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官道客栈
这马儿到了莫离手里,大概是动物的本能告诉它,背上坐着的人不好惹,一路奋蹄,努力非常,全不似被我驱策时那样惫懒,不多时便将那客栈远远抛在后头。
莫离策马离开官道,我见马前道路越来越曲折,不多时便转入山道,两侧山峦起伏,群峰交错,渐渐心生不安,总觉这地方是自己曾经来过的,且给我留下的绝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我们不是要出关吗?”
他点头策马踏上高处,遥遥一指,“看,那就是重关城。”
我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极目,红日略沉,远处烟尘中城郭朦胧,离我们不过十数里之遥。
“出了重关城向南两百余里就是我教总坛所在之地。”日光刺目,他在马上微微眯眼,脊背如标枪一样挺得笔直,我就坐在他身前,两人身体几乎是紧贴在一起的,插不入一根手指的间隙。
出关……
我心里发沉,嘴里发苦,“出关不就是墨国地界了?”
“墨国城关需出重关城向北,也有百里之遥,关外辽阔,族群众多,那墨国过去只是个游牧狩猎的大族,数十年前开始逐渐吞并其他部族,最终自立成国。我教绵延百余载,墨国又怎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那你们圣火教不在墨国境内?”
他露出一个略带轻蔑的表情。
我大概明白,右使大人的意思是,圣火教不收他们保护费已经很好了,在不在境内这回事,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果然,乱世里讲究的是力量,自立成国又怎样?流氓怕强盗,强盗怕官兵,可就算是官兵,遇豆绝世高手还不是一样白搭。
我又想到那两个被我一刀劈死的官差,默了。
他拍马继续前行,山路狭窄陡峭,马儿脚程不快,他也不催,任它慢慢地走。
山路蜿蜒向上,渐渐像是走到了绝地,前头峭壁高耸,隐约传来轰鸣声,转过一个山坳,忽有飞暴乍现,白练当空,冰花飞溅,一轮彩虹忽隐忽现。
如此美景突现,就连莫离都目光一舒,望着瀑布那头道:“原本此地有个捷径,可以走暗道直通关外,可惜三年前被墨国叛军炸灭,现在经由此地出关,就必须得翻过这座山。”
我茫然四顾,只怕自己仍在噩梦之中,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耳边听到自己声音干涩、虚飘飘的没一个字落在实处,“怎么会……怎么会是这里?”
“你来过此处?”
我眼前发暗,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嘴里还在自言自语:“不可能,我去的是长川,不是重关,不是这里。”
他指向北方,“云山山脉纵贯两国边境,长川在云山之北,山脉相连,也有人取道长川出关,只是三年前两国联姻,送亲队伍在长川边境出了事,之后两国局势紧张,之后长川便常年驻扎着重兵,很少让百姓进出了。”
我已听不到他所说的话,整个人如遭重锤猛击。是了,是这里,李家庄建在山中,季风带我离开那庄子后曾在山中一路奔走直至天明,既然山脉相连,那么我们曾到过的地方……就在这里。
“平安?”他转过脸来,终于发现我的异样,脸色一沉,一把将我抓住,我低头去看,看到他的手指在我腕上微微地动,再看一眼,原来是我在发抖,抖得太厉害了,衣物摩擦,瑟瑟地响。
他皱眉,“你怎么了?”说着放开缰绳,两手将我抱住,见我仍是抖个不停,索性抱着我跳下马来,一手塔住我的脉门,检视我的内息。
我惊醒。他的脸像是一道光,将我带离那无边的噩梦。我再低头,只看至地下石缝中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夕阳下随风烂漫。
原来我真的回到了这里。
我慢慢蹲下身子,手指刮过粗糙地面,刮过那些细小碎石,刮过我与他曾经一同走过的地方。马蹄追逐声,刀剑相交的声音,还有无数的嘈杂人声从我记忆中最黑暗的地方蜂拥而出。我又看到三年前的自己,看到三年前的季风,看到他手上的黑线,看到我在他眼里惊恐万状的脸。
“平安?”
