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无名谷
我们与牧场里的人一起渡河,我回到莫离身边,与他共乘一骑,那匹白马再无一点桀骜之气,对他驯服至极,乖乖任他驱策。
那老人骑在我们身边,与白马一样,也收起之前的态度,言谈闻对莫离尊敬有加。
老人是伊丽与格布的父亲,也是这牧场的主人,名叫桑扎。我听他们边走边聊,正如伊丽所说,最近一年来墨国人在这草原上大肆搜罗良马,墨国虽强悍,但对养马并不在行,草原上最善牧马的一直是蒙人,最大的几个牧场也全是属于蒙族,墨国四处收购马匹,但报出的价格却低的不可思议,是以几个规模较大的蒙族牧场全都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联手抵制,没想到从上月开始,接连有几个牧场被烧,牧场里的人一夜死绝,马屁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又侥幸逃出来的人传出消息,说这一切都是由一支墨国骑兵所为。
桑扎与那几个牧场主一向交好,也一同拒绝过墨国的报价,出了那样的事情后当然有所准备,每日令牧场里的人轮流四处巡视,以防墨国军队突袭。果然今日被他们发现有一队墨国骑兵正急速往他们牧场奔来,桑扎当即决定将马匹转移,就算放弃牧场也不能让墨国人强占了他们的心血。
我听到这里,心里哦了一声,转头去看伊丽,心想怪不得她会一个人出现在草原上巧遇我们。
我这一转头便看到伊丽投注在莫离身上的目光,她看得大方,被我看到也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两眼水汪汪的,脸上晕红一片。我顿时有些不爽,心里还没想好,她已经有了动作,双手一合抱住了莫离的腰,他正与桑扎讲话,回过头来,只是眼尾微扬得看了我一眼。
唉,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就这一瞥,我的脸……也红了。
“墨国如此搜罗马匹,定是有意扩张军队,看来边关之地又将起战祸。”莫离全不把我手上的动作当回事,又回过头去,继续与桑扎说话。
“墨人与汉人打了多少年了,才消停了数年而已,若要再战,苦的只是我们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桑扎沉重地叹了口气,之后又扬起头来,“我们只是在草原上放牧的民族,马在哪儿,我们就在那儿,别人与我们诚心做生意,那就是我们的朋友,反过来,那就是我们的敌人,这些年也有汉人出关买马,倒也诚实守信,比那些强买强卖的墨人好了太多。今日多亏有小哥在场才保全了我们的马,我代牧场上所有人在此先行谢过,今后莫小哥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我桑扎力所能及的,定当尽心尽力。”
莫离一笑,又问:“我倒是有一事想请教场主,有个叫作贺南的汉人医者,据说多年来一直隐居在这片草原中,场主久居此地,可知他的确切所在。”
“汉人医者?”桑扎皱起白眉苦苦思索,“多大年纪?”
“此人三十年前已经成名,算起来也不年轻了。”
“中年人?三年前西边牧场有个女人生孩子难产,都快没气的时候有个汉人路过,把他们母子都给救活了,这件事传得很远,都说遇上神医了,但那汉人年纪不大啊,也就是个中年男人。”
莫离双目微亮,“那就是了,此人医术神通,驻颜有术,不见老也是应该,场主可知他现在何处?”
桑扎摇头,露出为难的神色,“我确是不知,那家牧场也在数月前被烧了,更是没人去问,只听说那人离开时是往南去的,可这草原这么大……”
莫离听完不语,眉头微蹙。我听了半响,终于忍不住低声向他提问,“为什么我们要找这个人?他很重要吗?”
我坐在莫离身后,要与他说话就必须努力把脸往前探,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却见他双目回转,脸色一沉,道:“还不是因为你!”
为我?一道雷将我劈中,我当场失声,眨了许久的眼睛,都没能缓过神来。
说话间大队人马已经过了河,河对岸再不是平缓草原,而是连绵群山,桑扎带路,所有人一同转入一座山谷之中,入口狭窄隐蔽,桑扎略有些得意地向我们介绍,说此谷是他跟踪一头恶狼时无意发现的,极尽隐蔽,除了他们牧场中的人之外,无人知晓。
进了谷中,果然别有洞天,我四下张望,只见谷内绿草茵茵,流水潺潺,竟是个仙境一般的地方。
目的地已到,牧民们开始安置大队马匹,莫离跳下马来,正要将马交还给桑扎,没想到他立刻抬手拒绝。
“万万不可,这匹马已经是你的了。”
莫离挑眉,正要说话,伊丽走过来,笑着道:“最前面的这些马是阿爸与叔伯们前几天诱捕到的一群野马,白马是它们的头领,我们还来不及驯化,刚才就是它带头闹事,幸好有你在,野马无主,谁将它驯服就是它的主人。阿爸,我说的是不是?”
桑扎看上去很是疼爱这个女儿,听她说完立刻哈哈大笑点头道:“伊丽说的没错,此马神骏,当配给莫小哥这样的英雄来骑,你可千万别推辞。”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匹白马是他们数日前诱捕到的野马头领,野马桀骜难驯,这次为了躲避墨国人来袭,他们仓促转移,没想到这匹白马却在这紧要关头带着野马群暴动起来,要不是莫离及时出手,别说这群野马,就连他们牧场原有的那些马都可能四散逃走,再也追不回来了。
我就立在白马边上,听他们这样一说,好奇心起,仰头多看了它两眼,见它双目晶莹,鬓毛雪白,确实漂亮。见我盯着它看,白马忽然往后一仰头,踢足喷气,这马高大异常,前腿一提便到了我的脸边,吓得我倒退一大步,还来不及施展轻身功夫,身边已经传来了许多人的哈哈大笑声。
原来也笑,掩着嘴对莫离道:“莫大哥,你这小弟,真是很有趣呢。?
我已经躲到莫离身后,听到这句话立刻板起脸,心里大是不爽,暗暗叫了一声:”谁是小弟?谁又是你的吗大哥!真不知羞。“
到了夜色降临的时候,那些牧民已经将马全都安置在山谷内,又搭起帐篷来,聚在一起生火聊天。牧场中只有桑扎与他的一双儿女会说汉语。我看伊丽与格布的面貌与其他人有些微的不同,虽然一样的肤色黑红,不像是纯种的异族,五官有点汉人的味道。
我是有些好奇的,但人家不说,我又怎么好意思多问。
虽然语言不通,但不妨碍其余人用热烈的表情以及肢体语言表达对莫离的崇敬。有人从马背上卸下一只带血的羔羊架在火上,我看的稀奇,没想到就在这样的地方,还会有烤全羊吃。
蒙人个性爽朗,虽然是带着马从牧场逃避军队才到这里,但所有人相聚在一起,星空下火堆边,一张张脸上仍是热烈又兴奋,全没有一点躲难的感觉。
我坐在莫离身边,想跟他说说话,问他为什么说要找到那个生手贺南是为了我,但他身边挤满了人,男人们又拿出随身带着的酒袋,传递着酒袋喝酒,一时火堆边人声嘈杂,哪里轮得到我插进去说话。
待到那酒袋子传到我面前,我立时被它的巨大惊住,两手全摇,有个年轻的蒙族汉子坐到我旁边,不由分说说着就要举起酒袋灌我。
桑扎坐在我对面,也笑着开口,”小兄弟,到了我们草原上,不喝就是不行的。“
那人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挣扎间一张脸红透,又一心一意地去看莫离,只盼他为我解围,没想到他正与坐在他身边的伊丽说话,火光中伊丽脸面泛红光,乌黑的大辫子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上,我心里那个不爽的感觉越发强烈,脑子一热,抓过那酒袋子就喝,草原上的酒又烈又辣,一口就让我呛咳的眼泪都出来了。
那人哈哈大笑,手上的酒袋被人拿走,我在泪眼朦胧中被莫离的目光冻得一哆嗦,就连那人的笑声都突然中断,等莫离抓着酒袋转回身才压低声音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
在这种时候,我们的语言就突然地共通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大意就是:“小兄弟,你大哥板起脸来好吓人。”
去,目光严肃的望着前方。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没话找话。
“我在看哨,看那些人会不会来。”
“你说墨国人?”我随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出去,想找到我们来时的那片牧场之地,但是今夜无月,只有远处河面上反映出一些星光,余下便是无边无际的寂寂草原,像我这样对此地毫不熟悉的人,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格布咬牙,小小的脸上带着仇恨的颜色,“他们杀了我的朋友,我恨他们。”
我吃了一惊,“你朋友被墨国人杀了”什么时候?”
