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老板娘将她叫住了,“给我们这儿两壶。”随后又笑眯眯地说道,“还有啊,阿绢,不好意思,得劳烦你去后面的铃屋叫两碗乌冬面来,要快哦!”
我和千惠子在火盆旁并排坐下,伸出手烤火。
“请垫上垫子坐。冷下来了呢,你们不喝点吗?”
老板娘拿起酒壶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上,又往另外两个杯子斟上酒,三个人便默默地喝了起来。
“他们真能喝呀!”老板娘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隔壁传来哧拉哧拉门被拉开的动静。
“先生,带来了!”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我们社长呀,真是抠门,跟他软磨硬泡说好要两万,结果好不容易才给了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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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支票?”是上原先生沙哑的声音。
“不,是现金。真是对不起!”
“行啦行啦,我来给你写收条。”
“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干杯的歌声举座响起,一刻也没有停歇过。
“直治呢?”
老板娘突然很认真地问千惠子。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他的看护人。”千惠子慌里慌张地答道,涨得通红的面孔煞是可爱。
“他最近是不是和先生闹什么别扭了?平常跟先生肯定都是在一起的呀。”
“听说喜欢上了舞蹈,说不定找了个舞蹈演员做女朋友呢。”
“要说直治也真是的,又是酒又是女人,结局肯定不妙哪。”
“先生的杰作嘛。”
“可是直治的性格太糟糕了,像他那样的破落大少爷……”
“呃……”
我面露微笑插嘴道,因为心里觉得老是一声不吭对她们二人似乎显得有些失礼。
“……我是直治的姐姐。”
老板娘似乎非常惊讶,重新打量着我的脸。千惠子却显得很平静:
“脸很像啊。刚才您站在黑乎乎的门口的时候,我就猛地想呢:莫非是直治?”
“是吗?”
老板娘换了个语调关心地问:“您怎么会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对了,你和那个……上原先生,以前就认识?”
“是的,六年前见过……”
我吞吞吐吐地答道,随即低下头,眼泪差一点滚落出来。
“让你们久等了!”
女服务员端来了乌冬面。
“吃吧!趁热。”老板娘招呼我们。
“谢谢!那就不客气啦。”
乌冬面的热气冲腾在脸上,我咝溜咝溜地吸啜着面条,心中则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滋味,越咀嚼越觉凄凉,因为此身此刻似乎第一次体会到生存的感觉。
“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
上原先生口中轻声哼着,走进这间屋子,来到我旁边,一屁股盘腿坐下,然后默默地将一只大信封递给老板娘。
“就这么一点呀?剩下的可不许赖账哦!”
老板娘看也不看一眼,随手将它放进火盆下面的抽斗里,笑着打趣道。
“会还你的。剩下的,明年结吧!”
“搞什么呀!”
一万元!这些钱,够买多少只灯泡啊?我要是有这些钱,足够快快活活地过一年了。
啊,这些人大概都不正常吧?不过,也许他们就跟我陷入了爱情一样,不这样便无法生存下去。人来到这个世上,无论怎样都必须坚持生存下去,所以这些人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纵恣,也许谁都不应憎嫌他们。生存。生存,啊,这是桩多么伟大的事业啊,令世人难以承受,被压得奄奄一息。
“不管怎么说……”
隔壁屋子里一名绅士高声说道。
“今后想在东京生活啊,得把见面的寒暄‘你好’用极其轻薄的口吻说成‘唷’,否则的话根本混不下去。像我们现在,对我们的要求是稳重啦、诚实啦,可是这种对美德的要求简直就像看见人上吊还要去拽他的腿一样。稳重?诚实?不叫人嗤笑才怪哩,根本没法生存!假如你不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唷’这样的寒暄,那么剩下就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回家种地,二是自杀,再有就是做小白脸靠女人养活!”
“这三条路一条都走不通的可怜虫,至少还有最后一个手段……”另一名绅士接下去说道,“就是敲上原二郎一记竹杠,敞怀痛饮!”
“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
“没地方住吧?”
上原先生压低了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问。
“我?”
我登时联想到竖起镰刀形脖颈的蛇。怀着这种近似敌意的心情,我将身体绷得紧紧的。
“挤在一块儿睡怎么样?不过会很冷的哦。”上原先生对于我的气恼丝毫没有介意,继续说道。
“这样不好吧?”老板娘在一旁插嘴道,“怪可怜的。”
“嘁!”上原先生咂了一记嘴,“那就别来这种地方嘛!”