他又唤我。我转头,见他仍在我身边,山风阵阵,吹起他的衣摆,与我的纠缠在一起。我眼前模糊,怎样都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是带着光的,黑暗中仅剩的一点光,让我能够逃离那些恐怖的回忆。
我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间热泪盈眶。
幸好,幸好你还在我身边。
我压下抱着他大哭一场的冲动,摇头道:“我没事,是不是要爬山?”
他点头,目光仍落在我脸上。
“哦,那我们走吧。”我镇定心神,不再去想三年前的那些事情,只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感觉果然好了许多。
莫离带我弃马上山,我也不用他催,自动自发地沿着山壁往上,只是心里总想着他重伤初愈,不敢大意,一边上山,一边时时去看他。他就在我身边,我一侧头就能看到的地方,脚步稳健,偶尔与我目光相遇,又很快地分开。
我三年后意外回到故地,万千感慨,有心与他说说话,却听他问我:“你为何拜入文德门下?”
这个……倒是真的一言难尽啊。
我想了想,说老实话:“没地方可去。”
“你的家人呢?”他再问。
……我又是一呆,想到父皇,半个身子都是凉透,再想到皇兄,另半边也没了温度,许久才接上话,“都不在了。我家遭逢京城内乱,师父在我快死的时候救了我,又带我上山。”
他侧头看我。暮色渐浓,他的双目落在阴影中,总也看不清,但那里面有些微亮而莫名的东西,让我停不下口。我挣扎着,期艾地,“还有那个,那个东西上山之前就在我身体里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他终于开口,哑声道:“平安,我最恨被骗,知道吗?”
我在这一瞬,手脚冰凉,脚下发软,几乎要跌到山下去,但奇迹般,目光却牢牢被他吸引住,他的双眼有磁力,而我是一只被蛇盯住的青蛙,动弹都不能,更妄论逃跑。
我们对视良久。他忽然嘴角一动,然后转身继续向前走,招呼都没有一声。
我立在原地,像是一只被蛇放过的青蛙,就差没有四脚朝天地呱呱叫出来。
之后他一直沉默。我默默地眼在他身后,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他面容沉静,怎么看都没有那种我已经知道一切,你就等死吧的意思散发出来。我渐渐定下心来,又安慰自己,我并没有骗他,只是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不说与撒谎是两种概念,至少在我心里是两种概念。
其实又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呢?只要你想起来,只要你能够想起我。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无话。渐渐到得高处,低头再看,那片烙满了我这一生最惨痛回忆的砰石坪已变得渺小遥远,暮色中微不足道的一块暗影。
我俩脚程不慢,但即使是这样赶路,待到上得山顶也已是满天繁星。山顶乱石处处,虽有些草木,但都是低矮稀疏。我脚下打滑,还未站稳身子便有一阵狂风横扫而过,险些将我吹翻在地。
莫离就在我身侧,伸手将我一把抓住,“小心!”
我一个退步,就靠在他的身上,狼狈地稳住了脚步,头顶就是他的下颌。忽听他低哼了一声,风里模糊不清,竟像是笑了。
我怔住,他已经往前走去,我不自觉地跟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在他的手中,十指合拢在一起,很是温暖。
我们翻过山顶,再一路向前,山里黑暗,他却像是熟知路径。我轻声问:“莫离,你来过这里?”
他点头,我一阵惊喜,又满怀期待地问:“你还记得这个地方?”
他转过头来看我,“暗道崩塌前我曾数次随教主由此地出入中原,自然熟悉。”
暗道崩塌前?我心一凉,“怎么会?”
