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和逸势,徒步走出西明寺。
还有青龙寺的凤鸣。大猴也随行。
“看来大猴也想去——”
正要出门时,空海看着来送行的大猴,便口邀他同往。另外有个带路人。
那人是吕家祥家中的仆役赵子正。
途中,逸势未发一语。
虽是未发一语,他的脸上却充满着好奇的神情。
仅是普通的脚程而已,可能因为兴奋而喘不过气来,不时会深呼吸一下,然后再狠狠吐了口气。
终于,抵达位于太平坊的吕家祥家。
吕家祥的为人,是金吾卫当中少见的温和,年约四十余。凤鸣、空海、逸势,和吕家祥都是初次见面。大家各自报上名号。
“寄居西明寺,倭国留学僧空海。”
“橘逸势。”
“大猴。”
吕家祥一知道和青龙寺凤鸣同来的人,竟是一位倭国留学僧和留学生后,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何况还跟着一个胡人模样的大汉。
“这几位都是我的友人。昨夜,我从这两人口中得知,在倭国也发生过好几次如贵友刘云樵遭遇到的事件。特别空海师父,更具有这方面的法力,他对贵友刘云樵的事颇感兴趣,今日才会带他们一起来。听说刘云樵的病情不时会发作,带大猴来是为了预防不时之需——”凤鸣流利地说出事先预备好的说词。
吕家祥恭敬地迎进四人。
一到刘云樵房内,看到刘云樵已经起身坐在床铺上。
吕家祥。
凤鸣。
空海。
逸势。
大猴。
他的眼睛依序观看了进入房内的五个人。虽然视线追着五人,焦点却看似游移不定。
刘云樵的脸颊消瘦,两眼突出眼窝,露出一种怪异之相。脸颊到下颚,长满凌乱的胡须。嘴巴半张,可以看到他的牙齿和舌头,嘴角有口水干掉的痕迹。
他望着站立在自己周围的人,冷不防脸颊开始抽搐起来。
“唷——”他叫道。“你们是要来杀我的吗?原来你们是要来杀我的……”
他以一种发自喉咙深处的低沉声音说道。刘云樵在说话当中,两个眼球转个不停。
“等一下。不是说好一个月吗?时候尚未到,不是还有好几天吗?过些时候再来吧!”
刘云樵说话的口气,好像在告诉做错事的部属一般。
四人来到这房间之前,已大致听说过事情原委。
这是青龙寺两位僧人回去报告:“妖猫已经被降伏,没问题了。”之后才发生的事。
刘云樵的妻子行踪不明,他本人则陷入半疯狂状态。因此,青龙寺方面才又派凤鸣前来探望。
空海在青龙寺那两位僧人抵达刘云樵宅邸之前,曾到过那屋里和妖猫会面并交谈。
谈论有关宇宙的问答。那是个难缠的妖怪。
妖猫已经看透空海对青龙寺颇感兴趣。
总之,那不是一个好应付的对手。
空海离开刘云樵家的翌日,从青龙寺来了两个僧人。
虽然听说妖猫被那两人降伏,空海却不太相信。因此,拜托胡玉楼的玉莲,若发觉刘云樵有什么苦恼,叫他到西明寺来找空海。
不过,刘云樵还来不及找空海,就变成一个疯子了。
凤鸣对于空海曾到过刘云樵家之事,似乎知道、又像不知道。总之,凤鸣好像知道这次事件和空海有所关联。
空海。
凤鸣。
都不是大唐子民。而是异邦的僧人。
“空海,该如何好呢?”凤鸣对空海说道。
“总之,得先听刘云樵把事情讲一遍,不过他好像无法正常地把事情说清楚。”
“是的。”
“刘云樵家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妻子春琴又如何了呢?首先,就从妖猫现在是否附在刘云樵身上开始吧——”
“空海,你来吧?”
