椅子,都站到地洞旁边探看着。

  他们似乎都想亲眼目睹,何时会挖到底,又会挖出什么东西来。

  洞穴最深之处已逾九尺。

  “还要继续挖吗?空海先生——”大猴问。

  “还早还早,还没挖出东西呢。”

  即使空海没有吩咐,大猴双手仍挥个不停。

  强烈的泥土清香,自洞底向上飘升。

  “哪,空海,这儿到底埋藏什么东西?”逸势问。

  “不知道。”

  空海往下探看地洞答道。

  就在此时——

  金属与某种坚硬物体碰撞的声音响起。

  “好像有什么东西。”

  大猴在洞底说。

  他所挥动的铁锹前端,在地里触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

  柳宗元先探出身子,洞旁的一伙人跟进,全伸头往洞穴探看。

  洞底正在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停下动作。

  “会是什么呢?”

  大猴说。

  在坚硬物体四周,用铁锹轻敲了数回,大猴将锹搁下,双膝着地,徒手翻拨泥土。

  “哇呀——”

  大猴惊叫。

  “空海先生,那东西是颗人头!”

  大猴除掉附在“那东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让在洞口上探看的众人,也能看得见“那东西”。

  的确是颗人头。

  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人造的人头。

  “我看不清楚。”

  话说完,空海就径自滑下洞底。

  空海之后,柳宗元、白乐天、橘逸势也鱼贯滑了下来。挖掘的佃户都上去了,只有大猴留在原地。

  五人团团围住“那东西”,原本还算宽敞的洞底,一下子挤满了人。

  “那东西”是颗实物大小的人头。从洞底出土的只有头部。

  空海斜看着“那东西”,并以手触摸。

  很坚硬。

  却不是石头那样的坚硬。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说道。

  “那东西”蓄髭胡、结头髻。脸、眼、鼻、口、耳——做工逼真,让人看不出是人工制成的。

  “这手艺,看得出是何时的样式吗?”

  空海自顾自地随口发问。

  “看不出来。”

  柳宗元像是代替众人发声似地,边回答边摇头。

  最后一个下到洞底的张彦高,凑在逸势身后窥看那颗人头,忽然惊叫起来:

  “这、这个,就是那天晚上,从这儿出土,随后就消失无踪的人。我确定就是这副模样。”

  因为兴奋与莫名的不安,张彦高的声音颤抖不已。

  二

  直至向晚时分,两尊陶俑才从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此刻,两尊陶俑正伫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

  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

  比真人大了许多。

  与大猴不相上下。

  挖出第一尊时,大猴发现还有一尊。

  “哇呀,还有一尊,一模一样的。”

  为了要挖出那两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时,又发现另外四尊。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

  于是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

  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冑。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一部分。脚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

  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

  一人右手持剑。

  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它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则持带长矛。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对象,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

  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白乐天咬闭嘴唇,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吶,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表示——”

  话说到这边,逸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硬又吞回嘴里了。

  所谓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属于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烧制的则称为陶俑。

  最早的时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后来,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为其象人而用之也。

  孔子便曾如此说过。

  “从地点来看,这应该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

  空海说完,转过身向后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耸立于对面,高约八十公尺,东西南北各宽三百六十公尺。

  说起来,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于始皇陵墓东侧——约一点八公里处。

  “大概是吧。”柳宗元说。

  “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始皇帝死于始皇三十七年——”

  逸势用兴奋的口吻说道。

  “千年以上的旧事了——”空海说。

  秦始皇驾崩于沙丘平台,时当公元前二一○年。

  空海入唐,停留长安,是八○五年。

  正确算来,始皇帝死亡迄今,已经过一千零一十五年的悠悠岁月了。

  这真是……

  面对时间的洪流,逸势竟无以言对。

  “这整片田里,大概都埋藏着相同的东西。”

  空海说道。

  “这么多——”

  徐文强发出哀鸣的声音。

  “这下子可挖不完了——”

  大猴话毕,却没人笑得出来。

  “此话当真?”柳宗元问。

  “没错。先前我来回走了一遭,察看这里的地气,地底似乎埋藏着刚刚断气的尸体。而且是整片田——”

  空海像要甩开缠绕身上的无形蜘蛛网一般,身子微微抖晃。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强大。不过,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强大的咒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

  空海喟然长叹之后,环视了广袤的棉花田。

  棉树抽出的新绿,任风吹拂摇摆。

  夕阳余晖之下,几朵白云浮现在苍茫天际。

  无以形容……

  朗朗晴天之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多无以形容的戾气呢?