他点点头,撇过头去不看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红了眼睛,半响之后才说话,“你们汉人也被他们杀过许多,你们不很墨人吗?”
有汉人被杀过吗?我沉默了一下,眼前飘过三年前火中浴血的京城,被墨人杀过又怎么样?汉人自己还杀汉人呢。
风吹草浪,翻滚如海。我看得入神,忽觉不对,伸手指着河对岸道:“格布,那是什么?”
格布站起来往那里看了一样,然后两眼猛地张大,转身就往下面跑,边跑边叫:“阿爸,阿爸,有人往这边来了!有人往这边来了!!”
格布跑得飞快,我也不急着跟上他,只盯着那方向仔细看,只见河对岸有一大片的阴影快速移动,转眼到了河边,面对河水稍停顿了一下,接着便开始渡河,虽然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马,但行动迅速,井然有序,看那情形,定是训练有素的夜行军队。
那军队驱马淌河而过,速度奇快,方向正是往我们所在的山谷而来。我见情形不妙,一转身也往回跑。想无论如何先跟莫离回合再说,没想到才一个纵身,眼前就是一道黑影,我一声惊叫才出口身子便被人带住,耳边传来熟悉的嘶哑声音,“叫什么?”
莫离是接到格布的报信之后赶来的,后头还有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跟着。那片黑压压的阴影仍在河中快速移动着,所有人一眼看过之后都是脸色沉重。
这军队夜行神速,又方向明确,竟像是熟知此处路径,我正觉吃惊,耳边已经听到格布飞奇怪的声音,“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伊丽摇头,“不可能,这山谷入口只有我们知道,他们又怎么找得到这里?”
莫离脸上露出意思略带寒意的笑。我就立在他旁边,明白他的意思,又不敢相信,把声音压到最低,几乎吐着气说话:“难道有人泄密?”
他嗯了一声,“看来如此。”
牧场上的人正围在一起争论着是否继续在这里躲避还是尽快向草原深处逃离。我看着那一张张黑红质朴的脸,不敢相信地,“怎么可能,这些人当中也会有出卖朋友的叛徒?”
他看我一眼,眼里有反问,哪里没有?
我一滞,情不自禁想起初见他时,莫离对所有人都不信任的冷酷态度,嘴里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突然觉得他离我遥远,未及思考,手指一动,便再次抓住他的衣摆。
最近我这个动作做的习惯成自然了,他也察觉到了,但只是低头瞥了一眼,并未皱眉,我心里就安了一点,举得就算他对天下人都存着戒心,只要对我是好的,那就够了。
桑扎走过来,紧皱着眉头与他商量,“莫小哥,你看现在这情形……”
其他人也把目光都投向他,这些人虽然才与莫离相处半日,但都对他尊敬有加,这种危急时刻,脸上的表情竟都有些将他当做救世主的味道。
也难怪,这些牧人过惯了草原放马的平静生活,突然有军队来袭,就算有些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总是惊惶无措。莫离武功高绝,出现的又是如此及时,难免被他们依赖。
莫离将目光放远,眺望远方,那片阴影如乌云般直扑向我们所在的山谷而来。他眼力极好,黑夜中凝目一瞬便开口。
“有上百骑人马,夜行仍能如此迅速整齐,当为训练有素的军队。”
有人抱头叫起来,虽然说的是蒙语,但听上去惊慌无比。
桑扎用蒙语对那人怒喝了一道,又道:“叫什么!要是来了,我们就拔刀一战,杀的一个是一个,草原上的汉子还怕死!”
莫离瞭望一下地势,略略沉吟,“此谷可是只有那一个出入口?”
桑扎摇头,“这山谷前后都有通道,只是全都极尽隐蔽,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伊丽用蒙语将父亲的话重复了了一遍,旁边人听到后山有路,俱都露出惊喜之色,有人更是叫出声来。
桑扎紧皱眉头,“后山那条路,我从未对他们提过,因为那是一条绝路。”
“为什么?”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那小道曲折狭窄,通往沙漠,那里千里无人,出口便是流沙区,我只去过一次,就差点丢了性命。”
众人默默无语。我见莫离目露冷光,一个个从他们低下的脸上扫过,却忽的一笑,只道:“那就是绝路,好。”
都觉路了,还好什么?我愣住。再看其他人的表情,也是慌张凌乱,全不解他这个好字究竟是从哪里来?
莫离收回观察众人的目光,眼睛对上桑扎,微笑着道:“我倒有个办法能叫这些人有来无回,只是不知老场主舍不舍得那些马儿。”
桑扎低头往山谷的马群望去,眉峰一蹙,表情沉痛,但接着便猛地抬起头来,“好,只要能给草原上那些冤死的族人报仇,我这些马儿又何足惜!”
“好,那你现在就让人将谷中马儿鱼贯赶入后山小道。”
“这……”桑扎一脸震惊,“这不是送它们去死?”
莫离颔首,“墨国骑兵为这些马儿而来,入谷之后若见到如此情景,必定以为你们在转移马匹继续逃离,如你所说,除你之外没人知道后山路径通向哪里,料想墨国人也无从防备,到时他们追逐马群进入山道之中,我们便在后头推石堵路,将他们困死在流沙之中,此计如何?”
桑扎听完,大叫了一声:“好!”旁边众人听了伊丽的翻译也个个双眼发亮。我立在莫离身边,忽觉有人撤退了一步,转头看去,却只看到张张因为激动兴奋而发红的男人的脸,那里还分得清谁是谁?
山谷中火堆已经熄灭,男人们都拿出武器来,全副武装。女人们抱着孩子聚集在一处,虽然已经做好了往山上去的准备,,但个个脸上都带着凄惶之色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与父兄,已有人小声啜泣起来,声音凄凉。
莫离布置完毕,伊丽已经将白马牵到他身边。那匹白马看到他便弯下长长的脖子,鼻子里喷出白气,脚下再不动了,像是认定了主人。
莫离拍拍马脖子,我看到那马上已经配了马鞍,后头还挂着皮囊水袋,准备充足,还盘着一根长鞭,定是伊丽为他准备的。她手里抓着缰绳,黑夜里双目晶莹地望着他,“莫大哥,你要小心。”
我抢前一步接过缰绳,替莫离答了,“我们会小心的,谢谢了。”
莫离已经上马,伊丽还要说些什么,他却头也不回地开口,也不是对着她说,只叫了我的名字。
“平安。”
我应了一声,当下脚尖一点,嗖地飞到马上,两两手将他紧紧抓住,白马神骏,马鞭一挥便四蹄翻飞,带着我们一路向谷口奔去,我在仓促间回头,那些人的身影已经离得遥远,浓重夜色中隐约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我们不多时便出了山谷,他带我转出狭窄小道,又又催马向另一个方向疾驰。草原夜风强劲,呼猎猎地从我脸上刮过去。我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她的后背上,寒风让我皮肤敏感,他背上温暖,肌肉在我将脸贴上去的一瞬间微微紧绷,一瞬间而已,之后马上颠簸,我便再也觉不到了。
白马背向山谷跑出数里才停下。他在一棵大树前将我放下,对我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便会。”
我愣住,“我不是该跟你一起去引军队入谷吗?”