“不,今天我只是跟着来而已,请让我见识一下凤鸣师父的法力。”空海语毕,后退一步。
反之,凤鸣跨前一步,站到刘云樵床铺旁边。
刘云樵畏怯地缩着身子,往床铺角落爬逃过去。他所逃躲的尽头,就是墙壁了。
“不要怕!我是来帮助你的。”凤鸣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刘云樵一听到凤鸣的声音,好像立刻回过神来。
“真的吗?”
刚说着,眼神又变得有些诡异,露出狂气。
“是来杀我的吧!一定是这样。在哪里?把绢布藏在哪里呢?”
“绢布?”
“对啊!你想用绢布把我绞死,对不对?春琴也想这样把我绞死。”
“春琴?”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刘云樵好似梦魇般喃喃自语。
“我是你的朋友。”凤鸣轻轻地伸出右手。
“哎呀!”刘云樵大叫一声,扑向那只手。
喀——
半空响起刘云樵的咬牙声。原来刘云樵想狠狠咬住凤鸣伸出的那只手。凤鸣若非及时缩回手,说不定会被咬断手指。
就那样,手脚趴着的刘云樵,从床上跳下来,四处乱跑。当他正要撞向空海之时……
“等一下!”
大猴高大的身体,挡在刘云樵面前,用强壮的双手抓住正要往前撞的刘云樵。真是孔武有力。
刘云樵的双手被往后扳,动弹不得地被抓住。
“喔……”吕家祥忍不住对大猴那双强壮的手臂发出赞叹之声。
“如何处置呢?空海先生。”大猴气定神闲地问道。
空海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凤鸣。
“麻烦就这样抓住他。”
凤鸣语毕,走近刘云樵身边。他把自己的右掌,放在刘云樵额头上。不久,又把手移到喉咙。
接着,是胸部。
然后,是腹部。
再来,是股间。
手掌如此顺序触摸,口中低声念着不知什么咒语。
“在做什么呢?空海——”逸势压低声音悄悄问空海。
“看看妖怪是否附在刘云樵身上。”空海答道。
“那样就能知道吗?”
“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因为妖怪并非一直附着,时而附身时而不附,纵使现在没附身,明日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喔。”
逸势看着凤鸣的手在刘云樵身上到处触摸着,全身不禁紧张起来。
不久,凤鸣放开手掌。
“好像没有被附身。”凤鸣说毕,收回触摸刘云樵的手掌。
“喂……”逸势拉拉空海的袖子。
因为他看到凤鸣的手掌变成一片乌黑。
凤鸣手掌上黑黑的东西,好像还会蠕动。仔细一看,那是比蚂蚁更小的黑色小虫。
“只是聚集着这些像垃圾的小东西。”
凤鸣瞪视着在手掌上爬动的黑虫说道。呼地一声,凤鸣手掌上的小黑虫有如溶入大气之中般消失了。
“他在做什么?”逸势问道。
“我上次不是从玉莲姑娘手臂上抓出饿虫吗?类似那种东西——”空海说道。
“对不起,可否准备一些干布——”凤鸣面不改色地对吕家祥说。“打算要丢掉的破布也可以。”
吊起眼梢观望方才光景的吕家祥,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朝房外命人准备干布。干布立刻送了过来。
“抱歉,请再压住刘云樵一阵子。”凤鸣道。
“啊!当然可以。”大猴开心地说道。
凤鸣又站在刘云樵面前,这次徐徐地将双掌放在刘云樵头上。双掌合拢住他的脑袋。
“需要帮忙吗?”空海问。
“那就麻烦了。”凤鸣说道。
凤鸣的嘴唇,传出低低的咒语声。
Namo buddhaya namo dharmaya nam-ah samghaya,namah,suvarnavabhasasya……
这是孔雀明王咒。
空海将准备好的干布——一块破布握在手里,站在凤鸣一旁。凤鸣继续念咒。逸势只是一个劲儿发出吞口水的响声。
呕——
刘云樵的鼻子流出黑黑的东西。黑黑、湿湿又闪光的东西。那东西从两个鼻孔流到嘴唇旁边。
空海拿布去擦。刚擦过,又流出来。
不久,黑色液体流出来的速度渐渐变慢。然后,停止了。整个屋内,充满一股腐败臭味。凤鸣把手放开。
“结束了。”凤鸣说道。
“可否将这扔掉呢?”