他并未在意我的话,忽地折下身侧树枝一扬手,我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草丛中有响动,两下便停住,像是有什么动物被击中了。
“去捡回来。”他推我一下。
我拨开草丛去看,只见一只肥壮的野兔仰天倒在里面,额头上一根树枝笔直插入,两眼还睁着,一脸死不瞑目。
我回过头看他,敬仰地。
老大就是老大,跟着你果然有肉吃。
之后莫离带我走入一片平缓之地,四周草木茂盛,还有山溪流过,身侧大树参天,一柄大伞般张开在头顶。
莫离拿出火折子,就地生火。山里黑暗,我总觉树丛中幽幽有光,问他那是什么?他正点燃火堆,侧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闻言头也不抬地答我。
“是山狼。”
我听小师兄说过,山里的狼最可怕,人一样塔爪在你肩上,你一回头就咬住你的喉咙。小师兄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大家,还掐着脖子学狼叫,我那时便被吓得不轻,这时突然听到莫离这样说,伴着树丛中幽幽绿光,再听到风里传来的隐约凄厉叫声,顿时惊恐,情不自禁地往他那里靠过去。
他已经生起火来,转过头看我,眼里忽有笑意,大概是笑我没用。
“怕了?”
我从不在他面前强撑好汉,立刻点头,“山狼会过来吗?”
“有火就不会,真的来了也没什么,只需击杀头狼,其余的自然就散了。”他将剥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手势熟练,淅渐有香味溢出,让我顿觉饥肠辘辘。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我感慨。
“我曾在山中生活过,这些事自然知道。”他轻描淡写,打开老板给我们准备的包裹取出馒头牛肉来,又撕下一只兔腿递给我。
我忽觉头疼,手里拿着香味四溢的兔腿却胃口全无,浑身僵硬,只是不想他再说下去了。他自火边抬起头来,见我如此模样,忽地开口,声音里隐约带着笑,“怕得都不想吃了?”
我确实是没了胃口,放下那只兔腿发愣,千言万语想问他,话到嘴边却一句都不敢出口。
他立起身来,带我走到高处,“你往那里看。”
我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黑夜中群山寂寞,夜风盘旋,夜鸟鸣叫声隐约高远,一切都是遥不可及,极远处一座山峰高耸,直插入云霄那般。
“那是我教总坛所在之地,关外之地大多荒野,但圣山常年青绿,珍兽无数,风景一直是极好的。”
我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有心情与我说这些,听完也不觉激动,低头道:“你又不是带我去看风景的,等我到了那里,你那位教主说不定就要把我开胸剖肚,先找出你们的圣物再说。”
他转过头去不看我。我听得一声轻笑,惊讶之下只当自己是幻听了,可抬头仔细分辨,他虽侧脸对我,但嘴角扬起,确实是笑了。
无论是季风还是莫离,这样的反应都是令人震惊的,更何况我们聊的还是那么沉重的话题。我当场愣住,“你……你笑什么?”
他突然伸手,握住我的肩膀,莫离与我师父文德一样武功高绝,单手裂石毫无问题,这一抓要是用了力气,我这半边肩膀定是不保,但他手指握得虽紧,却力道不重,转过脸来面对我,眼中光亮如星。
“笑你笨。”
我无语。
“平安。”他叫我的名字,“三年前我教内乱,我险些丧命此地,是教主倾尽全力将我救回,之后我教异变陡生,教主闭关,再未露面,一切教务由现任祭司代掌,而我被迫离教,这一切都与你体内圣物有关,此物关乎我教存亡,我既寻到,那是必定要将之带回的。”
他说了这么多,意思还是和最初见我时一样,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将我带回去就是了。但我只听到三年前这几个字便忽略了之后的一切,紧张地抬头,“你三年前在这里险些丧命过?”
他点头,却没有要细说的意思,只问我:“你可是害怕与我一同回教?”
我摇头,又点点头,“莫离,如果我求你不要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我们一起大江南北到处去,你会不会答应我?”