“用不着你。”他只说了一句,抖抖缰绳就要往来时路去。
我大惊,抓着马#头不放,“你不怕我丢了?”
他皱眉,指指大树,“不要跑开,如有危险就避到树上去,即使是真有人经过,也不会注意上头的。”
我仍是不放手,“那我要是自己逃跑了呢?”
他低低哼了一声,“你要跑去哪里?”
我噎住,想当初莫离防我如防贼,就为了怕我逃走,还一把锁将我锁了,没想到现在却对我如此放心,丢下我说走就走。
还是我自己不好,想与他在一起的决心表达的那么强烈,底牌完全掀光,现在想让他对能否留住我此事多操点心都不能了。
脚下大地颤动,不需要贴在地上细听都知道那军队正在疾驰而来,白马大概是被我抓着#头抓的烦了,猛地仰头,鼻子里热气喷涌,几乎喷到我脸上。我的手情不自禁一松,莫离调转马头便走,我情急之下提气纵云,飞身就扑到马头前,“我跟你一起!”
他终于不耐,脸色一沉。我被武林高手欺负惯了,当下心里叫一声不好,但仍是来不及了,果然转眼身上就被他点了穴道,软软往地上落了下去。
莫离跳下马将我抱住,白马便独自走到树下,竟是将头伸进了树里。
原来那大树粗壮,三人合抱有余,不知在此地长了多少年,根部有一个极大的树洞,外头草长过膝,遮掩隐蔽,是以一眼望去根本不能发觉。
莫离望了一眼树上,却又弯下腰,将我送到树洞里,这大树枝繁叶茂,树洞里倒并不潮湿,不知是否有动物经常进出,里面居然没有长草,我靠在洞里,洞外长草合拢,像是个天然屏障,人陷在当中隐蔽非常。
我穴道被点,说话不能,只好拿眼睛哀怨地看着他,他原本转头欲走,见我目光哀切,终于开口i,低声道:“平安,泄密者可能仍与他们在一起,我不能留你在谷内,太不安全。墨国近期异动频频,那日在岚加庄外我们所遇的兵士很可能也与他们有关。长老们通敌判教,替关外神秘人招募于我,而你,也像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我虽不知为何,但这种时候,你还是尽量不要露面为好,我说的可是?”
我倒吸一口冷气,眼来他什么都清楚,只是一直没有与我说过。
我想到我们坠崖前那人所说的,“小心那女子,主上要她毫发无伤。”情不自禁就打了个寒噤,这些人行事诡异,组织严密,或许就是墨国现任国君派出来的也不一定。莫离要我尽量不要露面,但他还不是差一点就被他们置于死地,这样冒然与军队交手,何其危险?
我越想越惊恐,想拉住他不要他走,但是浑身无法动弹,手指都抬不起。
头顶一暖,是他俯下身来,轻轻安了我的头顶心一下,只说了一句,“等着我。”然后再无多言,转身离去。
长草浓密,遮挡我的视线,我睁大了眼睛,心中尖叫无数声“不要!”但那白马快若流星,转眼便已奔到了极遥远的地方。
风洞不休,浓密草丛偶尔露出丝缕间隙,我竭力望去,只见远处那片如乌云的阴影越来越清晰,大地震颤,声如奔雷,而他们一人一马所去的方向,正是迎着那片乌云去的。
我瘫在树洞中,洞里干燥,但眼前长草拂动,夜露凝结,一阵阵潮起扑面而来,我心中发寒,更觉手脚冰冷,忽然绝望,像是这样一别,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夜深露重,我靠在洞中,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死死盯着他离开的方向。而天幕漆黑,草浪翻滚,白马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那片乌云般的阴影越发清晰,我面前长草浓密,视线模糊,隐约只见他在接近山谷处速度减慢,最后竟停下了,像是在等候谷里的人自动现身。
莫离待那军队进人谷中。但骑兵训练有素,贸然进入斋地是兵家大忌,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按照莫离的计划行事?正僵持间,突然天际一道白光,紧接着闷雷响动,竟是暴雨将至的天象。
闪电将夜空照亮如白昼,乌云般的阴影突然有了动作,箭头一般向谷内插去。我与上距离遥远,但心之所至,双目不离阴影所向之处,见此情景只觉惊心动魄,而天地间雷声持续,却没有一滴雨水落下,空气里充满了令人窒闷的味道。
我料到莫离已经将军队引入谷中,但身上被点了穴道,任何地方都去不了,只好听天由命,更不可能奔到山谷内去看个究竟。
狂风骤起,吹的长蔓疯狂摆动,擦过我的皮肤,像是要席卷一切而去,雷雨将至,天有异象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宫里的钦天监说过,雷电交加时切不可呆在树下,否则极有可能被击中死于非命。
我咬牙闭眼,莫离,要是我被雷劈死了变成鬼,第一个去找的一定是你!
奔雷声再起,却不是从天上传来的,只听十数匹奔马由远及近,笔直向我所在的地方奔来。虽然是在这空旷的草原上,但起落整齐,听上去竟像是同一匹马发出来的,我怕是有骑兵发现了我的踪迹,心里一凉,却听那些马儿到了树下便止步长嘶,就在树下停下了,所停之处背对树洞,显然是没有发现我。
有人用生硬的汉语说话,那声音入耳熟悉。
“重关的探子已经有信过来,公主她确实没有入城,也没有从关口出关的迹象,我们跟丢了。”
“还是你莽撞,否则那日在断崖之上,我们便可将她与其他人一同拿住,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另一人的声音响起,一口流利的汉话。
我在洞中悚然而惊,一是为他们的声音,二是为他嘴里所说的公主二字。
那说生硬汉语的声音我曾听过,正是在蓝家庄外追击我们至断崖边,又在那官道客栈里差些发现我们行踪的铁木尔,他曾将铁索桥拆断,让桥上所有人跌落断崖,除了我与莫离,其他人至今生死不明,也是在那一刻,我听到那个汉人的大喊,说主上有令,要将我毫发无伤地带回。
他们在说公主,什么公主?哪个公主?平安公主已经死了,这世上现在只有平安而已,哪里还有公主?
我惊慌失措,只想远远逃离这些可怕的人物,或者闭上眼,关住耳朵,假装自己是不存在的,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才好。但身体被点了穴道,根本动惮不得,而他们的对话仍在继续,丝毫不漏地灌入我的耳朵。
有一道声音响起,充满怨毒,“铁副将做的也不算错,右使武功高绝,既已拒绝主上招揽,这等人物,若不能为主上所用,不如趁早杀之,以绝后患。”
有人阴测测地接了一句,“可惜那日我与大哥、四弟在庄中疗伤耽误了,若是能与铁副将一同沿途追踪,以那富商所言,右使当已中了透骨钉之毒,杀他易如反掌。”
恐惧让我呼吸停止,说话的是长老们,那几个阴毒的老头也来了!
“二庄主何出此言,诸位庄主为完成主上之托多有折损,此番还能同来协助,在下感激。”
铁木尔一声不吭。黄长老的声音响起,风中略有些尖锐,“主上瞒我们几个老的也瞒的好苦啊,若是早知此女人便是公主,我等何至于如此轻忽大意。”
青长老又道,“我们沿途细察,见有马车遗弃官道侧旁,客栈老板已经证实有两个身穿官服的公差夜宿他处,其中一人如有急病,但第二日晨起即愈,又换装离开,我在此二人房中寻到我扇中的透骨钉,相信此二人正是右使与公主。”
“铁木尔!”