空海把为刘云樵擦拭鼻孔的破布,交给吕家祥。
“那到底是什么?”逸势问道。
“是刘云樵体内的恶气及类似饿虫的东西,还有腐败的血。凤鸣让这些东西从鼻孔流出来。”空海说道。
刘云樵以畏怯的眼神看着凤鸣和空海。虽说畏怯,方才眼中那种诡异的神情,顿时减少了许多。
“放开也没关系了。”
空海一说,大猴立刻松开抓住刘云樵的手。
“真是厉害啊!空海先生。”大猴说道。
刘云樵的表情,好似大梦方醒。虽然脸色仍然苍白,却不会给人一种死人的感觉。
“吕施主,麻烦端杯热茶给刘施主。”凤鸣说。
热茶立刻端上。刘云樵慢慢地将整杯茶喝光。刘云樵的神情也变得比较镇静。
“那么,从头再问一次吧——”凤鸣对刘云樵说道。“刘施主,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事呢——”
刘云樵以畏怯的眼神看着凤鸣和空海。那是求救的眼神。
“我内人,也就是春琴,突然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想杀死我。”
刘云樵露出畏怯的神情,开始述说那晚的经过。
凤鸣在他的叙述当中,不时插嘴提问。提出问题的,只有凤鸣。基本上,局外者立场的空海和橘逸势,只是默默聆听。
可能因为畏怯和兴奋,刘云樵同样的话一再重复,或者前后不一致时,凤鸣就会出声问清楚,刘云樵的叙述才总算理出了头绪。
刘云樵打着哆嗦说,他和妻子春琴久别后想共寝,春琴突然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
那时,刘云樵在床铺上等着春琴。
春琴站在垂着绢帷床铺的另一边踌躇着。就在两人交谈之时,春琴抽搭抽搭地啜泣起来。
刘云樵急忙问春琴何以哭泣,她的回答实在出人意外。
“你不会杀了我吧?”
“当然不会呀。”刘云樵回答。
“你该不会说,日后一定会把我挖掘出来,而把我埋在土里几十年也不理我吧!”春琴又说。
然后——
感觉到春琴在垂着绢帷床铺的另一边,把裹在身上的衣物脱掉了。
她的影子,映照在绢帷上。看来怪怪的。瘦小、驼背、又弯腰。
“我变成老太婆后,你还爱我吗?”
春琴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那不是刘云樵所熟悉的春琴的声音。
春琴的手伸进绢帷内。那也不是春琴的手,而是一只满布皱纹的手。那只手把绢帷拉开。
一个满身皱纹的裸体老太婆,伫立在床边。
“哇!”
刘云樵大声惊叫,从床上站了起来。他张大嘴巴,死命地喊叫着。
眼前是个皮包骨的老太婆。眼窝深陷,眼睛周围满是眼屎。白发苍苍。
虽然长着头发,却少得可怜。头上仅有稀疏的白发。
胸前肋骨浮现,脖颈上青筋暴露。乳房皱巴巴地往下垂挂,紧贴胸前。
“我,漂亮吗?”
老太婆问道,转动着满是眼屎的黄眼球,紧盯着刘云樵。
老太婆伸出瘦如枯枝的手,拿起掉落在地上的春琴的衣物,往自己身上裹起来。
她边裹,还边低声不知说着什么。说是在讲话,还不如说是在唱歌。
虽然知道在唱歌,但那低低的声音,加上让人很不舒服的沙哑声,听来更像咒语一样。
不过,确实是一首歌。
老太婆的身体,配合着歌声,开始动了起来。手舞。足蹈。还转动脖子。
老太婆,配合自己的歌声,竟然舞蹈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看到云想到你天衣飘逸,看到花想到你的容貌,
花的浓香藏在露珠之中,春风轻吹才散发出来。
像这般美丽的人,若不是在群玉山见到,
就一定是在瑶台月下相逢。)
优美又感人的词曲,声音却断断续续,舞动的姿势也不像舞蹈。老太婆突然停止不唱,以怨恨的眼神瞪着刘云樵。
“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我呢?”老太婆说。“我的姿态,是那么丑陋吗?”