我没有作声。
没错,他肯定读了我写给他的那些信,并且,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爱我。——从他说话的语气中,我立即觉察到了。
“真是没办法,要不去求求福井先生?阿惠,你带她过去好吗?哦,不用了,两个都是女的,路上说不定有危险呢。真麻烦,老板娘!麻烦你悄悄把她的鞋子拿到厨房这边来,我送她过去!”
屋外夜深人静。风比先前稍小了,天空布满星星,闪烁着星光。我和上原先生并肩走着。
“那个……挤在一块儿睡,我也没问题啊。”我说。
上原先生用充满睡意的声音简短地答道:“哦。”
“其实,您还是希望两个人在一起的,对吧?”我问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上原撇了撇嘴,苦笑着道:“就是这样,才不想哩。”
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敏感地觉察到,这个人是如此深沉地疼爱着自己。
“您喝酒喝得很厉害哪,每天晚上都喝吗?”
“是啊,每天都喝,从早喝到晚。”
“很好喝吗,酒?”
“不好喝!”
上原先生的语气陡然一变,使我不觉打了个冷战。
“您的创作呢?”
“糟糕透了!不管写什么,都是一塌糊涂,写不出好东西来。唉,我是搔首无策,只好空自伤心啊。什么生命的黄昏,人类的黄昏,艺术的黄昏,全是狗屁!”
“郁特里罗[31]……”
[31] 莫里斯·郁特里罗(Maurice Utrillo, 1883—1955),法国风景画家。
我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
“哦,郁特里罗,似乎还活着,可他就是个酒精的亡魂,一具行尸走肉,最近十年间这家伙的画简直俗到了极点,没一幅好的!”
“不光是郁特里罗,其他的大师、巨匠也都……”
“是啊,全都衰颓了。可是,新芽没等发芽也全都衰颓了。霜,frost,整个世界好像都被不合时宜的霜覆盖了似的。”
上原先生轻轻拥住我的肩膀,我的身体就好像被他和服外套的宽大袖笼裹住了一般,但我没有拒绝,反而紧紧偎依住他,慢慢地走着。
路边老树的树枝上光秃秃的,一片树叶也没有,细细的兀突突的树枝直刺天空。
“树枝真美啊。”
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
“嗯,鲜花和黑乎乎的树枝的协调……”
语气中似乎稍稍带着点慌乱。
“不是。我喜欢既没有花、没有叶子也没有芽的树枝,我喜欢这样的树枝。即使这样,您看它仍然顽强地生存着,它可不是枯枝呢。”
“只有大自然是不会衰颓的。”
上原先生说罢,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剧烈的喷嚏。
“是不是感冒了?”
“哦不,不。其实呢这是我的怪毛病,喝酒只要一喝到饱和点,就会像这样不停地打喷嚏,好像是酒精晴雨表一样。”
“那恋爱呢?”
“嗯?”
“有没有和谁快要进行到饱和点的?”
“胡说什么!不要拿我嘲弄。女人哪,全都一样,又麻烦又讨厌。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其实……有一个,不,半个吧。”
“我写给您的信看过了?”
“看了。”
“您的答复呢?”
“我讨厌贵族,再怎么样身上总会有那么点叫人讨厌得受不了的傲慢。就拿你弟弟直治来说,作为一名贵族,他确实是个十分出色的男子汉,可是动不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暴露出狂妄、自命不凡的本性,叫人实在应酬不了。我是个乡下农民的儿子,只要从这小河旁走过,就会想起小时候在故乡的小河里钓鲫鱼和鳉鱼的情景,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哩。”
我们沿着小河旁的路走着。小河从它漆黑的河底发出幽微的声响,缓缓地流淌。
“……可是,你们这些贵族对于我们的感情非但完全无法理解,根本就从心底里轻蔑我们。”
“那屠格涅夫呢?”
“他也是贵族,所以我讨厌他。”
“可是《猎人笔记》……”
“嗯,就这部作品,还算得上漂亮。”
“那是描写农村生活的伤感……”
“就算那家伙是个乡下贵族,行吗?我们到此为止,不要争了吧?”
“我一直到现在也是个乡巴佬呀,我自己种地呢。我是个乡下穷光蛋。”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是一种非常粗鲁的语气。
“还想和我生个孩子吗?”