  对于一无所感的人,空海无法说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氛。

  可是,众人的眼里,却似乎都可以见到层层叠叠横卧在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无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辽阔的时空。

  “辽阔得无以形容——”

  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拥有与天同等的广度。

  耳边传来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空海循声望去,白乐天站在不远处。

  他的身子正微微颤动着。

  视线既非看着天也非看着地,白乐天想咬住嘴唇。

  然而,强烈的颤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发出牙齿打颤声。

  白乐天的视线,与其说拋向远处的虚空——倒不如说是凝视着自己内心深处。

  某种强烈的情绪与感动,似乎正紧紧攫住这个男人。

  “司马迁《史记》中,曾描述始皇帝陵墓:‘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这些陶俑,应该是守护地下宫殿的士兵吧。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正是传说中始皇帝地下宫殿的一部分——”

  白乐天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

  这个男人,内心正澎湃激荡着无法自已的情感,他似乎想藉由说话而将它压制下来。

  始皇帝生前想做的,是建造供自己死后居住的庞大地下宫殿。他打算将地上宫殿原封不动搬至地下。

  据说,原为一国之君的秦王政,自从平定七国,以“始皇帝”自号后,便展开地下宫殿的建造。

  他征用为数约七十余万的罪犯人力,历经十二年岁月仍未竣工。

  此一地下宫殿,曾遭到攻入咸阳的项羽军队挖掘、焚烧。

  有关陵墓的描述,白乐天曾留下《草茫茫》诗作:

  草茫茫,土苍苍。

  苍苍茫茫在何处?

  骊山脚下秦皇墓。

  墓中下涸二重泉,

  当时自以为深固。

  下流水银象江海,

  上缀珠光作乌兔。

  别为天地于其间,

  拟将富贵随身去。

  一朝盗掘坟陵破,

  龙椁神堂三月火。

  可怜宝玉归人间,

  暂借泉中买身祸。

  奢者狼藉俭者安,

  一凶一吉在眼前。

  凭君回首向南望,

  汉文葬在霸陵原。

  然而,写作此诗的白乐天,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些兵俑的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势三人,均读过《史记》。

  白乐天说的话,他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学养之一。

  然而,目睹内在澎湃难抑的这位诗人,因为体内沸腾的东西而颤声抖语的模样,他们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见之物的意义,那意义渗透进到了他们的肺腑之中。

  “就是这个……”

  张彦高低声嗫嚅。

  “就是这个!”

  声音高亢了起来。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

  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

  “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

  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却仍然僵立在原地。

  仔细端详兵俑的脸庞,性格塑造明显不一样。

  一个颧骨外凸,大眼上吊;一个五官平板,鼻翼横展,眼眸细长清秀。

  与其说,这形貌乃偶然创作所为,倒不如说眼前真有士兵作为临摹对象来得自然。

  兵俑的造型,极其写实,仿佛就会动了起来。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

  他伸出手,朝俑体摸去。

  “空海先生!”

  张彦高发出近乎悲鸣的低呼。

  “没问题。”

  空海触摸了那尊兵俑。

  他用指尖缓缓抚摩俑像表面,接着弯曲手指关节,敲了敲俑体。

  有回音。

  从那声音或大猴先前挟抱的模样,可感觉里面似乎是空的。

  “硬的,纯然是陶制的俑……”

  空海喃喃自语。

  “如果像真人一样活动,大概马上会碎裂。”

  “可是——”

  “不,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实上,你的同伴们,当时不是被杀就是受伤了。是吧?”

  “是的。”张彦高答道。

  “你先前说过,这地下又发出某种声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么东西来了——”

  “是、是。”

  唔——

  空海陷入沉思。

  “那,至今还没出现吗?”

  “还没。”

  棉田主人徐文强答道。

  “夜里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会来田里巡视——”

  地下并没有冒出任何东西的迹象。

  “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空海说。

  “徐先生,劳烦您准备大小适当的草席、酒,再加些酒菜——”

  咦?

  徐文强一脸诧异的神情。

  “可能会有点冷,不过,今晚大家在这儿宴会,一边等待那东西现身,不知意下如何?”

  “在这儿?”

  “是的。你要紧的棉田多少会毁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现在把棉树先移到别处,应该没有大碍。请尽量多准备火把。我想,今晚可能会寒气逼人。”

  “喂、喂——”

  逸势向空海喊道。

  “别担心。今晚应该不会下雨。”

  空海跟逸势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空海,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

  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

  “我会在啦。”

  大猴开口说话。

  “我也留下来吧。”

  柳宗元点头说道。

  “我也……”

  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喔,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色,一边吟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欢宴——”

  空海爽朗地说道。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

  空海看着逸势。

  “嗯,喔,”

  逸势低声嗫嚅。

  “我也——留下来……”

  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三

  众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唇边。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倭国的空海。

  橘逸势。

  旷世诗人白乐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趁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吟诵。

  逸势吟毕。

  “那,下一个我来——”

  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当场吟诵。

  而后面向白乐天。

  “接下来该你了。”

  沉默的白乐天从柳宗元手上接过笔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气写了下来。写毕,白乐天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骊山边地下宫殿,

  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饮无管弦,

  风索索月满玉杯。

  ……

  诗文颇长,白乐天不苟言笑,仰天独白似地沉吟着。

  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优美的诗作,的确与这个男人很相配。

  接下来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

  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

  ……

  这是承接白乐天诗中的“月满玉杯”而作。

  此处的“太真”,正是杨贵妃。

  承接白乐天诗句而成的这首空海诗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于诗句本身般扩展、流泻后,突然一转,变成说理:

  一念眠中千万梦,

  乍娱乍苦不能筹。

  人间地狱与天阁,

  一哭一歌几许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万千,发出了既非喟叹也非呻吟的声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惊。您刚刚所念的是什么呢?此作已超越诗理,却还像诗般慑人心魂啊。”

  柳宗元毫不隐瞒他对空海的惊叹。

  其赞赏方式,也非常率直。

  “乐天,您觉得如何?”