有铁甲双膝落地的声音,接着便传来一些我所听不懂的墨国吁的喊叫声,铁木尔也用墨国语叫了一声,那嘈杂声才停下。
“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算了,主上已有示下,要你将功赎罪,只是你这些兄弟们如你一般,难带的很,有时候我真不知,此次任务的主将究竟是何人,这儿究竟该听谁的令下才比较好。”
此人说话语气平缓,却暗藏阴冷,令我越发觉得寒,又怕他们会发现我的行踪,呼吸都不敢放开,幸好天上闷雷滚滚,大雨缰落之时,草原风势猎猎,他们说话都必须提高了声音,哪里有可能注意到树上我的细微呼吸声。
青长老开口,“右使既然未死,那么必定会将公主带回教中,若他没有从重关城出关……”
“那就是翻过云山,走了山道。”黄长老接上他的话,嘿嘿两声,“翻山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我们正好抢在他的前头到入圣山的必经之处等候,不怕他不出现。”
“长老们如此尽力,在下必会在主上面前提及。”
“为了此事,三弟已不幸……还望先生替我们在主上座前多多美言几句。”蓝长老叹息。
我听到这里,不由对他们口中的那个主上畏惧之心大起。
究竟是什么人能够让这些圣火教的长老们变得如此低顺还有铁木尔,此人行事勇猛,又明显不服说汉话的汉人的指挥,但只要他一提到“主上”两字,立刻俯首帖耳,恭敬有加,不但自求责罚,竟然还当场跪下。
能够将这些毫无相同的江湖人与兵士集结在一起,还能令他们死心塌地的为自己服务的人,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物!他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一定要将我找到?
远方天空一白,雷声再次炸响,远方同时传来山石滚落之声,但雷声如天崩地裂,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反而然人感觉模糊。
我猛惊,知道那是墨国骑兵已入谷,桑扎等人正按照莫离的安排滚下山石堵其后路。
树下的人也被异响惊动,那汉人说话:“出了什么事?”
铁木尔还未回答,青长老已经开口,“如此惊雷,暴雨随后而至,我等不宜在树下久留,还是先赶路要紧。”
那汉人便答道:“二庄主说的极是。铁木尔,你,命人去那边查探一下,探明情况之后再跟上队伍回报。”
铁木尔应了一声,立刻有马蹄声向着山谷的方向奔出,而剩下的人纷纷上马,就要一同离开。
我心中暗暗吁了口气,无论之后再发生什么事,现在这种时候,能远离这些煞星总是好的。
“慢着。”有人开口,然后是脚步声,衣摆与长草摩擦的声音,移动,靠近,逼近我的面前。
阴测测的声音,带着锋利的死亡味道。
他蹲下身,说:“这里有人。”
我从幼时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六岁时起,对“死”这个词一直都不太放在心上,总觉得活在皇宫那么一点点打的地方里,又满身病痛,生又何欢,死又何苦?
后来遇见了季风,他说我怪力乱神,那道士说的话也没什么可信的,他说这天下很大,不止有皇宫这一个地方,他还说我一定能长久的活下去,问我要不要与他一起。
我从那个时候,突然对“生”这个词充满了眷恋,活着才能一直见到他,活着才能与他在一起,我为什么还要死?
我就是这样,熬过庆城山顶飞三年凄清的;我就是这样;怀着万一的希望,等到他再次出现。现在的我好不容易能够与他重新在一起,若是落入这些人的手里,若是我死了……
恐惧如一只大手将我攥住,再将我挤压成泥。我眼前白光频闪,那不是天上落下的闪电,而是惊怖的颜色,摄去我的心魂,让我无力呼吸。
一切都来不及了,铁扇骨穿过洞口草丛,黝黑的顶端出现在我眼前,我正惊恐,背后突然一空,整个人便仰面坠落下去……
我这一番下坠不知经过多久,一开始还听见隐约的惊咦,从那洞里发出来,但随即所有的声音与光线便一同消失无踪,只剩下无止尽的下坠。
我在坠落间神志恍惚,想自己难道是跌进地狱里去了?身下突有异物,却是一大张网,被我的下坠冲力绷紧拉直,交缠在一起的绳索被拉扯得吱吱作响,但幸好没被我冲破,最终让我停住了。
我陷入大网中央,像是一条落入网中的鱼儿一样在半空中晃荡。正茫然间,耳边有声音响起,有人站在网下面仰头道:“我这还当什么落下来了,原来是个小姑娘。”
我挣扎不能,又不好开口说话,急得两眼冒火。他咦了一声,不知开动什么机关,那大网徐徐落下,最后落到接近地面与他双目赤平的地方,仔细看了我两眼,眼中露出惊奇之色。
“还是被点过穴的。”
我终于能够看清这人的摸样,是个眼角有细纹的男人,鬓角带灰,该是不年轻了,但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双目晶亮有神,让人猜不透他的年龄。
这男人左掌一翻,指尖微光闪动,竟是夹着数根金针。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针尖逼近我,带着森森寒气,怕得胃部一阵痉挛,但随着金针插入,身上一松,接着我便不自觉地呛咳出声,穴道竟然解开了。
他将金针插入长条黑色丝绒上,收起缚在腰间,抬头笑嘻嘻地看着我说话。
“小姑娘,你怎么会跑到树洞里去的,跟人住迷藏吗?不对不对,你是给人点了穴道的,谁欺负你?“
这人说话语速奇快,又很是唠叨,我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还未缓过一口气来,想开口都不知道怎么插进他的话里去。
他见我不说话,金针又拿出来了,“难道哑穴还没解?不会啊,来,让我再看看。”
我怕他又用针扎我,抓着网子向后猛退,“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好了,谢谢你,谢谢。”
他就笑开来,两眼弯弯,配着红润脸颊,很是可爱。
“那你不说话,这儿难得有人来,先下来吧,要不要我帮忙?”
我虽然还不明情况,但是总是待在这网里总是步行道,听他这样一说,立刻手脚并用的跳了下来,立在洞底张望四下,只见这地底深处竟然平整光滑,四壁修缮整齐,左手边长长的一条通道曲折幽深,不知道向何处,竟像是进了一个地下宫殿。
我迟疑的问他:“这位……这位大叔,你是住在这里的吗?”
“大叔?”他怪叫一声,抱着脸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来,“我看上去这么老了?”
我默。
大叔,你头发都灰了,难道还要我教你哥哥?我刚想到这里,就听他说:“我看你也不大,叫我一声贺大哥就好了,我不介意。”
我当场石化,张口结舌地看着他,想怎么竟有人这么……这么为老不尊,没想到他已经做出更加为老不尊的表示,伸手就来拉我,“走吧走吧,这人难得有客人来,我招待你吃顿好的。”
我立刻拒绝,猛地缩回手,连头带手一起摇,“不要不要,我还要会树洞里去,我在等人。”
他哈哈笑起来,“等人等到树洞里?这上头是这儿的出入口,我正想出去透口气,一拉闸就掉下你来了。”说着将我的手腕又抓紧了些,突然目光一动,“怎么你有这样极寒的体质,胎里带的吗?”说着手指就移到我的脉门上,脸上表情微变,最后点头,“不错,不错,有人替你疏通过寒气郁结之处,否则你定然活不过十六。”
这人出现的地方诡异,又说话神神叨叨的,古怪到极点,我心里已有些害怕,只想着如何才能从他身边逃开,忽然听他这样说,顿时震惊,害怕都忘记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幼时为了这娘胎里带的毛病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也让父皇不知怒杀了多少宫中御医。后来季风带我出宫,将我交到成为手中才得以医治,但成为医我之前,大费周章地寻找解决之道,又对我的身体调理良久才敢下刀。没想到此人单靠搭脉便能说中一切,又让我怎能不觉惊异。
“如何,被我说中了吧?”他得意的看着我笑。
我愣愣地盯着他,这个人能用全针解穴,能搭脉洞悉我的身体,如此医术神通,他还让我i叫他贺大哥……
我猛的张眼,“你是圣手贺南?”