我无言以对。
他猛地把脸凑近过来,像一块巨大的岩石滑落而至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在我脸上狂吻起来。充满了性欲的吻。我默默接受着他的吻,却情不自禁地流泪了,近似屈辱、懊怨之泪的苦涩的泪水。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溢出,滚落下来。
两人走着,他开口道:“糟糕,迷上你了。”说罢,笑了。
然而我却笑不出来。我皱起眉头,紧闭双唇。
无可奈何。
假使用言语来形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无意中,我发现自己脚下拖着木屐在走路,步履凌乱。
“真糟糕。”这个男人又说了一遍,“顺其自然吧。”
“讨厌。”
“你个丫头!”
上原先生挥起拳头在我肩头擂了两下,随即又重重地打起喷嚏来。
叫作福井的这位先生家中似乎都已经休息了。
“电报!电报!福井先生,电报!”
上原先生一面喊,一面拍打着玄关门。
“是上原吧?”
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错,王子和公主特来求你让我们暂借一宿。唉,这么冷的天,不停打喷嚏,难得一场男女私奔的好戏也只能变成闹剧了!”
玄关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看上去五十好几、头发光秃、身材矮小的老头,身穿花哨的睡衣,面带腼腆的笑容迎向我们。
“拜托了!”
上原先生说着,外套也没脱,直接一步跨进屋子。
“工作室实在太冷了,没法睡,就借你二楼的房间了。来吧!”
他牵着我的手,穿过走廊,登上走廊尽头的楼梯,来到二楼黑乎乎的房间,啪地拧开了屋子角落里的电灯开关。
“像酒馆的屋子呢。”
“嗯,暴发户的品位。不过,给他那样的平庸画家用实在可惜了。这家伙还真有贼运,从没撞上什么灾祸。不把它好好利用起来怎么行哩?来,睡觉吧,睡吧。”
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很随意地拉开壁橱门,拿出被褥铺好,然后对我说:“你就睡在这里,我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接你。洗手间在楼下,下了楼梯,右手边就是。”
他啪嗒啪嗒脚步重重地下楼梯走了,楼梯发出很响的动静,仿佛人滚落下去似的,随即四周一片沉寂。
我一拧开关,关掉电灯,脱下天鹅绒的外套,这外套的料子是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松开腰带,穿着和服便倒头睡了。疲惫加上喝了酒的缘故,浑身发软,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到了我身旁……我无声地拼命挣扎了将近一个小时,忽然觉得他似乎怪可怜的,于是放弃了挣扎。
“不这样做,您怎么也不肯死心是吗?”
“嗯,是的。”
“您这不是在弄坏自己的身体吗?您好像咳血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其实,前一阵子真的咳血咳得很厉害,不过我谁都没有告诉过。”
“感觉您跟我母亲临去世之前有一种同样的气息。”
“我就是以死的心在拼命喝酒哪,因为这样活着,实在太悲惨了,实在受不了啊!不是孤寂,不是凄凉,不是那种轻飘飘的东西,是悲惨!当你从四面八方听到的都是忧闷的、凄苦的悲叹时,我们也不可能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幸福,而当明白自己在世之年都绝不可能得到幸福、光荣的时候,人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努力?那种东西只不过让自己成为饥饿的野兽的饵食。这世上悲惨的人实在太多了!都是装模作样的吗?”
“不。”
“唯有恋爱,才像你信上所说的那样。”
“是吗?”
我的爱恋,已经消失了。
黑夜逝去。
当屋子里透进微明时,我仔细凝视着躺在我身边这个人睡梦中的脸。这是一张不久即将死去的人的脸,一张疲惫到极点的脸。
牺牲者的脸。高贵的牺牲者。
我的爱人。我的彩虹。My Child。可憎的人。狡猾的人。
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我发现这张脸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漂亮极了,我觉得爱情似乎重又复苏了。我抚摩着他的头发,然后凑上去吻了他。
悲哀。一段悲哀的爱情终于实现了。
上原先生闭着眼睛,将我抱住,说道:“真是阴差阳错哩,我是个普通百姓的儿子啊。”
我不会从他身旁离开。
“我很幸福。尽管从四面八方听到的都是悲惨的叹息,我感觉现在的幸福感达到了饱和点呢,就像你忍不住要打喷嚏一样的幸福呢。”
上原先生嘻嘻地笑了:
“可是,太晚了,已经黄昏了呀。”
“不,现在是早晨。”
弟弟直治就在这个早晨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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