  柳宗元问白乐天。

  “嗯,了不起——”

  白乐天简短答道。

  他的身体之中似乎正翻腾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单膝,左手环抱膝盖,右手托持酒杯,凝望着月光下濡湿般闪闪发光的棉田,接着,双眼又巡绕于地洞深处。

  环抱单膝的姿态,看来犹如任性别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边缘。

  这名彪形大汉滴酒不沾,环抱胳膊,俯视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强,及其友人金吾卫官吏张彦高。

  虽然备有席子,他们却未入座。徐文强与张彦高两人,担心之余,毫无举杯的兴致。

  此外,还有五名手持兵器的卫士。

  洞穴底部,有几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颗颗俑头。

  这些久违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时,心事如涌的白乐天望着洞穴深处。

  “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喃喃自语说道。

  “正因世事难料,才是人间世啊。”

  柳完元回话。

  “空海先生……”

  白乐天突然嗫嚅道。

  “是。”

  “您这一生所为何来?”

  “你问的可是个难题啊。”

  “说的也是——”

  白乐天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是深奥。

  “明白这一生所为何来,就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没错。”

  空海颔首同意。

  “人存在这个世间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而生?只怕谁也无法回答。或者,都要由以后的历史来答复也说不定。可是,就我个人来说……”

  “我了解您的意思。”

  “自己到底是谁?并非由神明所决定。归根究底,还是在于个人。你想成为哪种人,就会变成哪种人吧。”

  “——”

  “我最近总算稍微明白这一道理。写诗的白乐天也常迷惑,可是,至少比白居易自在些,不会那么迷惘。”

  “这话怎么说——”

  空海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因为白居易迷惘时,只能猜测。若是诗人白乐天的话,到底该怎么做,答案有时却非常清楚的。”

  “——”

  “空海先生会写诗,那就是诗人了。如果想维持诗人身份,便得写诗,必须即刻拋下手边工作,勤于诗作。可是,成天光写诗,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其实,每个人都生存在各种立场之中。既是人家子女,也是朝廷命官;是诗人,也是某人的友人……”

  “——”

  “人就生存在这无数立场相互交迭的人间之中。如果能从中只挑选一种生存方式,那将是无比快乐的啊……”

  “诚然如此。”

  “不过,空海先生,看来,至少我还是想维持着诗人身份的。”

  白乐天手持斟满葡萄酒的玉杯,一饮而尽。

  “空海先生,您真是才华洋溢。可是——”

  白乐天欲言又止。

  “请说下去。”

  “不,我无法说得恰到好处。找不到适当语句——”

  “——”

  “这么说吧。你和我截然不同。就诗而言——”

  “就诗而言?”

  “换句话说,我的才气是为诗而生的。藉由诗,才能发挥出我的才气……”

  “——”

  “可是,你的话——”

  “如何呢?”

  “诗似乎是为了你的才气而存在的。对你而言,不论诗的内容或形式,仿佛都是为展现你的才气,而存在这个世间——”

  白乐天一时沉默了下来。

  “那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随后喃喃自语道。

  “幸福?”

  柳宗元说。

  “我是说贵妃……”

  白乐天淡淡答道,就再也不说话了。

  四

  “应该快了。”

  过了一阵子,空海开口。

  “什么应该快了?”

  柳宗元问道。

  “某事快要发生了。”

  “空海,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啊?”

  逸势惴惴不安地问。

  “不知道。”

  空海回答。

  “但,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什么感觉?”

  “束缚着这一带的咒力。”

  空海无意识地环顾四下答道。

  那力量,宛如从天而降的月光灵力,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入这片大地,在大地内部愈积愈多。

  在磁场、磁性、大地与大气之间,那股压力正在逐渐增强。

  此时,一轮明月正要移至中天。

  换言之,月亮在其轨道上一步步向上爬升。

  大地的相貌,已经逐渐改变成另种模样了。

  但也只有空海一人感觉得出这件事。

  月光同时射入地洞,在兵俑的脸孔、躯体,映照出浓浓的阴影。

  “动、动了……”

  惊怯的声音,从徐文强嘴中发出。

  他满脸恐惧地俯视洞底。

  双眼圆瞪的脸孔,在地洞周围的红色篝火中摇晃着。

  “怎么了?”

  “那、那陶俑……”

  空海站起身来。

  “喂、喂——”

  逸势站了起来,柳宗元、白居易也起身了。

  空海急忙奔向地洞旁边。

  “大猴,怎么了?”

  空海问一直站在洞旁的大猴。

  “刚刚有些失神,没看清楚——”

  “的确动了。你看,露出上半身的那个陶俑——”

  空海直盯着那陶俑看。

  不过,看不出有任何动静。

  只有月光,将那陶俑的影子,深深映照在洞底泥土之上。

  “头、头动了。我看见陶俑这样动了一下,然后,眼珠子跟真的一样,转向我这边看。”

  “冷静点。并没动。”

  空海说完,用手拍了拍徐文强肩头。

  “你还是不要看的好。先到那边休息一下吧。”

  接着朝逸势使了个眼色。

  “逸势,劳驾你把徐先生带到席子那边坐一坐吧。”

  “好。”

  逸势脸上一阵青白,几无血色。

  他拉着徐文强的手,问道:

  “空海,这跟洛阳的植瓜术一样吗?”