他原本得意扬扬的笑容僵住了,立刻皱起了眉头,满脸烦恼,“怎么我都住到这儿了还有人认识我,你不会是那些人派来找我的吧?我不去了啊,再也不去了。
第四章圣手贺南
贺南所说的话我完全不能明白,我也不知道莫离要找这人做什么,但既然我已经遇见了他,虽然希望渺茫,虽然成功的机会不大,但我仍是希望,自己能够帮上一点忙,让莫离知道他在哪里,更重要的是,让他知道我在哪里。
我抓住那张大网表示自己不愿离开的决心,又跟他解释,“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不过我……我大哥知道你,他很想见你。”
“你叫什么名字?你大哥是干什么的?”他脸上烦恼,嘴里唠叨,但显然对我并没有什么害怕戒备之意,听我开口,立刻反问了一句。
也是,以他的医术,一塔脉便知道我是个武功不济的,根本不值得防备。
我原想报出莫离的名字,话到嘴边又迟疑了,想了想才说,“我叫平安,我大哥……是卖马的。”
“卖马的?”贺南有些无趣,但立刻又追问,“他怎么会知道我?找我干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跟一个小孩子讲话,近者想起青风,远者想起我小侄子天恒,前者让我难受,后者让我思念,一时心绪错杂,都忘了要回答他。
贺南像是个几百年没说过话的,难得抓到一个能眼他一问一答的人又怎肯放过?等不到我回答,又伸手过来抓着我再问。
“你说话啊。”
我一惊回神,一边往回抽手一边说话:“我大哥说是为了我,可我也不太清楚。”
“为了你?”贺南两眼一亮,“你身上还有什么疑难杂症吗?”说着手指又移到我的脉门上。
他的眼神坦荡如婴儿,做出这样的动作也是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竟让我的反应慢了半拍,手腕再一次被他抓了个正着。
我怒从心头起,刚想一巴掌拍过去,却听他忽然咦了一声,接着寒光一闪,我拍出的左手指尖刺痛,再看竟是被他用针刺出了血来。
我叫了一声。贺南将我放开,将沾血的针尖放到鼻端嗅了嗅,又用小指尖抹过那滴鲜血放到舌尖,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最后一龇牙。
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流汗了,冷汗。原想踹飞他的脚也软了,他抬头看着我,脸上嬉笑之色收起,双目发亮地道。
“原来是这个东西。”
他语焉不详,但我又怎会不明白,心一寒,双手已经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他盯着我再问:“平安,你体内可是曾被人植入某种异物?”
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有这种事,你会庆城山的功夫,身上却带着只有圣火教祭司才有的东西。”
我身子一僵,“你知道圣火教祭司?”
他当然地点头,“此物原只存于上古奇书之中,后被圣火教第一代祭司所得,自此被该教历代供奉,偶尔也拿出来用,但此物不祥,被种入之人,多半死于非命,也算一种血祭。”
死于非命……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立刻觉得此人不单可怕,更加可恨,不知有多想一脚踹上去。但是我身陷此处,不知机关何在又无法上去,有求于人的时候只好收敛,强压着揍他的冲动说话:“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大哥还在上面等我,我要上去。”
他终于从自言自语中回神,拿正眼看我,表情难得严肃。我看他有突然正常的倾向,立刻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等他开口。
贺南与我对视,然后板起脸,吐出两个字来。
“不行。”
我捋袖子。好吧,有些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两只圆眼睛瞪着我的一举一动,“你想干吗?”
我直白地,“让我上去,否则我揍你。”
他叉腰看我,“你敢,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能够救被身种此物之人,你不要命了?”
我怔住,突有走路踢到宝的感觉,并不惊喜,反觉虚幻。
“你说什么?”
他继续叉腰,表情之嚣张,就差没有仰天长笑三声以证明自己的得意,“你别装了,你那个什么大哥要找我,难道不是为了这事?非祭司之身承载此物,结局非死即残,是谁对你下的手?是谁找上你这个倒霉蛋的?算你命大,找到我了。”
他笑声还未完我就扑上去了,揪住他的衣领子,鼻子几乎要凑到他的鼻尖上,“你会治这个?那还有一个人呢!怎么救?”
纵云快若闪电,我这一下情急,贺南又怎能避开?但我话音刚落,他不及回答,黝黯树洞中突然亮起一团火光,那是一支燃烧的火把,流星般坠落,点亮所经过的每一处,紧接着是一阵劲风扑面,贺南一声惊噫尚未出口,我已经被人后脖领子一把抓了扔将出去,而那阵风已经到了我身前,鞭影翻飞,对着贺南一连攻出十几招,我只觉得眼前缭乱,再一眨眼,身子已经被人接住,而贺南却被逼在角落里,整个人都贴在洞壁上,脖子被长鞭紧紧缠住,两只眼睛睁得铜铃大,全不敢再动弹一下。
接住我的人是桑扎,树洞顶端又垂下几条绳索,有数人攀绳索而下,都是那牧场里的人,跳下地时见到我个个大呼小叫。
桑扎将我放到地上,用汉语说话:“小兄弟,你怎么会掉进这里,我们在草原上找你找得都要疯了。”
最后一个跳下来的是伊丽,上来一把拉住我,激动得两眼泛水花,“平安小弟,可把你找到了!要是因为我们的事儿丢了你,可叫我们怎么对得起莫大哥。”
贺南的脖子被长鞭缠住,这长鞭就是之前伊丽为莫离准备的,虽及不上他用惯的那条内藏金丝索的神物,但也是用牛皮交缠而成,乌沉沉的结实无比,这位圣手先生武功不济,被勒住的时间一长,呼吸困难,脸色发紫,但竟然啰嗦不减,听完桑扎与伊丽的话之后立刻挣扎着龇牙咧嘴地道:“什么小兄弟,她是个姑娘。”
“姑娘?”伊丽叫起来,“他分明是个男孩。”
贺南在这种时候还要答疑,叽里估噜地道:“这种骨骼身型,一眼就看出是女孩子了,她连喉结都没有,你们怎么看人的?”
伊丽回头,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来,直愣愣地盯着我瞧,看得我又想掩胸。
这目光,委实伤自尊……
我避开她的目光,走到莫离身边去。他并未回头看我,只说,“平安,到后头去。”声音比以往更加嘶哑。
我混江湖久了,越来越知道含蓄的意义,虽然有满肚子的话要对他说,但见身边围满了人就咽回去了,抓着他的袖子凑到耳边,压低了声音还要一手盖着嘴。
“这个人有用。”
我与他凑得近,他耳边的头发摩擦过我的嘴唇,我吐出的热气拢在手掌中,唇上烫了,是他耳边的皮肤,突然滚烫,倒让我吃了一惊。
那热度突然远离,是他一转头,瞪着我:“走开!”
我被吓到,但是更让我吓到的是他的脸色。地洞里光线模糊,但他的脸在这样模糊的光线中也是惨白如月。我看清之后便是一惊,脱口问他:“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他反问我,语气却是肯定的。我明白问他问不出任何结果,立刻转移目标抓住旁边一人,“我大哥是不是受伤了?你快说!”
那汉子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蒙语,我几乎又要尖叫起来,幸好伊丽明白我在说什么,在旁边轻轻地道:“莫大哥没有受伤,计划很顺利,那些骑兵都被我们堵在谷里了,只是莫大哥来找你的时候,突然不舒服,不能行动,又不要我们扶,把我们吓坏了,过了一会儿才好。”
我之前坠落时惊恐过度,总以为自己要死了,现在听伊丽这样一说,再看他的惨淡脸色,不用说,一定是因为我的关系。
莫离与我在一起之后,这样的情况越来越频繁,我想到贺南所说的,此物不祥,所种之人大多死于非命这句,不由心惊肉跳,立刻再次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我没事,刚才掉下来的时候有些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
莫离微哼了一声,“真不能留你单独一刻。”接着便回过头去,不再看我,背对众人道,“场主,可否先带平安上去,我要与此人单独谈谈。”
“你要跟我谈什么?哎,别走啊,平安,我们刚才说的那事儿你还没跟你大哥说呢,平安,平安。”贺南仍在不知死活地唠唠叨叨,就连那些听不懂汉语的蒙人都对他露出怜悯的表情,我略有些无语,想老天果然是公平的,一个人若在某一方面有了过人的天赋,那其他方面,真是令人欷歔,令人欷歔啊。
“还是你们先上去吧,我想跟我大哥在一起。”我态度坚决地拒绝伊丽伸过来的手。莫离又回眸看了我一眼。贺南虽然医术通神,但武功稀松平常到极点,心急火燎也不敢乱动,只哀哀叫道:“对对,你得留下,否则我们怎么能……”
这人说话语意不详夹缠不清,我听得怒从心头起,又怕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不由大吼一声:“闭嘴!”