老太婆走近刘云樵身边。裹着老太婆身体的春琴的美丽衣物,一件件掉落到地上。
老太婆伫立在床边。
刘云樵简直魂飞魄散。
她以猫般闪着光芒的眼睛盯着刘云樵,以牙齿衔住垂在床铺周围的绢帷,然后狠狠地把它咬碎。
刘云樵被变成老太婆的春琴盯着看时,身子一动也动不了。
“这是绢布唷!我要用这绢布把你勒死。绢布是很牢固的——”
春琴边说,边把柔软的绢布缠绕在刘云樵的脖子上。
脖子一被勒住,渐渐失去知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转过来时,已是翌日被佣人们发现在吃自己的粪便了。
刘云樵的头发,一夜之间全变白了。
大致听完刘云樵的说明后,凤鸣低声自语:“事情原来如此。”又转向空海,简短问道:“意下如何呢?”
“真是不可思议。”空海说道。
“正是。”
“春琴为何变成老太婆,倒有几个可思考的方向。”
“有什么想法呢?空海——”逸势问空海。
“一是春琴真的变成老太婆了。”空海说。
“另外呢?”逸势问。
“刘云樵认为是春琴的人,根本就不是春琴,自始至终就是那个老太婆——”
“还有呢?”
“春琴和老太婆,在刘云樵上床后被巧妙掉包,或者刘云樵本身中了什么邪术——”
“其他还有吗?”
“大抵就是如此吧!”
“你认为如何呢?空海。”
“不知道。”
“不知道?”
“相当凶恶的妖物附在春琴身上,或者附在刘云樵身上,也有可能两者都有,总之有种种的情况。”
“春琴被附身还可理解,为何说刘云樵被附身呢?”
“如同方才所言,也许刘云樵中了什么邪术,才把春琴当成老太婆,把老太婆当成春琴。”
“嗯。”逸势明白似地点点头。
空海看着凤鸣说道:
“春琴说出好些值得推敲的话来。”
“不错。”凤鸣点头答道。
你不会杀了我吧?
你该不会说,日后一定会把我挖掘出来,而把我埋在土里几十年也不理我吧!
我变成老太婆后,你还爱我吗?
“还有就是绢布。”空海说道。
“对。”
“像是用绢来绞首。”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凤鸣问刘云樵。
“你是指埋在土里几十年啦、绢啦什么的吗?”刘云樵说道。
“是。”
“没什么线索。”
“那首歌呢?”空海问道。
“春琴唱的歌吗?”
“还有舞蹈。”
“那首歌是第一次听到,那舞也是第一次看到。”
“若是还记得的话,可否照着春琴的姿势比给我们看。”
“现在吗?”
“是的。”
空海以决然的口吻点头,刘云樵立刻起身。
“无法全部记得,有些动作还很清楚记得,我可以比给你们看——”
刘云樵局促不安地举起双手,咚一声,右脚轻轻踏在地板上。刘云樵以不纯熟的动作舞动着。
“大概就是这样——”舞罢后,刘云樵自语道。
“对于这舞,你心里有谱吗?”