  “大概吧。”

  植瓜术——空海与逸势入唐后,抵达长安前,曾暂时停留于洛阳。

  两人在洛阳,观赏了不少街头卖艺的表演,所谓的植瓜术,正是其中之一。

  将瓜籽撒在土里,在众人面前让它立刻生长、结果,最后卖出瓜果。

  施术之人先强烈暗示围观热闹的群众,再让他们看到非现实的幻觉。

  丹翁老人,就曾在洛阳耍弄这套把戏。

  仅仅不过两天前的夜里,丹翁才又跟他们在杨贵妃坟墓之前重逢。

  “何时会动?它何时会动?”徐文强凝视陶俑,内心不停这样想着时,自己便已在暗示自己了。

  正巧此时——

  “应该快了,”

  空海又喊出了这么一声。

  正是这句话,让徐文强产生了幻觉。

  必须严加戒备。

  敌方大概已经知道空海、柳宗元等人,前往徐文强棉田一事。

  就算空海及柳宗元等人,如何不为人知地离开长安城,只要找人监视徐文强家,终究也一定会知道此事。

  逸势回到地洞边时,

  “唔……”

  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的呢喃声音。

  “唔……”

  还有其他声音回应着。

  “我听到了。空海——”逸势说。

  “嗯。”

  “这不是幻觉吧?”

  “应该是真的声音。”

  空海答道。

  “那、那、那些陶俑,我感觉到开口说话了。”张彦高说。

  “不。”

  空海斩钉截铁地摇头。

  “至少,我好像听到了——”

  “那不一样。听好,你得意志坚定些。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空海话还没说完,

  咯。

  咯。

  呵。

  呵。

  低沉的暗笑声传了出来。

  “地面好吵啊。”

  “地面是很吵。”

  前面声音说毕,另一个声音马上附和。

  “虽然有点快,我们今晚就出去吧。”

  “虽然有点快,我们今晚就出去!”

  “好。”

  “好!”

  传来如此的对话声。

  “真的声音?”

  逸势问。

  “真的声音!”

  空海答。

  此时,洞穴底部靠近边缘的泥土,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爬出来,泥土表面蠕蠕而动。

  “啊……”

  白乐天低呼,声音哽在喉头。

  他低头俯视的穴底土中,真的有东西出现了。

  白乐天吓得往旁边跳开。

  粗巨的手指,正要破土而出。

  “空海,这个是?”

  逸势问。

  “是真的——”

  空海答。

  五

  右手破土而出,钩状弯曲的手指,在月光下蠕动。

  手指似乎在搜寻可以抓握的东西,好作为爬起的支点。

  接着是左手。

  跟右手一样,指尖先出来,接着手、手腕、手臂一一向上伸出。

  然后,头部——

  “逸势,全都要出来了。”

  空海厉声说道。

  话还没说完,别处又冒出新的手指。

  手指在蠕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逸势高声说,出手抓住空海左袖。

  “沉住气。”

  空海一边探看洞穴一边说。

  这时候,兵俑头颅已从泥土里推挤了出来。

  “天啊,那东西——”

  大猴兴奋地大呼小叫。

  张彦高、柳宗元、白乐天站在地洞边上,满眼惊惧地朝下探看。

  行动较缓的另一尊兵俑,也开始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空海先生,要用石头往下砸吗?”

  大猴问道。

  “不,就这样静观其变。”

  众目睽睽之下,月光之中,两尊巨虫般的兵俑,破土而出。

  “大猴,看样子还得好一阵子。你去把酒拿来。柳先生、白先生、逸势的也一并拿过来。”

  “是。”

  答应后,大猴走向宴席去拿葡萄酒和玉杯。

  “咦,酒?”

  逸势望着空海。

  “嗯。”空海点头的当儿,大猴已折返。

  “拿来了。”

  “各位,难得亲眼目睹旷世奇景,我们干脆以奇景为下酒菜,大家来一杯如何?”

  空海把玉杯斟满葡萄酒,分递给众人。

  “说得也是……”

  柳宗元面不改色,接过已满注葡萄酒的玉杯。

  “这是倭国情趣吗?”

  白乐天也接过玉杯。

  逸势、大猴,也都手持玉杯。

  “先再等着吧。”

  空海已充分掌握现场的主导权。

  不久——

  最先蠕动的陶俑已爬出地面,接着,后续蠕动的陶俑也出土了。两者伫立在地面之上。虽说出土,其实还在洞穴底部。

  “终于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

  两尊陶俑在洞底对谈着。

  陶俑头部几乎已触及洞缘。往洞口再跨一步,仿佛就可踩到俑头了。

  “空、空海——”

  逸势像是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唤了空海一声。

  “唔。”

  “唔。”

  两尊陶俑开始转动上半身。

  动作看来不太顺畅。也许,人偶凭借自我意志行动时,动作就是这样的。

  “好吵啊!”

  “好吵啊!”

  头部转向,两尊陶俑同时抬头望向出声的逸势。

  “哇!”