他莞尔,“平安,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但仍觉泄气,默默地低下头去。
“教主待我如兄如父,我此生必不负他。”他转过脸,遥望那山峰说话,随后又低下声音来,“至于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我没明白,满怀期待地等下文。他却不说了,牵起我往火堆边走去,将那兔腿放回我手中,“吃吧,明日还要赶路。”
我抚额,泥人也有土性子,莫离,你再对我这样打哑谜,小心我翻脸。
第二章故地
当晚我们就在火堆边度过。山上虽冷,但火边温暖,我又吃得饱足,虽然满脑子混乱,但仍是睡意渐生,头一点一点的,几次都差点落进火堆里去,怕自己会落得与那只倒霉兔子一般的下场,只好退开。
莫离早已在树下闭目打坐。他昨日凶险万分,今天虽看上去大致无恙,但仍需运功恢复。我怕火堆熄灭会有山狼趁机而来影响到他,离开火堆也不敢睡,摸到他身边坐了,就着星光守着他。
他合着眼睛,星光下静如止水。我坐在他身边回想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还有他所说的话,想要理出一个头绪来,却觉得处处是死结,根本想不通。
有人暗杀金潮帮帮主,又模仿圣火教的出手痕迹,难道是为了挑起中原武林与圣火教之间的争斗?
天水坪上,是谁布置炸药要将我师父与莫离这两方一同炸死?若是那些长老们,他们又何故还要替神秘人物招募莫离?
圣火教内乱到什么地步莫离并未说明,但看长老们勾结异族,莫离又在三年前被迫带人离开,显见现在的情况糟糕至极,说不定他这样带我回去,自己也是危险万分。
而那藏在长老们身后的神秘人物,竟像是冲着我来的,难道墨国已经得知平安公主未死,仍要将我找回,完成三年前的两国联姻?若是这样,那我的皇兄,是否也已经知道我没死?
我想到这里便开始发寒,只觉天地之大,竟没有一处不令我惊惶,身子情不自禁地往他身边靠去,直到手指碰到他的一角衣摆,这才略觉心安,而倦意随之上涌,眼皮沉重,想着要自己千万别睡,心中念着念着便没了意识,朦胧间觉得身上暖,更觉贪恋,哪还有力气再睁开眼。
我这一觉睡得又深又长,半点梦都没有,再睁开眼,像见自己竟枕在他的膝盖上,两手抓着他的衣袖,脸埋在他的衣衫里,身子在两件披风下蜷起,睡得像一只暖炉边的猫。
“醒了?”他在晨光里低头看我,声音仍是哑的。
我望着他愣住。他却面不改色,稍歇之后又道:“如果醒了,就自己站起来,我腿麻。”
我突然间明白过来,这不是做梦,身子一仰,差点滚翻在地上,爬起来之后仍觉不可思议,小声道:
“我,我怎么会……”
他眼尾微扫,“难道是我?”
压迫感如此强大,我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
只是,莫离与过去不一样了啊。若是从前,他绝不可能让我在他膝上睡一整夜,还有那披风,若不是他替我披上的,难道是我?
他并没有想起过去,那么,这些改变又是从何而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在片刻之后才站起身来,看来是真的麻了腿,又很是看不惯我晨起茫然的样子,伸手指指一边的山溪。
“去洗把脸,我们还要赶路。”
我也想让自己清醒清醒,走过去蹲在溪边掬水泼脸,山溪冰冷,冻得我一阵激灵,头脑也随之清醒许多。
是了,莫离虽是为中原武林所不齿的圣火教中人,但恩怨分明,昨夜听他提起往事便能证明,那教主救过他的性命,之后无论再对他做了什么,他都只念着必不负他。而我前两日在他中毒之时对他全力维护,他嘴上不说,但定是放在了心里,所以才会对我改变态度,还说出让我不必担心的话来。
再与莫离一同上路的时候,我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他:“莫离,你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我替你取出了那枚毒针?”
他就走在我身前,闻言忽地回眸,不答反问:“你说呢?”
山间晨雾弥漫,他也与我一样在那山溪中洗过脸,脸侧乌发微湿,白色的脸在雾气中灵秀如仙。这样一个回眸,竟让我当场红了脸,哪还说得出话来,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相干的句子。
“那个,你的面具……还是戴起来的好。”
他倒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怔之后仰头笑起来,“你还有空惦记这事?”