我说迟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脖子里的长鞭不知何时一紧,他话多吐气快进气少,这时只来得及两手抓住鞭子,两眼猛地白多黑少。
我见莫离面无表情,但周身森森冷气四散,心里叫一声不好,怕他当场绞杀了这个传说中唯一能够解决那两只虫子的人,立刻出手死死拖住他的手臂,“别杀,别杀,是这人救了我。”又赶紧回头清场,催着伊丽他们走,“你们先上去,我有话要单独跟我大哥说。”
莫离瞪我一眼,大概有许多话要问,但再没有让其他人听见的意思,只说:“场主,既然如此,多谢你们助我寻获平安,我们还有些私事要处理,不如就先行别过,你们先上去吧。”
伊丽欲言又止,桑扎左右看看我与莫离,脸上露出些了然的神色来,一把拉住女儿的手道:“好,大恩不言谢,我们先上去,就在山后等着你们。”说完立刻带着那几个人沿绳而上。这些人都是常年在草原上骑马射狼的汉子,身手矫健。伊丽被父亲抓住,挣脱不能,只能跟着上去了,但一路时不时回头望我们,目色切切,隐约露出点哀怨来,也不知是怨我没有告诉她我不是个男人,还是怨莫离对她的热情没有半点回应。
终于地洞里只剩下三个人,我对桑扎的话莫名,“等我们?我们还要跟他们一起走吗?”
“让他们等着,我还用得着他们。”莫离道。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莫离要用他们干什么,但是那些牧人生性热情,又受了他这样的帮助,在没有回报他之前,多半是不肯离去的。
贺南哀叫:“平安,人都走光了,你大哥还要拿鞭子缠住我到什么时候?我都要没气了。”
我说完那句话之后莫离稍松了一点鞭子,贺南终于能够喘气,但第一口气就用来说话了,他脖子被缠,满脸愁苦,却仍不放弃唠叨,说话时龇牙咧嘴,表情精彩,我顿时失笑,拉拉莫离的衣袖说“他就是贺南。”
莫离冰雪交加的目色中终于露出些讶异之色,仔细看了被他缠得跟一只死兔子似的贺南一眼,冷脸道:“如何证明?”
贺南抖抖袖子,将一直藏在袍袖中的左手露出来,我在微弱的火光中一眼瞥过,并不觉异样,但再仔细看一眼,突然两眼睁大。
这个男人,竟然有六根手指头!
莫离两眼微眯,“圣者六指,肉白骨,活死人。”
贺南这不经夸的居然得意地笑出声来,可惜脖子还被缠着,笑声短促断续,更像是挣扎喘气的声音,又坚持着道:“这小姑娘快死了,我能救她。”
我瞪他,心里呸呸两声,莫离听完这句话之后立刻眼色暗沉,正是风暴来临的前兆。
我怕莫离震怒之下再对他突施辣手,没想到刷的一声微响,那长鞭已经离开贺南的脖子,贺南脖间突然失去绑缚,空气大股涌入,立刻抱着脖子呛咳起来,手指缝里红痕狰狞,果然是差一点就被勒死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心讲,让你乱说话。
耳边有声音,却是莫离,嘶哑地,“救她,你有什么条件?”
啊?这下轮到我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久久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地洞连着长长的通道,贺南带着我们往里走。通道两边也覆盖着毛竹片,一路走过感觉阴湿,贺南说我快死了,我初听时难免震动,但不一会儿便平静下来,反正这些年我时不时被人说要死要死,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只要能够与他在一起,关于自己的生死问题,反倒不太放在心上。
地道幽暗,莫离一起步便将我的手抓住,不知是怕我走失,还是对我的状况百出终于投降,行走间两人衣摆相交,他手掌温暖,我渐觉欢喜,到最后嘴角竟带出笑来,傻乎乎的那种。
贺南是个话痨,但莫离沉默时压迫感强大,那黑森森的鞭子的阴影又多半仍在他头顶盘旋那样,竟让他一路不敢吭气,只是时不时回头看我们,眼里千言万语,看得出来压抑得多辛苦。
通道尽头居然有亮光,接近之后才发现是一条地缝一般的狭窄出口。贺南低头钻了出去,我急着跟上,却被莫离一把拨到身后,只好跟在他身后进去。
等我迈出地道外,整个人便被面前的景象震惊了。
原来那地道连通的是一个地下山谷,四边山壁深深,顶上一线天光明媚,照落谷底,更显此谷深邃无比。
谷底有溪流平地,几乎可以同时入数千人,地上长满了奇异植物,在朦胧光线下颜色妖冶,美不胜收,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动物穿梭其间,各个形状怪异,根本叫不出名字。
“不错吧。”贺南咧嘴笑,“我四十岁前整日的天南地北地游荡,之后偶然发现此处,爱煞此地清净,并有无数珍稀药革动物,便定居在此。这十几年间,也只被人找到过两次。”
我好奇,“除了我们还有别人进来过?是谁?”
贺南面露痛苦之色,“别提了,唉,那次真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哪。”
我白他一眼,心想还不是因为你武功太菜,多花点时间习武多好,绝世武功比什么都好用。
谷内有一小片空地,塔出小小的一间木屋来,贺南带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花草往那里走。我见身边一株红花鲜艳欲滴,花蕊嫩黄,美不胜收,御花园里也没见过的美物,忍不住低头想凑近了仔细看一眼,贺南惊叫:“别碰!那是我的美人醉,碰一下起码要睡上十天。”
我还未抬头,身子已经被莫离拖开老远,接着又瞪我一眼,“跟好!”
我叹口气,想起嬷嬷了。
莫离啊莫离,你离我心中绝世高手的形象,真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木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床一桌一椅,地上倒是铺着厚厚的地垫与毯子,充满异域风情,贺南说它们是他偶尔上草原溜达时别人送的,我立刻想起桑扎的话。
“你在草原上救过人?”
他立刻露出受侮辱的表情,“当然!医者父母心。”
……是后妈的心吧?
“那这些是他们为了谢谢你才送的吧?”我摸摸身下柔软的羊毛毯,上面颜色鲜艳,图案美丽,边角还绣了一颗小小的红心。
我发现新大陆那样指着它,“看,人家好爱你。”
贺南居然脸红了,一把拖过那条毯子,胡乱折起来塞进角落里,“别胡说,你大哥才好爱你。”
这句话说完,屋子里就冷了,我们俩一起回头,看到莫离闪着寒光的眼睛,“你们在干什么?”
完了,高手生气了,我们俩一起没用地咽了咽口水,转过身去,四只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坐好。
“贺先生,你说平安命不久矣,可否细说。”莫离开口,居然客气了,叫他贺先生。
贺南对莫离很有些忌惮,说话前都要看一眼他收在腰间的黑色长鞭,回答也迅速许多,不像跟我说话时那么夹缠不清。
“她体内被人种了锁魂虫,此虫乃上古奇物,后被圣火教所得,代代由祭司用血肉供奉相传,如果她不是圣火教祭司的话,得此物必定死于非命。”
自遇见丹桂之后,我每次听到祭司这个词便觉敏感,此时更是,不由自主再瞪贺南一眼,很想叫他闭嘴,况且皇兄说了,那是不离不弃,与锁魂虫有什么关系,若不是我知道不能让他们知道此物来历,几乎就要跳起来反驳他了。
莫离却沉默,面沉似水,显然对他所说的话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我见气氛不对,身上忽有些发寒,手指像是自己有意识,慢慢靠近他,最后按在他的覆在地毯上的衣袖边,他的手一动,却没有翻掌推开我,也没有低头看过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贺南见我脸色难看,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来,得意扬扬地站起身来,从上往下地看着我说话:“不过既然你们遇见了我,那就没事了,我能救她。”
“怎么救?”莫离沉声。
“自是将锁魂虫从她体内引出来。”
我猛惊,抱住胸口跳起来,“不行,它不是一个的,还有另一个,你把它拿走了,那个人怎么办?”