  逸势大叫一声,身子直往后退。

  陶俑慢慢地跨开脚步。

  朝着坡道走去,打算上到地面。

  众人震惊得直往后退,空海却站在原地不动。

  “喂、喂,空海,危险吶。”

  逸势从后方叫唤他。

  然而,空海却挺立原地,似乎打算迎接这两尊兵俑。

  大猴丢下手中的酒杯,随手拿起搁在一旁的铁锹,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将手中酒杯小心收入怀中后说道:

  “大猴,我没开口允许,千万别动手——”

  “我知道。不过,要是苗头不对,我可得先斩后奏。”

  两尊兵俑各佩腰剑。俑体虽系陶烧而成,佩剑却像真物。

  此前俑像出土时,数名卫士曾因之丧命。

  “空海先生,请退下。”

  张彦高手握利剑,与五名卫士挡在空海面前。

  “别担心。真要发生什么事,大猴应该可以对付。”

  “可是,空海先生,您这样很危险。”

  “不,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有话要说?”

  “没错。您先别管这个,请替我留意周围动静吧。”

  “四周还会有什么吗?”

  “我也不确定,总之,拜托你了。”

  张彦高正感到纳闷之时,两尊兵俑已从洞底爬出。

  “快去——”

  空海催促张彦高之后,走近兵俑。

  身旁的大猴也同步向前。

  两尊兵俑视线转向空海。

  空海拿捏适当距离后,停下脚步。

  双手紧握锹柄的大猴,较空海更踏前半步才停住。

  “你看!”

  “你看!”

  两尊兵俑发出声音。

  “提早一天弄醒我们。”

  “破坏了我们的好梦。”

  兵俑面无表情,无法眨闭的双眼看着空海。

  若是仔细地看,会发现眼球涂白,仅在中央画上瞳孔。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眼眸。

  “不,这样反而省去很多气力。”空海答道。

  “省去?”

  “气力?”

  “没错。”

  “省去什么?”

  “什么气力?”

  “省去挖出你们的气力。还有,也省去挖出你们再搬运出地洞的气力。”

  “什么?!”

  “什么?!”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海问。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你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有何目的?”

  空海继续问道。

  “呵呵。”

  “哈哈。”

  两尊兵俑笑了起来。

  “你在背后操弄这两尊兵俑,为的是什么?”

  空海说出“你”这个字眼。

  也点破了“操弄这两尊兵俑”。

  空海的交谈对象,与其说是兵俑,还不如说是其他的存在物。他似乎是透过兵俑,在质问着兵俑以外的东西。

  “呀,为的是什么?”

  “嗯,为的是什么?”

  “能告诉我吗?”

  “怎么行?”

  “不能说!”

  两尊兵俑断然答道。

  “请务必告诉我——”

  空海又说。

  “真啰嗦!”

  “嗯,真啰嗦!”

  兵俑一唱一和回应着。

  “碰到讨厌的苍蝇,怎么办?”

  “碰到讨厌的苍蝇,就宰了他。”

  兵俑之一伸手拔出腰剑,手握剑柄。

  正当兵俑“嗖”一声拔出剑时,

  “啊——”

  大猴口中也迸出吶喊,随及“砰”一声巨响,手上仍握住剑柄的兵俑胳臂,已断落在地面了。

  原来是大猴双手握锹,由上往下一口气砍断的。

  砍断俑臂的铁锹,深深插进土中。

  一时之间,竟无法拔出。

  手臂断落的兵俑,毫无痛苦模样,独臂直朝大猴攻击过来。

  大猴放开铁锹,转身面向兵俑。

  说时迟那时快,兵俑全身撞向大猴。

  岩石与岩石猛烈撞击般的巨响,响彻四周。

  二者胸膛与胸膛紧贴,纹丝不动。

  身材高大的大猴,与俑像高度不相上下。

  兵俑左手掐住大猴咽喉。

  大猴左手反扣俑像咽喉。

  右手则紧抓掐住自己咽喉的俑像左腕。

  看得出来大猴正使尽全身气力在右手上,右手因之激烈颤抖着。

  另一尊兵俑袖手旁观,并未加入这场战斗。

  “空海——”

  逸势放声大叫。

  意思是,真就这样置大猴于不顾吗?

  “要我帮忙吗?大猴——”

  空海问。

  “没问题。这点小事,我应付得了。不过,这家伙倒是挺有力气的……”

  大猴还能出声,显示俑手并未完全紧勒大猴咽喉。

  “因为地点,加上月圆的缘故吧。”

  空海话刚说完——

  “喀!”

  大猴右手硬生生扯下咽喉上的兵俑左手。

  “去吧!”

  掐住对方咽喉的大猴左手,剎那之间,仿佛穿透兵俑头部而出。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由于大猴用力过猛,掐断了俑像头部。

  俑头落地,发出碎裂声响。

  大猴呼出一口大气,正要擦拭额头时——

  已断头的兵俑,竟然伸出左手,向前扭抓大猴。

  “这家伙——”

  大猴环抱兵俑,狠狠将之拋向地面。随即伸出右脚,用力踩穿仰身后倒的俑像胸膛。

  大猴正准备拔出右脚时,另一个对手加入战局了。

  “大猴,后面!”