他的笑声在山间回荡。一时天地悠悠,只有我与他还有这笑声在一起。我忽觉心满意足,再不想多问什么,也不再觉得山路艰苦,心里只盼这条路是永无尽头的才好。
与他一路下山。莫离虽说翻过这山便是关外之地,但山脉绵长,我们一路行去,竟足足走了两日有余。他功力恢复,随手便能猎杀野味,老板为我们准备的干粮又充足,入夜之后再生火休憩,有吃有睡,倒也不觉辛苦。
在夜里总是盘腿打坐,我每晚都想好了不睡不睡,但每每一睁眼却发现天已透亮,而自己不是靠在他的身上,就是躺在他的腿上,虽然他总是表情平静,但越是这样,越是让我不能不万分羞愧。
就这样行行走走,到了第三日的正午,我们终于入了平地。
我从未到过关外,出山之后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草原平缓开阔,正值四月,绿草浓密,让人看了便想奔上去尽情地撒欢打滚。
草原上还散落着一些牛羊,都在懒懒地低头吃草,根本不理人。
我在皇城长大,后来到了庆城,山里哪有牛羊,只有厨房里的大伯养了些鸡鸭,另有肥猪数头,甚有灵性,每次见到有人经过就惊恐万状,唯恐被牵出去就是一刀,与这些牛羊悠闲淡定的模样真有天壤之别。
“莫离,你看牛,你看羊!”我乍见牛羊,禁不住兴奋,拖着他左指右点。莫离两日下来,气色已经完全恢复,对我时不时的触碰也像是终于习惯成自然,也不推开我,只在阳尤下眯眼遥望。我踮脚与他一同望过去,只见远远有匹马往我们所在处跑来,马上还坐着人,不知是否就是这些牛羊的主人。
“还有马。”我惊喜。
“很好,我们正需要马。”莫离望着那人开口。
我一愣,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抢了那匹马?
我再仔细看,那马儿在阳光下皮毛油亮,高腿长身,果然是一匹好马,而马上所坐的竟是一个姑娘,穿着我从没见过的关外服饰,一把粗长辫子甩在身前,一张脸黑红闪光,最多不过二十。
我急起来,怕他随手就杀人夺马,鼓起勇气抓着他的手臂不放,嘴里小声道:“莫离,其实我们走路也不是很慢,那个马……”
那姑娘马术极好,策马向我们迎面飞驰而来,不等我一句话说完已经到了我们近前,勒住马后双目落在莫离脸上,还未说话,先自红了脸。
我看得皱眉,在他手臂上的双手抓得更紧,之前想说的话都忘了,就差没上去挡住她那直勾勾赤裸裸的目光,
莫离被我抓得衣服皱起,终于有了反应,伸手抓住我的手背将我的手拿了下来。
“你们是关内的汉人吧?怎么到此处来了?”那姑娘马鞭一收,利落地跳下马,仍是盯着莫离说话,“我叫伊丽,你呢?”
我心里暗叫,谁问你叫什么名字了?关外女子果然不知含蓄,见了陌生人就报出自己的名字,民风开放啊!
那姑娘仿佛听到我肚子里的那些话,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忽地转到我身上,然后又回转过去,看着他笑,“这是你小弟吗?你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呢。”
小弟……
我低头看自己一眼,我与莫离都穿着老板的衣服,同样款式,他人高,那衣服其实并不太合身,但穿在他身上,就是怎么看怎么舒服,而我立在他身边,不用人提醒就明白自己有多像个小跟班。
况且在山里待了三天,我嫌每日整理头发麻烦,索性与他一样用发带一把扎了,再加上胸前这一马平川……确实像他带出来的小弟啊。
其实我并不介意自己外表看上去如何,只要能跟他一直在一起,做了跟班还是小弟都不算什么,只是突然听她这样一说,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当下板起脸,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看她。
“这匹马是你的?”莫离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伸出手去,放在那匹马的脖子上。
“是。”伊丽很高兴他开口,立刻笑着答,“它叫追月,自小就是我养大的。”
莫离检视那马的牙齿,又拍了拍它的腰,那马儿踏蹄扬头,一声长嘶。他点点头,“好马。”
伊丽爽朗地笑了,“你很懂马啊,你们是来买马的吗?中原常有人到我们这儿来挑马,可来的都是一队一队的马帮,你们这样单单两个人过来的很少见。跟我走吧,要买马,去我家牧场就对了。”
伊丽自来熟,一开口就是一大堆。我听得好笑,莫离带我出关又哪是为了买马?没想到莫离却接着问道:“你家牧场在哪里?”