贺南两条眉毛弯弯拱起,“原来你不但知道它有两条,还知道他们是生死相连的。”
我心里叫一声不好,再看莫离,他果然面色微变,目光如电,直射入贺南的眼中,“此话何解?”
贺南抱肘得意,“不知道了吧?锁魂虫黑白相依,分种两人体内,白虫为主,黑虫为辅,白虫之主若是死了,黑虫必定破宿主之心而出,其人死状奇惨。”
莫离低头,沉默良久,木屋中气氛压抑,隐隐有风雨骤来之势,让聒噪的贺南都打着寒战开始噤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他如此沉默,胸口忽然有轻缓的疼痛感,双手动了动,很想抱他一下。
他仿佛有预知能力,在我还未做出任何动作的时候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深且长。
然后他开口,说:“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他眼中的光芒复杂难懂,但越是让人看不懂的东西越带来压迫感,我还未思考便本能地退了一步,心里大概醒悟过来,他应该是为了我早知此事却从未对他提过而生气,立刻没用地结巴道:“那个,其实,我也是猜的。”
我一直记得他在山上所说的那句话。
他说:“平安,我最恨被骗。”
“猜得那么准!”贺南那白痴惊叹了一声。我脑血上涌,立刻忘了他是世上唯一能救我的人,一脚就踹了过去。
一阵劲风将我们俩分开,莫离站起来,负手对贺南道:“你说下去。”
贺南已经被吓得跳到屋子角落里,回答不知有多迅速,“古书上曾有记载,黑白双虫相依而生,若入人体,其宿主自然生死相连,若是单独引出白虫,黑虫当依白虫生死而定,总之要紧的是那两条虫,而不是两个人。其实类似的情况还有一些,例如传说中只生长在极寒之地的双生雪貘,虽然体型比较大,但是相依而生的习性是一样的,还有只有在沙漠中才能见到的……”
“闭嘴!”我与莫离的声音同时响起,我摸着鼻子看他,心想我俩难得也心有灵犀了一回。
莫离额角青筋隐现,握着鞭柄的手背也是,压着声音道:“说重点。”
贺南看了一眼鞭子,咽了口口水,点头,“只要锁魂白虫不死,那个身带黑虫之人也不会死的。”
我略定下心来,又忍不住咬牙切齿,“为什么要把两条虫分置两人体内,这是谁想出来的阴招?”
贺南瞥我一眼,“自然是圣火教祭司想出来的,用来保护主虫。圣火教祭司多由女子担当,灵性越足之人越是体弱,必定需要一个绝顶高手来保护,但利刃伤人亦易自伤,控制一个绝顶高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与你生死相连,这还不明白?”
我看一眼莫离,他面无表情,显然对贺南所说的话毫无异议。
我想起我家命侍的规矩,顿时心中大悲,原来这世上的变态竟是这么多的,不止宫中独有,还有许多藏于民间的,防不胜防啊。
“这东西既然是宝贝,还要用人养着,那应该有许多好处不是吗?”难得有人对这对小虫如此了解,我决定一次问个够。
“自然是有好处的。”贺南抱肘看着我。
“让我百毒不侵吗?”
他嘿嘿笑出声,“最大的好处,不在你身上。”
“够了!”莫离突然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便到了贺南面前,吓得他差点抱头蹲下去。
“你的条件。”莫离道。
“啊?”贺南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替她引出锁魂虫的条件。”
贺南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又神气起来,直起腰伸出带着六指的那只手掌,“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头,那也应该知道我的规矩。”
“你救人一命,必定要取其一件珍贵之物,可是?”
我在旁边听得稀奇,“珍贵之物?你都要来些什么?”
贺南摇晃着脑袋,“那可就因人而异了,也得先看你们有些什么。”
我低头看看自己浑身上下,简直可以用一贫如洗来形容。这要是搁在过去,我用明珠都能砸死他,但现在我早已离开皇城,流落江湖,又跟着莫离出生入死的,就连自己的性命都是好不容易才留住的,更何况那些身外之物?
“我没有东西可给你……”
“你要什么?我帮你。”莫离开口。
贺南根本就没看我,上下打量莫离,嘴里啧啧连声,“既然是你托我医治她,当然要你来给,不错不错,你这浑身上下都是宝,我要什么好呢。”
莫离说他给的时候,我狠狠感动了,只知道两眼亮闪闪地往他望过去,听完贺南的话之后却又恶寒,什么叫浑身上下都是宝?猪的全身才都是宝呢,听得我又想上去踹他。
贺南摸着下巴,“你这一身功力实乃上佳,皮相也好,或者我要你这一张脸,或者我要你二十年功力,都是可以的。”
我揍他了,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我轻功极好,屋子又不大,这一下蹿过去,贺南又怎来得及避开,被我打了一个正着。他正说话,下巴猛然受力,舌头就被合起的牙齿咬到了,只听他嗷的一声惨叫,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我还想再揍他,手就被莫离抓住了。他皱着眉头看我,“平安!”
我反手拖住他,“这人脑子有病,我们走吧,我才不要他医我。”
他手指用力,不动如山,说话竟用密语传音,“不可,我必须带圣虫回教,但此行太过凶险,你不可与我同行,待他取出你体内圣虫之后,我对你自有安排。”
我愣愣地看着他,渐渐从一片混乱混沌中明白过来,然后呼吸变得断续,鼻梁酸胀,眼眶刺痛,愣愣看着他,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寻找贺南真的是为了我,原来他早已想好了对我的安排。
他说平安,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原来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贺南泪眼朦胧地看着我们,“到底要不要我救?给个话儿啊。”
我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手还抓着莫离,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贺南道:“这人武功这么差,跟他客气什么,你什么都不要给,不救就打死他,看他救不救。”
我正激愤,耳边却传来莫离的声音,他抬手,指指贺南,“你过来。”
贺南脚一动,又收回去,摇摇头道:“我在这里听着。”
“也好。”莫离看我一眼,看得我羞愧地低下头去。
看吧,十几年的皇家威仪,都敌不过三年颠沛流离,现在的我在他眼里,应该暴力又粗鲁,不但一碰就炸,还要打死这世上唯一能救我的人,形象尽失啊……
“平安,贺先生人称圣手,且一诺千金,只要取了报酬,必定倾力相救与你。”莫离慢慢道。
贺南得意扬扬地点头,“而且有保质期,此人接下来这一辈子只要有病痛,我都负责医治。”
我翻眼,“怪不得你躲到这里,欠债太多,怕人家动不动就找到你,不想医了吧。”
贺南被我一语说中,立刻露出讪讪的表情,咳嗽两声,脸红了。
我还要再说,脑后一暖,是莫离伸手按了我一下,手心在我头发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暖意穿过头发一点点渗进来,让我忽然失声。
“我听说贺先生曾在楼兰出手救过南郡兰王之女,最后却只拿了她的一朵簪花。”
贺南远目,“那是兰郡主亲手从鬓边摘下赠与我的,簪花上仍有幽香,确实珍贵啊……”
我心里呸了一声,色狼。
“我还听说贺先生出手救活了白虎寨寨主的独子,最后却将其父的一双眼珠带走了。”
“他自愿的,我那时受人之托替朋友换一对眼珠子,他要他儿子活命,自愿给的。”
我听得血腥,心里寒意又起,反手抓住莫离的手,“我们不给,什么都不给。”
莫离并未让我抓住他的手,身形一动,撇下我住贺南所立的地方走去,“贺先生医术通神,想必早已看出我的来历,事已至此,我也不欲瞒你,在下圣火教现任右使莫离,锁魂虫黑白相依,那另一半黑虫,现正在我体内,此物乃天下至宝,尤其是对贺先生这样精通医理的人来说,可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被震得当场石化。
莫离知道!他竟然知道黑虫在他身体里!