  空海厉声呼叫。

  不同于断腕兵俑,另一尊从后方袭击大猴。

  “啊!”发出惊叫的是逸势。

  不过,空海比叫声更早一步采取行动了。

  兵俑拔剑砍向大猴之际,空海从后方以双掌紧贴俑像背部。

  “呾姪他。阿虎洛。屈洛罚底。虎刺挐莎。窭荼。者遮。者遮折。尼阿奔。若剎多。剎多剎。延多。剎也莎诃。”

  空海双唇发出低沉的异国咒语时,兵俑动作发生明显变化,骤然缓慢了下来。

  这是《大般若经》五七一卷的陀罗尼(译注:梵语的音译。意译为“总持”,一般认为具有神秘的力量,使持诵者获得功德和对佛法不忘的作用。)

  其意为:

  “咒曰。施害莫作。具德使免。离障害故。诸忿怒尊。摧破非法。使得断灭,亦得断灭尽,祈念归赦。”

  就在兵俑动作变缓之时,大猴抬起右脚,拔出深陷泥土的铁锹——

  “喀!”

  锹刃从俑头扫下,削落大半俑面跟胸膛。

  但即使如此,兵俑仍然奋力挣扎。空海再度诵念陀罗尼。兵俑朝前踏进一、二步后,终于不支前倾,无法动弹了。

  六

  突然一阵静默——

  围观众人随即发出赞叹声:

  “太厉害了!空海、大猴——”

  逸势第一个奔到两人面前。

  接着,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一拥而上,然后是在远处观看的徐文强——

  五名卫士,遵照空海咐吩,四处走动巡视,留意各种动静。

  众人聚集一处时,空海开口说道:

  “喂,大猴,可否请你从地洞底下搬出一尊兵俑?”

  “这个简单——”

  大猴下到洞底,将白天已挖出的兵俑之一搬了上来。

  “喂,空海,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逸势满脸好奇地问空海。

  “马上见分晓。”

  空海并未实答。他叫大猴将三尊兵俑并排在地面上。

  一尊是白天所挖出,另两尊则是刚刚破土爬出的。

  “诸君——”空海愉悦地环视众人说道,

  “这里并排三尊兵俑像,不过,有两尊不是始皇帝陵墓所埋葬的。”

  接着又说:

  “那两尊,就是刚刚被大猴击倒的兵俑。”

  “有什么不一样呢?空海——”

  “逸势啊,接下来就要为大家说明白。”

  空海手握铁锹而立。

  “大猴,请拿火来。”

  大猴从篝火中取来燃烧中的树枝,映照在俑像之上。

  “请大家先看这个——”

  空海语毕,便用手中铁锹,随意敲打未受损的兵俑。

  锹刃插进俑像腹部,“砰”一声裂出了个窟窿来。

  “如何?”空海问。

  柳宗元探出身子,凑上前看。

  “看不懂。”逸势答道。

  “仔细看就懂了。”

  “别这样,空海,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出来吧。”

  逸势脸上微微泛红,向空海说道。

  “这个虽然制造得跟人惟妙惟肖,却只是普通的陶俑。”

  空海先弯腰从自己刚刚弄坏的俑像上,拾起碎片递给众人传看。

  “这个可不一样了。”

  空海再拾起大猴先前击倒的兵俑碎片,递给柳宗元。

  “原来如此,果然不一样。”

  柳宗元点头说道。

  众人随即围聚到他身旁,仔细观看柳宗元手中的碎片。

  “原来如此。”

  “果然不一样!”

  柳宗元手上所拿的俑像碎片内侧——粘沾着一团黑压压的东西。

  “大概就是这个吧。”柳宗元说。

  “没错,您察觉到了。”

  “这到底是什么呢?”

  柳宗元指着那团黑压压的东西问。

  “是头发。”

  “头发?”

  “没错。大概是女人的头发。头发密密麻麻地粘贴在两尊兵俑躯体内面。”

  “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为了让它动。”

  “让它动?”

  “没错,让兵俑能动。刚刚不就在动吗?”

  空海再次弯腰,捡起被击倒兵俑的胳臂。

  “请看这个兵俑,肘关节处可以活动。”

  空海握住陶俑胳臂,转动肘关节给大家看。确实,以肘关节为支点,手臂的确可以转动。

  “再看这儿。”

  空海指着仰卧在地、断头且刚刚还在动的兵俑胸膛处。

  上面依稀描画着某种图形。

  “那是?”白乐天问道。

  “是异国咒文。大概是胡国文字吧。”

  空海看了大猴一眼。

  “上面意思是:祈愿盈满,灵宿其上。”

  大猴接话解释道。

  “大猴,劳驾你再把俑像翻过来——”

  大猴按照空海吩咐,将仰卧的断头兵俑倒翻过来。

  “请看这儿。”空海手指俑像背部。

  “喔!”

  不仅柳宗元,逸势、白乐天均惊呼出声。

  因为众人一看之下,马上能读出字来。

  空海手指之处,标记着汉字。

  正确无误地刻有三个字。

  “灵”

  “宿”

  “动”

  “这是?”柳宗元问。

  “咒文。”

  “咒文?!”