她回身一指,“就在那草甸后头,骑马一会儿就到。牧场上还有好些马,我们草原上的人最好客了,有客人来了,就算你没有买我家的马,我阿爹也一定会为你杀一头羊的。”
我原本还替她担心,担心莫离一出手就将她打飞了上马就走,没想到他竟与她聊起来了。他的手仍按在马身上,而她靠在马边,手里拽着缰绳,脸上红扑扑的,年轻健康的脸上闪着光。
这两人,真当我是透明的?
我越看越气,上去拉住他,“莫……大哥,我们到底还赶不赶路?”
我不想叫出他的名字,半是怕泄露我们的身份,另一半却是不想让伊丽知道他叫什么。
我这一声大哥出口,莫离立刻一挑眉,我有些紧张,他却并没有开口纠正我的意思,只对着伊丽道:“我确实需要马,不过我还在找一个人,你们久居此地,或许有他的消息。”
“找人?”伊丽睁大眼,“我们这儿可没有汉人,你要找蒙族的人吗?”
“是个有医术的汉人,中原都称他圣手贺南,据说就在这附近隐居,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汉人……”伊丽认真地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放弃,抬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我阿爸对这片草原从东到西都很熟悉,或许他会知道。”
“也好,那我们就先去你家牧场一趟。”莫离点头。
“太好了!”伊丽双目一亮,脸上笑得像要开出一朵花来。
我不知道情况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惊讶之余还来不及开口,伊丽已经牵着马掉转马头方向,道:“你们上马吧,我来带路。”
莫离摇头,我身子一轻,转眼就被他送上马去,伊丽在旁边想说话,他已开口,“你也上马,带着她就行,我会跟上。”
伊丽眨眨眼,还想说些什么,话未出口却忽然抿唇一笑,接着便拉着缰绳上马来,坐到我身前一扬鞭,叫了声:“好!”
追月果然是匹好马,一纵便跃出老远。我回头急看,却见莫离衣摆飘然,就在我们身侧,脚下不徐不疾,丝毫都没有落后。
草原上的风吹起伊丽未编进发辫的散发。她转头,目光与我落到一处,两眼发光,在风里对我说了句,“好俊的功夫!小弟,你大哥真是个好男人。”
我噎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伊丽姑娘,就算我家莫离真的很帅,就算草原上不流行含蓄美,你也不用夸男人夸得这么直白吧。
还有,我悲愤交加地往后仰了仰身子,咬着牙不再看她。
还有就是,就算我胸前起伏真的不大,与你背后相贴都没能让你醒悟,但我确实是个女人,你也留点口德,这样小弟小弟地不停叫,我被你伤得很彻底啊!