“没有。”刘云樵答道。
“吕施主,这舞你知道吗?”凤鸣替空海问道。
“不,这方面我完全不懂——”吕家祥摇头说道。
“空海,你知道吗?”逸势问。
“我还没余裕去钻研舞蹈。但是,却可以模仿刚刚那舞蹈模样,向某人问问看。”
“说的也是。我心中也有个谱。关于这舞蹈,我也想去调查。配合那舞蹈的歌词,应该是个重要线索。”凤鸣说道。
“这好像是歌咏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的歌。”
空海一说道,凤鸣立刻点头。
“接下来……”凤鸣再度看着刘云樵。
刘云樵以不安的眼神回望凤鸣。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听说妖猫预言你一个月后会死掉。”
凤鸣话到一半,刘云樵脸上的不安,明显地转为恐怖的神情。
“唷——”他大声叫道。
空海和逸势也听过那些事。
妖猫如此预言,刘云樵因为胆怯而向青龙寺求救。青龙寺的僧人才前往刘云樵家中降妖。理应不再有事的,却不知发生何事,以致刘云樵呈半疯狂状态。今日凤鸣才找上刘云樵。因此,凤鸣大致也清楚经过情形才对。
“妖猫预言的日期,不是还有十天左右吗?”
凤鸣问到后,刘云樵一确认日期,然后才浮现放心的表情。
“是的。还剩九天——”他说。
“是吗……”凤鸣好似在思考什么般,简短自语。“明白了。那么,这九天当中,我就和你在一起吧!反正,看来你好像也没什么工作,我应该不会妨碍你吧。”
“这,这样不会太麻烦吗……”
“说来也是因为我们以为妖猫已经被降伏了,才会发生今日这种事——”
“不,不过……”
刘云樵的脸上一下子浮出“安心了”,一下子又出现“真能相信这个年轻和尚吗?”的不安而复杂的表情。
“当然,一来要你不嫌弃,另者也要吕兄允许——”
“我当然没问题。”全程观看事情演变的吕家祥说道。
“那么,就……就万事拜托了。”
虽然刘云樵仍不能去除心中不安,可是若不恳求帮忙,他也不知要如何度过这段日子,所以只得低头求助。
“那,从此时开始,我就住在这里。这件事也得赶紧通知青龙寺。如此一来,万一我不在时发生什么事就不打紧了。等一下就写封信吧!因为也得准备一些必要的东西。刚好也让青龙寺再派一个人来,如此我行动也比较方便——”
“可以吗?”
“当然。因为惠果师父已经把这件事委托我——”
“一切全靠您了。”
“从现在开始,千万不要一个人外出。就寝时,我也跟你睡在同一房内……”
凤鸣对刘云樵说完后,又转向空海,像是试探空海地问:
“空海师父,你还有其他问题要问刘施主吗?”
“嗯……”空海把视线转向刘云樵。“刘施主,你经常出入一间名叫雅风楼的妓院吗?”
“是的——”
“刘施主,有一位旧识的妓女,名叫丽香的,也在那里吗?”
“是的。”
“你知道她现在如何了吗?”
“不知道。听说好像已经离开雅风楼了——”
“你和这个丽香姑娘,是如何相识的呢?”
“她在西市被恶棍纠缠时,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怎么一回事呢?”
“大约半年前,我到西市想买些西域珍品,送给另一位相识的妓女。”
“然后呢?”
“我找到了琉璃耳饰,正想购买时,看到丽香——”
“那时,有男人在欺侮丽香吗?”
“是的。那男人想向丽香借钱。听口音,好像南方来的人。在长安,这种事并不稀罕。想必是游手好闲的无赖汉。以为到京师会有什么好事,结果找不到落脚地方,盘缠又用尽,只好向人伸手要钱度日的混混。”
“因此,你就拔刀相助?”
“正是。我是金吾卫的卫士,对付那些无赖早已习以为常——”
“因此,和丽香姑娘相识了。”
“是的。”
“感情非常好吗?”
“当然。因为我是搭救过她的恩公,当然比普通客人更加亲密。”
话匣子一打开,刘云樵就滔滔不绝。
“在雅风楼时,都谈些什么呢?”
“什么都谈。”
“怎么说?”