  “对。好让兵俑留住灵力而能活动起来。”

  “这样就可以让它动吗?”

  “一般仅能驱动一张纸,不过,规模如此庞大的话——”

  “规模?”

  “是利用始皇帝陵墓那巨大的咒力,所凝聚出来的规模。”

  “喔?!”

  “此一大地之下,埋藏成千上万的兵俑。若在兵俑群之间,埋下外型相同的东西,那东西就可接收此地的咒念,并内化成巨大咒力了。”

  “此话怎讲?”

  “这两尊兵俑,制作时间还很新。”

  “为什么非得加埋这东西,并驱动它呢?”

  “关于这点,我也不明白。不过,倒有个方法可以知道。”

  “有方法知道?”

  “没错。”

  “怎么做?”

  “问问看。”

  “要问谁?”

  “在那里的人。”

  空海说完,随即回过头,朝后方问道:

  “如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七

  空海回望的,是一大片棉田,四周杳无人影。惟有棉叶在月光下随风摇曳。

  “哪里?空海,谁在哪里?”

  逸势凑近空海问道。

  “那里!”

  空海望向对面约莫七公尺远的暗处。

  “没人啊。”

  “有人!”

  空海自言自语,向前跨出半步。

  “到底怎样?是你干的吧?”

  空海问完,等待回音。

  风,轻轻抚过棉叶。幽蓝暗黑之中,无人出声。大家屏息以待,静静凝望微动起伏的棉叶尖端。

  不一会儿——

  “没错,一切都是俺干的……”

  沙哑低沉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

  那嗓音有如烂泥在锅里翻煮,低沉混浊。听来不太年轻,是老人的声音。

  “那声音……”

  逸势才说出口,距空海约七公尺远的对面,茂密的棉叶一阵摇动,蓦地冒出一团黑影,是只四脚走兽。

  “是猫……”

  逸势说毕,“啊”一声又把话给吞了下去。

  因为那只猫突然伸直后肢,像人一样地站起来了。

  “喂,空海,你也来到这样的地方——”

  雪白而尖锐的利牙历历可见。

  妖猫用那对金绿色瞳孔,逼视着空海与身旁的逸势。

  “空、空海,这是不久前,我们在刘云樵家里碰见的妖物——”

  逸势畏怯地说道。

  “俺说过了。多管闲事,要遭受报应。”

  妖猫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冒出一缕蓝色火焰。

  “什么报应?”

  “死!”

  “听起来很可怕。”

  “趁你睡觉时,把溶化的铅灌进你耳朵好不好……”

  空海身旁的逸势,喉头发出哽住的声音。他似乎想吞咽口水,却没成功。

  “或者,拿针扎你眼睛?还是要送到锅里煮?要不,放火烧死——”

  妖猫以绿光炯炯的眼睛,瞪视逸势。

  “瞧,火已烧到脚边——”

  “哇!”逸势惊叫,慌忙跳开。

  “逸势,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背你喜欢的李白翁诗句。”

  空海低声对逸势说道。

  那是幻觉之火。

  想当然耳,火并未点燃,逸势也立刻察觉了。

  “可、可是——”

  明知是幻觉,逸势却也无法闭上眼睛就了事。闭上眼睛,远比幻觉更恐怖。

  大猴则一脸困惑。他在考虑,到底该不该飞奔出去,抓住妖猫,狠狠打一顿。冷眼旁观者也知道,他其实跃跃欲试。

  “空海先生,这妖猫,我——”

  不待空海回应,大猴早已踏出脚步,蓄势待发。

  哈哈哈——

  妖猫放声大笑。

  “你这种角色,能拿俺怎样吗?”

  “不然,你试试看!”大猴说道。

  “大猴,别妄动!”

  空海话才说出口,大猴早已迈出他那双粗壮的腿。

  右手则紧握住捣毁兵俑的铁锹。

  然而——

  “大、大猴,在那边——”逸势叫道。

  大猴朝逸势所看到猫所在的反方向奔去。大猴迈步的前方,空无一物。

  他却好像看见妖猫了。

  “呀!”

  一声厉喝,铁锹打杀下去。

  锹刃削落棉叶,插进泥土里。

  “逃了。咦,那里——”

  大猴再度拿起铁锹,仿佛黑猫就在那里似的,朝另一个方向奔杀过去。

  这次,比前回更早劈出铁锹。

  “又逃了!”

  大猴懊悔地叫唤。

  “危险!快趴下!大猴——”

  空海说话的同时,大猴似也已察觉某种危险,急忙压低身子,举锹挡护自己。

  “嘟!”锹柄发出声响,上面插着金属利刃。尖锐的利刃穿透锹柄,刀锋几乎顶贴着大猴的额头。

  “别白费力气了——”

  妖猫开口说道。

  “大猴,回来!”空海说。

  “这家伙真难搞。”

  大猴退回来后,如此说道。

  此时,配剑早已出鞘的卫士们,听从柳宗元命令,奔至空海面前护卫。

  “请收剑退下。不然,恐会自相残杀。”空海说。

  卫士面面相觑,期待指示一般,视线望向柳宗元。

  “不对。那不是柳先生!”