伊丽骑术高超,一开始还限制着追月的速度,后来见莫离跟得毫不吃力,好胜心大起,竟然扬鞭击马。草原开阔,追月奔起来与我之前在官道上抢来的那匹肥马相比简直快若流星,一时间我耳边只听风声飕飕,心里不禁大急,叫道:“慢一点,还有我大哥呢。”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清啸,我再转头,莫离脚下发力,竟一跃数丈有余,转眼将追月甩下老远。
伊丽愣住,接着大笑出声,双腿夹马,身体前倾,对我叫了一声“坐好”之后猛地一挥鞭,鞭声清脆。追月立时长嘶奋蹄,猛地追了上去,竟像是要与莫离在草原上赛跑。
我难得见莫离如此好兴致,心里也高兴起来,遥遥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有多想到他身边去与他并肩。
草原辽阔,天高云淡,虽然前路迷茫,但这时能与他一起纵情跑上一会儿,甩去这些日子盘旋在头顶上的阴霾,能快活的时候就快活一场,总是好的。
我一念至此,马背上就再也待不住了,正要纵身下马,忽见远方有大片水鸟飞起散开在天空中。伊丽低叫一声不好,猛地勒马,追月被勒得前蹄扬起,几乎直立,我正要离马,双手才放开,这一下便被直接甩下马去,幸好有轻身功夫在,虽然落地狼狈了一点,但好歹没有被摔倒,只是蹬蹬蹬往后退了数大步,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后一股力道回护,我一仰头,原来是莫离转瞬即回,已经在我身后,一伸手将我带住。
伊丽跳下马来,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又俯下身来,单耳贴在地上细听。我从未见过有人摆出这副模样,当下吃惊,小声问莫离:“她怎么了?”
莫离未答,伊丽已经跳起身来,“有许多人向着我家牧场去的,可能是军队,我得赶回去。”
“军队?”我愣住,“这里在打仗吗?”
伊丽眉头紧皱,刚才快乐的样子荡然无存。远处有一点黑影奔来,一人一马,对着我们的方向遥遥挥手,叫着:“姐姐!姐姐!”是个十多岁的小孩,也是红里带黑的一张脸,虽是个小男孩,但与伊丽十分相像,一看便知是一对姐弟。
那小孩奔到近前就跳下马来,气喘吁吁地奔到伊丽面前,一把抓住她开口,“总算找到你了,阿爸叫你快回去,墨国人要来了,我们得赶快把马赶过河去。”说完才看到我们,一双大眼瞪得溜圆,“他们是谁?”
“是来看马的汉人,我正要带他们回去。”伊丽为难地回过头,“你们……”
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他们两个的模样也知道眼前情况非常紧急,再听到“墨国人”这几个字,立刻转头去看莫离,想看他作何反应。
“我们也去,或许帮得上忙。”莫离开口。
他这句话说完,我们都愣了。我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热心,那小孩更是一脸莫名,只有伊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居然又红了脸,看得我眼角一阵抖。
我们四人最后还是一同上马。伊丽的弟弟叫格布,开始的时候很不情愿让我们跟去。伊丽在马上对他说莫离非常厉害,又是与墨人为敌的汉人,一定能帮上大忙。他听完仍是一脸将信将疑,尤其是对莫离,怀疑的目光不停地扫过来,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心里话。
长成这模样的汉人,能帮上什么大忙?
我与莫离同乘一骑,骑的是格布的马。格布坚持不让自己的姐姐与男人同骑,我气他有眼无珠,但心里也想着与莫离在一起,最终还是忍了。
两匹马都是脚力过人,草原上并肩疾驰,我听伊丽说汉人是与墨人为敌的,忍不住问莫离:“汉人与墨人在打仗吗?”
“不,只是这三年形势紧张些,但现在看来,双方都在僵持,谁也没有先开战的意思。”
伊丽从马上转过头来,“你们汉人这么想?墨人现在满草原的用极低的价钱收购好马,已经有好几个拒绝他们出价的牧场莫名消失了,牧场被烧了,人死了,马儿都没了。你说这些马儿到哪里去了?会用来做什么?”
我听完大惊,墨国这样的行为,摆明了就是预备与我皇兄开战。
我想起皇兄登基那天,他与墨斐携手踏上高台,共誓两国永结同好的情景,荒谬之感油然而生。
不过是我没能顺利嫁过去,有那么严重吗?