“她对我这金吾卫卫士身份,好像颇感兴趣,经常东问西问,我也尽量回答——”
“唔。”空海低声说:“刘施主,你曾经为妖猫的事找过道士,对吗?”
“是的。”
“那些事也都说给丽香姑娘听吗?”
“是的。那些事都和丽香商量过,找道士商量也是丽香教我的。”
“那位道士,是谁介绍的呢?”
“丽香。”
“喔!”
“说介绍有些夸大,她只是告诉我几个长安道士的名字,我从中挑选了一个……”
“原来如此。”
“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只是有点感兴趣而已——”
空海语毕,向刘颔首致谢。
走出太平坊的只有三人。
空海。
橘逸势。
大猴。
三人并肩走在一起。凤鸣一人留在吕家祥家。
凤鸣送空海三人至太平坊的坊门。他们刚刚才在坊门和凤鸣告别。
“空海先生,实在厉害啊!”一路上大猴不断发出感叹之声。
逸势双手交错、紧闭双唇地走着。空海则如同平日般飘然而行。
“喂,空海……”逸势叫着空海。
“怎么了?”
“那个凤鸣,也许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好汉子。”
“为何突然说这些呢?”
“喔,他不是把我们送到坊门吗——”
“因为他有话要跟我们说。”
“我知道啦!我说的是谈话内容。他不停地邀你到青龙寺,对不对?”
“的确没错。”空海点点头。
走出吕家祥家门时,包含凤鸣共四人。
“我送你们到坊门。”
凤鸣说着,就和空海一行人步出吕家。
“刚才那些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在看不到吕宅时,凤鸣对空海说道。
“什么?”
“雅风楼那个妓女丽香的事。她和这次的事,有什么关联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空海老实回答。
“你认为有,对不对?”
“对。”空海直截了当地答道。
一时之间,大家沉默地走着。
路边槐树的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马车及行人,熙来攘往。空海和凤鸣心不在焉地眺望着这些景色,继续走着。
“空海师父,我认为这次的事相当棘手。”凤鸣突然又冒出这句话。
“我也这么认为。”空海说道。
“以为妖怪已被降伏,却未被降伏。看来问题并未解决。”凤鸣明确地说道。
“是的。”
“刘云樵的过去——也许得追究他祖先的家谱。”
“我的看法也是这样。”
“有关那些事,我打算再深入调查看看。也要问问刘云樵本人。”
“我也想继续调查丽香。其实,大猴已经帮忙调查这事了。”
“有什么眉目吗?”
“现在丽香已不在雅风楼。不知为何,好像住在亲仁坊一个道士还是方士的家中,若有什么结果再通知你。”
“若我知道刘云樵的事,也会通知你。”
“大猴不时会来拜访你,就让大猴充当联络人吧!”
“就此约定。”
“就此约定。”
空海和凤鸣,相互点头。
走着走着,已经可以看到前方的坊门了。
“你什么时候来青龙寺呢?”凤鸣突然问道。
“我想时候快到了。”
“惠果阿阇梨,对你好像颇感兴趣。”
“是吗?”
“因为你做了不少……引起青龙寺注意的事。”
“实在惶恐!”
“有时候,与其聪明过度,不如老老实实前往比较好。”
“我明白你的忠告,将铭记在心。”
“刘云樵的事,也是为了与青龙寺争锋吗?”
“刚开始确实如此。”
“现在呢?”
“感觉事情根源深邃,已经无法考虑争不争锋的问题了。”空海说得很坦率。
凤鸣露出微笑。
“太好了,你原是这般的人。其实,惠果师父要我来看看空海这个人。我就把自己所看到的事,照实报告吧!”
凤鸣话到此,就停下了脚步。因为已经抵达坊门。
“你要来青龙寺时,请通报一声。我会替你带路。”
“到时候,请务必帮忙。”
在坊门前,空海和凤鸣面对面,相互注视。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空海和凤鸣互道别离。如此这般。现在,三人正往平康坊走去的途中。
“不过,空海啊!我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逸势边走边问。
“什么事?”