  空海边说边结起手印,

  “唵。尾娑普罗捺。落乞叉。嚩日罗。半惹罗。吽。发吒……”

  开始念诵起“金刚网”真言。

  那是让诸魔无法接近、在虚空张网的真言。

  卫士们面露惊色,却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样。

  反而是空海大步向前念诵真言,好保护卫士的安全。

  “你别戏弄他们了。”

  空海向妖猫说道。

  哈哈哈——

  妖猫再次大笑。

  “空海,你想和俺较量咒法吗?”

  蓝色火焰不断从妖猫口中喷出。

  咻——

  咻——

  蓝焰一如鬼火,飘浮在妖猫四周。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在下有事想请教阁下。”

  “喔,说来听听。”

  “阁下与杨贵妃殿下有何因缘呢?”

  空海如此问完后,妖猫顿时沉默不语。

  不过,它的躯体却似乎逐渐变大,整整爆胀了一倍。

  “你又在卖弄小聪明,空海……”

  妖猫躯体继续在变大,身旁也吹起阵阵强风。

  骤风吹得棉叶沙沙作响,卷起一阵风。

  旋风之中,无数鬼火闪现舞动。

  仿佛有一股隐形的强大力量,不断发出响声,正要显现。

  逸势近乎悲鸣地哀叫出声时——

  “喂!”

  空海一旁——左边黑暗深处,传来低沉嗓音。

  是男人——且是老人的声音。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转头望向传出声音处。

  吓!

  一声狂吼。

  金绿色瞳孔凝视的方向,出现一个黑影。

  体型纤细——

  人影慢条斯理地走近了来。

  “你是丹——”妖猫说道。

  诚如妖猫所言。靠向前来的,正是空海也见过的丹翁。

  来到长安之前,空海与逸势曾在洛阳见过丹翁。不久前,又在马嵬驿的杨贵妃墓前相遇。

  丹翁在妖猫跟前止步。

  “久违了!”

  丹翁颇有感慨地说。

  “喔,是你呀。喔……”

  妖猫发出喜悦叫声。

  “你果然还活着——”

  “俺可没那么容易死啊。”

  丹翁慢慢且带着哀伤似地摇了摇头。

  “大家都死了……”

  “哎,俺还活着。你也是。青龙寺也……”

  “那都是往事了。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要在京城引起这般的骚动……”

  “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不明白吗……”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突然缩小身子,恢复四脚落地的站姿。

  妖猫四周燃烧着的鬼火,颜色也渐次变淡,慢慢消逝了。

  “既然如此,在你明白之前,俺必须继续……”

  “继续什么?”

  丹翁刚问完,即将消逝的鬼火,“啪”一声又燃出强烈火焰。

  苦苦。

  喀喀。

  咿咿。

  仿如啼泣般,妖猫发出低沉且哀寂的嗤笑。

  “总之,直到你明白为止。”

  呼——

  鬼火突然消逝不见。妖猫也翻身跳跃。

  猫的身影,隐逝于暗空之中。

  此刻,只剩下棉叶在月光中随风摇摆。

  丹翁慢慢将身子转向空海。

  “空海啊,你还不去青龙寺,却来这种地方——”

  “是——”

  空海很是过意不去地嗫嚅道。

  “丹翁先生,您认识刚刚那对手?”

  “多少吧。”

  “是怎样的对手——”

  “这个你们无须知道。先别管这些。空海,我倒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什么事?”

  “先前你们所挖出会动的兵俑。”

  “怎么了——”

  “相同的兵俑,大约还有十尊埋在这儿。”

  “你是说同样的吗?被人施咒,可以活动的陶俑吗?”

  “没错。如果挖出来并且破坏掉,那些兵俑就不会爬出来作怪了。”

  “除了去年八月自己破土而出的那两尊,是吧?”

  “嗯。”

  “可是,丹翁先生,为什么您知道此事?”

  丹翁欲言又止,接着说,

  “那是因为,将这些兵俑埋在这儿的,就是我啊……”

  “什么?丹翁先生,您跟那妖猫有何因缘呢?”

  “因缘吗——我早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空海,这是我的私事。如果这是我必须善后的事,那你也有你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

  “你不是为了盗取密教,才来到长安的吗?”

  “是。”

  “如果你要介入这件事,或许会赔上一条命。今晚此处要是只有你一人或我一人,也许就要被那家伙夺走性命——”

  丹翁说到这儿,柳宗元从旁唤了一声。

  “您是丹翁先生吗?”

  柳宗元深深一鞠躬,说道:

  “在下柳宗元。”

  “我听过您的大名。”

  “幸会!幸会!”柳宗元颔首致意道:

  “最近这件事,只怕是攸关天下的大事。在下敬谨请教。丹翁大人,您若了解这事,可否惠予赐告?”

  “不,这本来就是私事。私事的话,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丹翁大人……”

  丹翁充耳不闻地一步、两步往后倒退,然后望向空海。

  “空海啊,今晚就到此为止。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来日再把酒言欢吧。”

  不待空海回应,丹翁转身走向对面的那片暗黑之中。

  空海也缓移脚步,回过神来一看,丹翁背影早已远扬,完全消融在黑夜之中了。

  此时,只剩下棉叶随风摇曳。

  紧张气氛顿时解除开来,逸势也松了一大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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