两匹马风驰电掣,伊丽骑术极好,莫离也不遑多让,一路紧随。片刻之后我们便转过伊丽之前所说的草甸,眼前风景一变。果然有一道宽阔河道,河边有大片肥美草地,木栏连绵围起,成群的马匹正被数十个骑马的人从木栏内赶向河边,还有些大狗一同前后奔忙,马匹连绵,一眼望去,像是另一条五色的湍急河流。
伊丽与格布叫喊着策马奔过去,有个白发老人骑马迎上来,听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后才把脸转向我们,目光炯炯有神,颇具威严的一张脸。
莫离对他拱手,那老人挥鞭击马,转眼到了我们面前,就在马上回抱了一拳,开口道:“原来是汉人朋友来了,不巧我们今日遇急事,只能改日再行招待,抱歉了。”
格布已经加入赶马的队伍。伊丽跳下马跑过来,听到这句话跺脚叫了声:“阿爸!”话音未落,水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大叫:“惊了马了!惊了马了!”
我转头,马群正被驱赶过河,原本就水花飞溅,嘶声连绵,不知是哪里出了状况,先头的那些马突然骚动起来,有些竟连连后退,后头的马群躲闪不及,前后相撞,原本聚在一处的马儿们四散奔出,还有的直接倒在水中,四蹄朝天,翻转不能,又被奔来的其他马儿踩踏,嘶声惨厉。牧场中人虽都在极力抢救,但数百匹马骚乱起来,单靠几个人又哪里控制得住,场面混乱可怕到极点。
老人脸色大变,转过马头便往河边奔去。伊丽也抓过旁边的马儿跳上去,回头对我们大声叫:“你们快找个地方躲一下,小心被惊马踩到。”
我们站得离河边不远,她话音未落,已有些马儿向我们所立的地方奔来,草原上的马儿身高腿长,单一匹就气势惊人,更何况是这样一群狂奔而来,吓得我当场浑身僵硬,想跳到高处躲避,但这里是一马平川的河边草地,连棵矮树都没有,又能跳到哪里去?
我只是这样迟疑了一瞬间,那群奔马已经近至眼前,伊丽所骑的那匹马还不及奔出已被潮水般涌来的马群吞没,眨眼不见踪影。最先接近我的那匹马双蹄扬起,往我头顶踩下来,我反手去抓身边人,慌张大叫:“莫离,小心!”
身子一轻,却是被人抓起,凌空扔在马背上,耳边听他的声音在万马奔腾的嘈杂中响起,笔直灌进我的耳朵。
“抓紧!”
我最近对他的话听习惯了,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都本能地作出了反应,双手前伸,死死抱住了那匹马的脖子,眼睛却直往他看过去,怕他遇险。
莫离反应奇快,将我扔出后即刻纵身而起足尖在马背上轻点,起落数下,转瞬到了马群最前端,那些牧人正奔走呼喝,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愣,而他没一点迟疑,劈手夺过其中一人手上的长鞭,一鞭挥出,将一匹通体雪白马儿勒住。那匹马儿正在马群中横冲直撞,突然被长鞭勒住,当场长嘶不已,双足腾空,鬓毛飞舞间,竟是硬生生被莫离勒得转了半个圈。它身边其他马匹见状立时露出怯意,有些停住脚步,还有些一时无所适从,跟着它调转了方向。
那白马仍旧挣扎,但莫离何等手劲,拉扯间长鞭紧绷如铁,再飞身过去,直接落在那马光裸的背上,一手抓住它的鬓毛,双腿猛然将它夹紧。
那匹马通体雪白,却暴躁至极,被莫离突然骑住更是腾跃若狂,只想把他甩下来。但他双腿紧夹,长鞭卷住它的脖颈,如同生根在它背上,它在水中左冲右突,将河水踏得雪玉飞溅,最后终于筋疲力尽,鼻中喷出白气,低下头去,再无一点挣扎。
莫离长鞭一收,腿扣马腹,催它向河对岸去。白马任凭他驱策,而它身边那群马儿见状也停止骚动,紧跟其后,显然一直都以它为马首是瞻。
暴动的马群没了源头,再加上那些牧人的围赶,渐渐平静下来,眼看一场骚乱归于无形,草原上的男人都佩服骑术高超的人,莫离适才所作的又何止是骑术高超,说惊世骇俗救所有人与水火都不为过,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彩,紧接着其他人都开始在马上大声叫好,草原上彩声如雷,人人都将他当作英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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