而贺南的反应更是强烈,全忘了莫离的鞭子,下巴也不扶了,两步奔到他面前,伸于就要去拉他的衣襟,大叫一声:“你!”
莫离长鞭出手,转眼将贺南用巧劲推回远处,逼他乖乖站在角落里。贺南还未从之前的反常状态中回过神来,只知道愣愣地看着他,其痴痴忘情的程度,简直要从眼里泛出水来,结结巴巴说道:“不,不行,即使我知道它在你身体里,我也不能把它拿出来,我不能……”
“贺先生不要急,你要从我身上索取之物,待我将此事来龙去脉说完,我们再做定论如何?”
贺南听完他这句话,兴奋得双目放出两簇强光,亮得几乎要将这木屋子烧掉,而我早已傻了,只知道呆呆坐在原地看着他,屋子里只听到他嘶哑的声音继续。
“二十年前定天教主即位数月之后,我教祭司乘风即携圣物突然失踪,前右使丹桂被判定蓄意叛教而被驱逐,此事贺先生可有耳闻?”
莫离竟然说起陈年往事来。贺南很挣扎地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学我们那样说一声“说重点”,可惜不敢,他只好诚恳地摇头,“贵教一向神秘,此事我倒是不知。”
“我教祭司一向血脉相传,乘风失踪,自此祭司之位空悬,教主以一己之力执掌大局,多年辛苦。”
我已从震惊中渐渐回神,听莫离这样说,再想起他在两国边境的云山顶上对我说的那番话,总觉他对那位教主的感情,非比寻常。
“其实他独揽大局,也是很爽的。”贺南插嘴,莫离立时眼色微沉,显然不太高兴他这么说。
我心里其实是有些赞同的,但此时只是默默地看了贺南一眼,佩服他对不知死活的不屈不挠。
谁说神医就必定头脑好用的?从我对眼前这位先生的观察来看,原来一个人是不是生来欠揍,与他天赋异禀或者身怀通神绝技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但是三年前,本教内乱,总坛死伤无数,我那时并未在总坛,赶回教中的路上被最亲近的教中兄弟暗算,心脉俱断,原该命丧当时。”莫离娓娓道来,仍是目光平静,他声音一起我便回神,听到此处顿觉心痛难忍。
贺南原本直勾勾发亮的眼睛终于在此时眨了眨,张嘴欲言,却又闭上了,不知想说些什么,又半途收住。
莫离继续说下去,“我醒来之时,教中内乱已平,教主带我入密室见一人,室内黑暗,那人用黑纱覆面,身着金边黑衣,竟是我教祭司打扮。”
他说到这里,声音暗沉,我恍若亲眼所见那诡异景象,不禁打了个哆嗦,双手交抱身体,再看贺南也是一样,听得怕了。
“此人自称乘风之女逐月,又身携我教圣物回教,我虽有怀疑,不曾想教主竟认她为女,第二日便开坛昭告全教,立她为新任祭司。”
“认她为女?”我惊讶。
贺南咂嘴,“我明白,圣火教历任祭司均是前代祭司与教主所生的女儿,你教主这样做,就是承认她确实是乘风的女儿,不管她是乘风跟谁生的。”
“此后教主对此女千依百顺,凡事均由她定夺,枉杀了教中许多忠义兄弟,我教内乱刚平,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怎由得她如此折耗?我欲面见教主,不曾想教主竟然将一切教务交与祭司之后独自闭关,由她下令,要将我在教主闭关之时监禁于圣山之下。”莫离说到这里,微微咬牙,目光发冷。
我倒吸一口冷气。贺南嘀咕了一句,“你这么恨她,这女人不杀你只关你?她是看上你了吧?”
四道冷光一起扫过他的脸,我自然是想一巴掌拍死他,莫离的眼神也是冷得跟万年玄冰那样,让贺南立刻缩了缩脖子,安静了。
“我本欲在教主面前将她杀之,但教主闭关不出,任我长跪数日也未有丝毫回应,最后只传话出来,令我万不可伤她分毫,以免自伤己命。”
我听得义愤填膺,又觉荒谬,刚想说话,贺南已经抢先,“为什么伤她你也会自伤己命?难道她用什么邪术控制了你?”
莫离并未回答他的话,只冷哼了一声,“逐月随即令人将我送入监禁之所,当晚青衣、红衣带人劫牢,此乃叛教大罪,我一人之命并不足惜,但座下兄弟不能枉死在那妖女手中,我便带着他们离开圣山避入中原。”
我茫然,“可你现在又要回去……”
“我下山之后,原以为逐月定会定我叛教之罪,倾全教之力追捕于我,不曾想闻素传令于我,只说教主令我留驻非离庄,在他未出关前不得回教,我猜想教主不知因何原因被她控制,却一直寻不到机会证实此事。”
我终于明白,原来闻素确实是不想他回教才将我掠至长老们那里的,多半是怕他贸然回到圣山又被逐月加害。
闻素那个男人,虽然不阴不阳的,行事也诡异,但对莫离,倒是确实很用心的。
莫离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教圣物锁魂虫原为两对,当年乘风祭司失踪时将它们一并带走,逐月仅带回其中一对,另一对应是半在我体内,半在她体内,但我在定海将你寻获,发现你体现云纹……”
“所以你就知道,那个逐月身体里根本没有锁魂虫,她是个冒牌货,是不是?所以你想将我带回教中,当着所有人都面揭发她,是不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的。
莫离终于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细微的光亮,那不是我记忆中季风的温柔沉静的光芒,那是更加明亮,更加触手可及的光,带着温度灼痛我的眼睛,我忽然无法与他对视,仓促地低下头去。
他开口说话,说:“正是如此,白虫入体之后,被种之人百毒不侵,胸口更会有云纹凸显,此物天下仅有两对,若你体内那只是真,她便必定是个冒牌货,我在定海将你寻获,原想从你口中探出乘风所在,不曾想你一无所知。”
我默默地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或者她才是乘风之女。”贺南猜测着,看我的眼光与之前大是不同。
“不会。”莫离肯定地,“我教祭司灵力超凡,即便是逐月也能剪纸为马,她差得太远。”
剪纸为马?还撒豆成兵呢。这要是皇兄得了此人,岂不是省了一大笔军饷,高兴得半夜都要笑醒过来。
我最近时常想起皇兄,还夹杂着父皇的阴影,让我每每惶恐又伤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那你还要带她回去?她这么没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岂不是一个死字?”贺南咂嘴。
我怒视他,莫离忽地一笑,却殊无笑意,只让人觉得冷,“我也是才知道,这黑白双虫,原来是生死相依的,教主待我不薄,还在洞前知会于我,令我小心自伤己命,只是他也被骗了,逐月体内哪有锁魂白虫,这一切都是个骗局。”
我听他这一声冷笑,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去,却听贺南合掌道,“我明白了,你怕她出事,想要我将那锁魂白虫取出,由你带着回教揭露逐月的阴谋,平安。”他回过头来看我,两眼亮晶晶的,又补了一句,一句就让我差点跌在地上。
贺南说,“看吧,我没说错吧,他真的好爱你。”
啪的一声,我眼前一花,再看贺南已经在屋外了,面朝外屁股落地,非常不雅的一个姿势。
我掩面,心里默念。
看吧,我没说错吧,你就是欠揍啊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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