“丽香的事。你为何会觉得那女人可疑呢?”
“单就一件事考量的话,好像没什么。几件事联想起来,不得不觉得丽香和这事一定有所关联。”
“喔。”
“首先,附在春琴身上那只妖猫,第一次向刘云樵提起的,就是丽香之事,不是吗?”
“那妖猫好像很清楚他经常去找雅风楼的丽香……”
“仅是如此,还不足以构成问题。因为妖猫还说出不少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事。”
“那么,为什么——”
“道士的事。”
“哦!”
“刘云樵不知如何是好时,打算拜托道士来降伏妖猫。道士准备把掺毒的食物给它吃,妖猫早已知道此事。这又是为什么呢——”
“那不就是因为猫怪的妖术,比道士的法力还强吗?”
“算了吧!逸势。无论妖猫的法术有多厉害,身在其他场所,要能够完全知道一个人一整天做了些什么,到过什么地方,实在很困难。倒不如跟随其后,还比较轻松。何况当时对手还是个有法术的道士。我不认为它的妖术连下毒这事都能够知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说妖猫的法术高强啊!”
“好,算啦。还有一件事,又该如何解释呢?”
“还有其他的事吗?”
“有。你也知道的,就是胡玉楼的事。”
“胡玉楼?”
“我不是从玉莲姑娘手臂取出饿虫吗?”
“这件事,当然还记得。”
“若只是普通情况,不会那般聚集在人体内——”
“什么情况才会如此聚集呢?”
“邪视。”
“邪视?”
“是的。那时,我没有明讲,就是带着恶意、怨恨瞪视着某人,就能够让对方生病、甚至死亡的眼睛——那就叫邪视。”
“喔——”
“就是那时候吧!玉莲姑娘被丽香姑娘的熟识恩客刘云樵召唤——”
“确实说过这回事。”
“因此,我们才会介入刘云樵事件。”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玉莲姑娘说过,丽香经常以怨恨的眼神瞪她。”
“因此,我才会认为丽香姑娘就是那个施展邪视的人——”
“嗯。”
“不过,单就这件事考量,倒也没什么。但是,事事都和刘云樵有关,这又该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
“若是刘云樵任何事都一五一十向丽香姑娘透露,许多事情就可以连结起来了。大猴不是说了吗?最近,丽香姑娘已经不在雅风楼,而是住进道士还是方士的家中。虽然没有确凿的根据,但若丽香姑娘是敌方的人,许多事情不就可以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我也有些明白了。”
“不过,也不能就此断定。”空海边走边又叮咛一句。
“话又说回来,还有一件事,空海——”
“什么事?”
“方才凤鸣说的。他是不是说,你为了引起青龙寺的注意,做了不少事?”
“是说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啊!就是让有关我的传闻传到青龙寺去啊——”
“什么?!”
“在洛阳官栈那件怪异的事啦!世亲的事啦!还有像这次的事件等等——”
“你在说些什么——”
“西明寺的志明和谈胜,会把我这些赞誉适时传到青龙寺去。”
“你拜托过他们吗?”
“没有。只是他们自己爱去传。这次刘云樵的事,我也希望比青龙寺捷足先登。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根源很深……”
“你确实说过那样的话。”
“凤鸣忠告我,聪明过度并不好。那确实是很受用的忠告。”
“你又为何要让自己的传闻流入青龙寺呢?”
“为了密法。”空海停止脚步,仰天而望,断然说道。
“密法?”
“我希望把密法涓滴不漏地取回国去。”
“……”
“而且,还要是短期内。”
“什么?”
“因此,与其以‘默默无闻的留学僧空海’前往青龙寺,还不如以‘那位空海’的身份前去,效果会来得快些。”
逸势感慨良深地望着说出此话的空海。
“光想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啊——”
“不过,光聪明是不行的。我险些因为自作聪明而失策了……”空海再度仰望天空。
蔚蓝一片的,正是长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